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忧伤以终老(三十)

虽然伤得不重,但在还没拆掉纱布的头一两天里,为天朝上国脸面着想,兰王还是未去上朝,前几天一直游**于政务之外的大将军王只得起了两个大早,替他料理了两天早朝。UC小说网:Http://战神军人本色性情直率,最厌恶臣工长篇大论嗦不休,于是,这两天的早朝便结束得格外早,当然,也有部分原因是大部分朝政还是变成了奏折,最后还是要堆在兰王的案头。大将军王于此,一面嘱咐人要“好好休养”,一面却又下了朝就一溜烟的打道回府,绝不肯于这文字功夫上再插一点手。

于是,不方便召见外臣的人只能每天更长时间埋首于案牍之上。却没有人知道,忙到华灯几灭方有片刻停歇的兰王,自案上抬起头来,望见殿外清莹莹的一轮明月,片刻凝神,映着月华的眼里不知浮起的到底是庆幸还是失落。

只断云一人望着那窗纸上映出的长夜伏案的影,心中隐有所动:如此紧赶慢赶处理政事,他无非是想能让那人能早一日瞧见朝局稳定,早一些目睹下一个太平盛世的端倪——天家父子,这也算是对君父最好的一个交代了吧?可属于血肉的那一部分呢?若不是真见,有谁会相信一两句话出口竟比打造个升平天下更不易?令人叹息却又怜惜。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就持续到第二天早朝后。

断云正端着一应换药物事往毓庆宫正殿走,迎头就撞见大将军王,远远的就朝她笑道:“纱布能拆了吧?”

她点点头:“父王怎知?”

“战场上什么样的伤没见过,就他娇贵,这点小伤还要包两天。”大将军王摇头,似乎是对代主持了两天早朝仍有一肚子物议。

断云便回他一笑:“这两天辛苦父王了,媳妇儿代夫君先谢过了。”

“还是你懂事些。”他言有所指,挑挑眉峰,走近些,低声问道,“这伤,能喝酒吗?”

“嗄?”她怔了怔,见那星眸灿亮,对面人凝眸过来,不掩其内光华跃跃,这般殷切,教人如何能拒绝,只得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别太多吧……”

“放心,父王有数,主要是让他倒酒……”大将军王笑眯眯说着,一脚已跨入了毓庆正殿。

之惟果然在伏案忙碌,听到人声,一抬头,露出丝诧异:“父王?”

大将军王示意他不用起身,一面教断云上去给他换药,一面道:“我过来是有个要紧事找你。”

“什么?”之惟一听,直觉要起。

却被他抬手又摁回座上,“别乱动,待会儿疼啊。”大将军王笑笑,终于悠悠然说出那所谓“要事”,“等你弄好了,陪我去讨个酒债。”

“嗯——嗄?”之惟反应过来什么,下意识的一抬头,果然一痛。

大将军王望着那刚将伤口撞上人手的人吃痛,立时龇牙咧嘴表情,吸一口凉气之间,转瞬忘记正要跟他询问什么——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痛忘了。但见了那难得的一点孩子气,还是打从心底里浮上笑意。

就这样,之惟跟着那所谓“债主”到了钦庆宫。

那一日,暖阳正好,照得一地流光溢彩,满屋金光澹澹,不啻神仙殿宇。

只窗下、案上几点寒素,修长叶片婀娜舒展,葱郁中娟娟开得一枝早春,满殿金碧辉煌中便不觉平添了几缕清远幽香——九重帝阙、空寂幽谷皆无改从容的淡素孤芳——怕恫谎诠牵临风忽断肠。王者久不作,知君为谁香?

他看见谁的目光落在那一瓣胜雪莹洁之上,缱绻温柔,从不掩藏;也看见窗边,谁的目光落在那天高水远之处,清浅淡倦,不曾稍改,即使那目光的主人在窗下的煊赫天光里已然纤薄得如那碧叶上的冰绡,似乎下一刻便会为阳光所融,化作一线残香。

之惟当先掀袍跪下,叩首时,头上痛了下,唤了声:“皇上。”

另两人双双转眸。

窗边,靖平帝望了他眼,又望向他身边的人:“你怎来了?”

大将军王看眼地上那个,又看眼问话那个,心道:你俩这是都准备就这么说话?但还是认命的回了句:“来跟皇上要账。”

“要账?”

