第二百一十五章 豪杰

张嘉田人在家中坐,可是能够接收到四面八方的消息。听闻虞天佐弄来几架飞机空袭了了雷一鸣的司令部,他稍微的有点担心,可又担心得很有限,因为觉得雷一鸣也算是个世间少有的奇人,做人做成他那个样子,大概是个什么妖精怪物托生成的,这样的人,大多命大,翻江倒海的胡折腾一辈子,反倒是不会轻易的死。

果然,又过了几日,他得了新的消息,说是雷一鸣的军队继续向前挺进,并且用高射炮将虞氏的飞机打下了一架。说起来,雷一鸣的队伍乃是“讨蒋联军”的一部分,可从开始到现在,他似乎对蒋中正并没有什么意见,光忙着讨虞了,打得虞军四散奔逃。张嘉田认为他是想要趁机抢块地盘到手,算不得是异常举动,直到这天上午,他忽然接到了雷一鸣的电话。

初听到雷一鸣的声音时,他愣了愣,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因为雷一鸣此刻所在之处,和天津之间绝不会通长途电话,于是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之后,他直接便问:“你在哪儿呢?天津还是北平?”

雷一鸣答道:“我在北平,下午到天津,住在英租界。”

“英租界哪里?”

雷一鸣说了个地址,他一边说,张嘉田一边记住了,又问:“你胆子不小啊,这个时候往这儿跑?不怕有来无回?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说扣你就扣你!”

雷一鸣答道:“我很小心,没事的。”

隔了几秒钟,他又补了一句:“谢谢你。”

他忽然这样的通情达理,反倒让张嘉田有点不好意思:“下午我过去看你,咱们一会儿见吧!”

下午时分,张嘉田如约而至。

他掩人耳目的进了一座幽静公馆,公馆从外面看,是纯粹的外国人家,并且是高级的外国人,处处都透着“闲人免进”的气息。院门口站着个貌似印度人的门房,门房不管事,单是那么展览似的站着,而张嘉田一下汽车,疑似印度人的身后就转出了个中国青年,一边去开大门,一边发出训练有素的轻声:“张军长来得正好,司令也是刚到。”

张嘉田不置可否的进了去,走过一片草坪,他进了一座白色的巴洛克式小洋楼。楼内站着几名便装青年,见他来了,统一的露出惊讶神情,分明是都没想到他来得这样早和这样巧。一人把他引入了旁边的客厅里,他进去之后,迎面就见长沙发上坐着雷一鸣,正在低了头喘气。

雷一鸣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配着白衬衫和黑领带,头上的一顶把呐码草帽还没有摘。一如往昔,他把西装穿得笔挺,周身上下一尘不染,可张嘉田今天看他,就觉得他这个穿法有些古怪,太素净了,像是丧服。闻声抬头看见了张嘉田,他一边微微的喘息,一边说道:“我也是刚进门。”

张嘉田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上下的打量他:“你不打你的仗,跑这儿来干什么?”

雷一鸣答道:“春好没了。”

他非常平静的说出了这四个字,以至于张嘉田看着他,似乎是听清了,可又像是没听清:“什么?春好怎么了?”

“死了。”雷一鸣看着他说话:“死在空袭里了。”

张嘉田望着他。

雷一鸣继续说话:“空袭的时候,我们一起往外逃。她先把我推出去了,等她自己要走的时候,*就落下来了。”

张嘉田依然望着他。

“我前些天派人,把春好的灵柩运回了北平。可是后来想着,她这么一个人回去,回去之后也没有没个伴儿,孤零零的,实在可怜,就也回去了一趟,想再看看她。”

张嘉田望着他,分明也知道他说的是人话,可不知为何,字字句句全不能理解,不得不做一次确认:“你说,春好死了?”

雷一鸣一点头。

张嘉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抬眼看着雷一鸣,他并没有悲愤欲绝,只问:“死的怎么不是你呢?”

雷一鸣轻声答道:“她救了我。”

张嘉田“砰”的一拳砸上了茶几,随即霍然而起,对着雷一鸣怒吼道:“你为什么要带她上战场?她好端端的在天津过着日子,你为什么要带她上战场?”

上前一步抓住了雷一鸣的衣领,他把他拎了起来:“她救你?是你杀了她!我操你的祖宗十八代,是你杀了她!”