他笑,暖过三春艳阳:“皇上不记得了?那天你答应过臣弟的:等臣弟凯旋,你请臣弟喝酒。”

闻言,皇帝便也露出一笑:“原来如此,竟还带了帮手来,难道朕还会赖账不成?”说着便示意内侍去取宫中佳酿。

大将军王开怀大笑,一面亲自动手收拾案上物事,铺排酒桌,一面轻踢了仍跪在地上的之惟一下,道:“这可不是什么帮手,这是来帮咱哥儿俩斟酒的,难得让这‘孝子闲孙’伺候一回。”

靖平帝笑容凝了下,随后点点头:“起来吧。”

之惟忙起身,从宫人手里接过那御藏的玉液琼浆。

皇帝摆摆手,示意宫人都退下。

之惟便走上前来,为二人各斟上大半杯。

“瞧瞧!”大将军王瞥着那未注满的酒杯,啧啧道,“不愧是皇上你亲生的,还是向着亲爹啊——才倒这么点,真会替你省钱。”

之惟脸不由一红,还未及解释是担心酒多伤身,便听靖平帝淡淡道:“岂不闻古有‘九龙杯’,又名‘公道杯’、‘平心杯’?注酒若浅,则滴水不漏;若满,则流水殆尽。寓意知足者水存,贪心者水尽。告诫世人凡事需讲平信公道,不可贪图。”

“还是皇上博闻强识。”大将军王含笑聆听,听罢,举杯,“那便为这‘平心’,臣弟先敬皇上一杯。先干为敬。”说罢,仰首饮尽杯中酒。

靖平帝以袖遮杯,慢慢置于唇边,待放下酒杯,才知也是一饮而尽。

之惟又倒,想了想,还是比方才又少了一些。

大将军王瞥他一眼,却是满满笑意。靖平帝握杯在手,手指比那瓷杯还白,大半杯**在杯中**漾,他注视着,久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将军王便顾自喝下杯中酒,把玩着手里空杯,转眸望向外头青天白云,轻笑:“平心,公道……呵呵,这老话还真是不错——你争我夺,你赢我输,可到最后,又有谁得到?”

靖平帝的目光自杯中酒移向对面人,见琉璃窗透阳光灿烂,将那笑容照得丝丝分明,依稀还是当年旧模样,一笑间云淡霜天曙,只悄悄鬓边几缕白发生。

他坦然与兄长对视:“你抓住了,我放弃了,但看看这手心里,现还不都是空空如也?”

守得云开,却都是满满伤怀。

江山如画,却怎比那一笑嫣然?终于登临绝顶,却更明白什么叫无能为力;终于手握天下,才更清楚什么叫无可挽回。得到更多,原来意味着注定失去更多,非但是已逝的换不回,更还有在握的留不住。如果,当初谁告诉他:一个梦圆,意味着另一个梦碎,那自己还会不会这样一往无前永不言悔?

还是想他,即使已然心死成灰。留在这世上的实不过一个躯壳,灵魂早随他而去,所以,这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乃至万里河山,又与自己还有什么关系?只一点点羁绊难舍,是答应过他的永不放弃——万家灯火暖春风,他若化成那其中一盏,自己便作那灯芯绵延,不燃成灰,怎能熄?

都曾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却也都曾体味过那人世间的至情至性,至真至美。只这一点,便值得为这锦绣江山——不论曾是谁最壮怀激烈的战场,还是谁最缠绵悱恻的殿台——醉一场,干一杯!

竟是谁能解得这一刻心有灵犀?

细流涓涓自壶口流出,添上两杯满满,清光四溢。

之惟看见皇帝的目光一瞬柔和如杯中水光,向他投来淡淡一瞥。

对面大将军王已然执杯在手,笑意洒然,道一声:“干!”

靖平帝勾唇,与他一道满饮此杯。

之惟正要再斟,却被大将军王一把拉到身边:“来,你也坐下!”

忙看对面:帝王垂睫望着空杯,没有反对。

大将军王便从他手里拿过酒壶,又替那人和自己各斟上一杯,道:“二哥,既干了这杯,便请容臣弟斗胆问一句:我当年那点事儿你都清楚,那你的……又是怎样?”

旁边之惟身体闻言一颤,被他在桌下轻轻拿膝盖碰了碰,此后便是一僵。

对面靖平帝仍垂着眼帘,掩住所有情绪,半晌,拿起桌上酒杯,握住,骨节突兀,轻轻道:“三十年前,朕和她,是在西山卧佛寺后头的竹林里认识的。”

然后他停住,又是良久。

之惟终忍不住由盯着他的手,转为盯着他的眼,看见那长睫偶尔几下连续的扑簌,像有什么纷至沓来,喉里随着一阵阵涌上似血似气,仿佛人再一开口,便要有什么冲破堤防,汹涌交汇于这小小方寸里。

“那天,是她救了我。”帝王用了很长时间才说完这一句话,随后,又用了更长的时间喝下杯中酒。瓷杯见了底,一抹亮光于杯底莹润闪烁,他凝视着,忽然一笑,一刹那,冰雪消融于那深眸之内,流水潺潺,春风化雨。然而,却没有再继续。

对面的人望着,见那笑容渐渐淡去,眸光却依稀潋滟,但那人很快就将脸转向了窗外,沉默中,阳光洒落那冰雪样侧脸,再看不清那眸底波影……之惟收回了目光,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让自己的指尖都泛了白。

正在此时,一杯酒被推到面前,之惟低眉——是身边那人。他拿起,仿佛那杯上还带着那熟悉的温度,一口饮尽,感到从喉到腹的辛辣和微温。

大将军王向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之惟刚要出言,却被他摇头阻止。大将军王轻轻在他肩头扶了一把,然后轻轻的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

之惟望着那背影走出殿外,长风吹动那玄裳博带,金色的阳光瞬间洒满了那颀长一身,那身影和晴朗的苍穹似乎永为一体,无论身着什么服饰,无论身在何处、何种时空。

他注视了良久,以至于没有发现背后亦有目光投向他——垂暮的帝王静静望着对面那扭身凝注的身影,露出丝自己也未能辨明悲喜的笑容:竟是第一次发现,这孩子凝望的姿态是如此这般动人。却不知,那墨玉瞳中追逐的背影里可也有过自己的;又或许其实,自己自二十五年前太庙那一别开始,便在那瞳中永远凝固成了“背影”……

待那玄影走远再不能见,之惟方转过身来,冷不防撞上帝王凝睇的目光,上面深蹙的眉峰,似乎永远不能再抹平。一瞬愣怔,在他自己发觉之前,手已抬起,随后又陡然惊醒——自己这是想干什么?而反应过来的后果便是一时不知该将那手放在哪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得咚咚,耳根已不争气的在热,也不知是为何,在谁面前都无所谓,就是不愿在对面那人眼前露出哪怕一丝丝的窘。

皇帝便看见年轻的兰王一转过身来,整个人突然僵住,迟疑了下,侧过脸去,一把握住酒壶,飞速的给二人各倒了一杯。动作至此才恢复了自然,放下酒壶时,仪态已然如常静雅,只是不意那一低头间,耳根的潮红反让人瞧了个更分明——

是谁曾说过——“你这人好生奇怪——说谎从来不脸红,难得说句真话倒红耳根!”

恍惚间,仿佛那轻灵的声音还响在耳畔,仿佛立在原地不动微笑,便还会有双纤纤玉手轻轻覆上自己滚烫的双耳,喧嚣俗世中唯一的沁凉冰清……

连这一点,也像足了自己吧,这孩子,却为何,像你的部分那么少?

人不都说儿大肖母吗?可为何一次次的试图在那面孔上寻找,却只能找到隐约的一点痕迹——那额头、那鼻尖、那比别人都黑上一些大上一圈的瞳仁,瓷白微蓝的底子上,比谁都显得清显得深——要不是这一些,真要每每错觉,眼前立的乃是年轻时的自己。这样临镜照影样的感觉,哪里是旁人想的餍足,而是只有自己知道的失落——

为何在哪里都找不到你?

我的倾城……

“倾城……”

似乎是错觉,听见极低的一声,之惟抬眼,看见靖平帝面上清浅的笑意,如月,如风——一瞬间,令他想起那些荷塘边的夏日,那一池的芙蓉如歌,淡静开谢,浅吟低唱,原都是一般的,岁岁年年……花相似,人不同——那些都只属于两个人的前尘如烟,往世如梦。即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只是两个人的一生……眼眶蓦然就是一酸,对面那明黄色身影映在眼底,时而模糊,时而又再清晰不过。

靖平帝低眉,半垂羽睫下眸光如天上初弦,水色澄明,缓缓道:“你的额头、鼻头、眼瞳……都长得像她——”他抬起眼来:“她叫倾城,人如其名。”