他恨不得立时将雷一鸣扯断撕碎,抓着他的衣领拼命摇撼了几下,他转身一个过肩摔,把雷一鸣狠狠掼向了地板,然后快走几步抬了脚,他对他要踢要踩,要出气解恨,要给春好报仇,然而在落脚之前,他忽见雷一鸣蜷缩着侧卧了,头上的帽子滚出老远,露出的头发竟然已是花白。

他收回脚,席地坐下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眼泪,不哭,只说:“春好上辈子肯定是欠了你的,这辈子不死在你手里,就不算完。”

抬手一抹眼睛,他以为自己是落了泪,其实并没有,只是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发胀。

“才二十五。”他又说,瓮声瓮气的,声音嘶哑。

傍晚时分,晚霞的光芒透过了客厅的大玻璃窗,泼了满地满墙红颜色。

雷一鸣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沙发腿。嘴里叼着一支烟,他用打火机给自己点火,手哆嗦着,抖得火苗乱颤。张嘉田盘腿坐在一旁,见状就握了他的手,稳住了他的火苗。

他吸燃了那支烟,然后垂了头,嘀嘀咕咕:“我想另给她找块墓地,弄得好一点,将来我死了,就和她葬到一起去。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也留块地方。”

张嘉田给自己也点了烟,深吸了一口之后,他喷云吐雾的回答:“我去你妈的,你是不是疯了?她嫁了你一场,又是为了救你死的,最后连你家的祖坟都不能进?”

“我对雷家的祖宗没感情。”他继续嘀嘀咕咕:“我只不过是姓雷罢了。况且我娘太厉害,把春好放到她旁边,我怕她在阴间欺负春好。”

“放你身边,你就不欺负她了?”

雷一鸣摇摇头:“不欺负了。”

张嘉田慢慢的把一支烟吸到了头,然后问道:“她疼没疼?”

雷一鸣抬手在后脑勺上比划了个切割的动作:“没疼,就那么一下子。”

张嘉田说道:“脑袋一完,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疼啊怕啊,全不知道了。”

雷一鸣点点头:“是。”

然后,两人长久的沉默。满室的霞光渐渐转暗,张嘉田抬眼望着窗外,想着未来漫漫的前途,想着自己将来无论是好是坏,春好都不知道了。他的人生,没观众了。

当他还是个小混混时,他偶尔弄到了一身好衣裳,就一定要穿了去和叶春好偶遇,要让她看看自己的英俊潇洒;后来他进了雷府,一路要强上进,也是要让叶春好瞧瞧自己的本领。雷一鸣把他逼进了绝境,他铤而走险东山再起,也是为了让叶春好知道自己的力量。

他一直在活给她看,她也真的一直在看着他。看得认真,不只是看,还要点评,还要说他。说他是为了他好,他知道。将来不会有人再这样对待他了,他这样有权有势,年纪又轻,脾气又暴,隔三差五的还要犯浑,谁敢管他?

雷一鸣咳嗽起来,咳嗽出了空洞的声音,仿佛五脏六腑全没了。张嘉田扭头看他,就见他深深的弯下腰去,用手帕堵了嘴。咳嗽到了最后,他有出气没进气,声音消失了,只剩了动作,肩膀随着咳嗽一耸一耸。

张嘉田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他不理会,等到把这一阵咳嗽扛过去了,他才慢慢的抬了头。依然用手帕堵着嘴,他低声说道:“嘉田,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想把我也害死?”

雷一鸣疲惫的微笑了:“不了,我这辈子,害人也害得够了。你运气好,我就饶了你吧。”

“想害我,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雷一鸣扭过脸望向了他:“我有。”

张嘉田怔了怔,然后深以为然的一点头:“对,你是有。你天生就是这种害人精,干别的不成,害起人来一个顶十个。”

雷一鸣不说话了,只是茫然的微笑。春好死了,嘉田又成了他独占的心腹。老天爷待他不薄,自做了一番安排,要让他得偿所愿。

他从未想过,所谓的如愿以偿,竟会是这般的苦涩凄凉。

天黑之后,张嘉田回了家。

他睡不着,自己倒了两杯烈酒喝了。喝过之后,他走到门外的石头台阶上坐了下来,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又抬手拍死了肩上的一只蚊子。

春好死了,他这些年的单恋与相思也随着她一起死了。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他是当世的英雄豪杰,他不哭。

他只是感觉自己缺失了一大块,并且无可弥补,所以从今往后,他便不再是先前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