之惟不自觉的站了起来。

皇帝便笑了:“等会儿再去照镜子。”

之惟不知自己恍惚在那笑里,还是凤眸深处那波光里。

靖平帝仍望着他,也仍含笑:“她生在D谷,也死在D谷——你的命,是她拿自己的换来——她,就是你母亲。”

阳光洒进,一地F金。

满满的光明和温暖,无形,却有情。

他努力的去想去看,透过那光,透过那暖,透过那人声音里每一点沉湎的思念,可还是看不见。他拼凑不出从未见过的母亲的样子,却还是能感觉到什么,和对面深深注视的目光一样,让人觉得无端温存,无限眷恋,在骨里,在血里,在那里,永远都在,永远永远……

那就是至亲……

止不住的,落下泪来。

“之惟。”听得靖平帝轻唤。

泪眼里,那清癯的影似乎又飘渺了几分,皇帝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把琴取来。”

他擦擦眼泪,转身捧来那具古琴。

阳光里,一根根琴弦如一条条泛着金光的河流,靖平帝伸手一一触抚,流光在他手里一点一点回溯,轻声道:“这是你母亲留下的。”

语调温柔,里头的怀念却沉得谁也走不进。之惟见他将琴摆正,抬起头来,凤眸幽邃,悄怆如昔,言道:“素闻你善笛箫,谙音律……”

在他直觉的谦冲之辞出口之前,皇帝已然摇头,轻笑:“别假谦虚了,去找管笛子,朕只弹一遍。”

之惟反应过来什么,急忙遣人飞奔去毓庆宫取了支来,揣着,走到皇帝面前。

靖平帝看了他一眼,垂睫,拨动了琴弦。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清流淙淙,如鸣环佩。

天上人间独一曲。

只属于两个人的高山流水——

一道是万仞山巅飞流瀑,一条是白云深处绕岫水,两两交汇,是谁陷落谁,是谁淹没谁?

不过是一次邂逅相遇,从此流一程扬扬悠悠,偶一趟任意东西,陪君直下三千里。

管它山生寒树,横河蔽日;管它千百成峰,争高直指。我自湍湍,我自泠泠,只知这一路洋洋滔滔,云落波心,心中有你……

这一路涉水而行,原只愿从此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却不料,梦里西洲,终也避不过万壑争流晚来风急——

轻拢慢捻陡然间转为淖注叠涓,琴音亦由恬静平缓变为起伏跌宕,眼前仿佛能见:一叶危舟过峡,两岸群峰簇起。一声声传来千转蝉鸣,无穷猿啼,一带清流水湍如箭,沸腾澎湃,浩浩汤汤奔涌而来。

一往无前,更百折千回!

之惟手按在笛上,看见弹琴的人闭上了眼睛,眉峰微皱,苍白的面颊上激越的神色一闪而过,随着手上更加急促的勾挑,将所有的情绪都转入了那指尖的逝水东去——

所有的爱,所有的恨——

竹林清溪,深宫恨水,幽谷血泪……

点点滴滴,都是那时光长河中的一朵浪花,都是长恨水长东,都是胭脂泪,都是离人血,亦都是生命里最刻骨铭心的一场醉!

九曲寒波无溯回,纵是今朝,亦不悔。

他看见弹琴者眼角沁出的一点水光,滴落在那嶙峋的手背,那手颤了下,却仍未停。他走上前去,掏出了笛子,放到了唇边。

纵惊涛拍岸终也碎成千堆雪,纵千古风流也总被浪淘尽,千江流水千江月,终也只剩得三两声余波激石,半江瑟瑟,粼粼光碎……

手背上的水迹渐渐风干,手底下的弦音也似要随那东风隐去——几曾逝水留云住?弹指繁华,无上风光,万里河山,又有哪一点能随人归?不过一场大梦,不过一首无名之曲……

正万流入海之际,却听笛音一掠而起。清旷悠远,如诉如泣。

像是江面上徜徉来一叶轻舟,湖水里绽放出一片清荷,沧海上腾跃起一轮旭日——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

迟暮的帝王睁开了眼睛,看见对面年轻的继承人,闭着眼,横一管玉笛,吹的正是自己所弹琴曲之旋律,泪流满面,笛音却那样清越明丽。

千重山,万重水,皆在那婉转轻扬间;千般爱,万般痛,也都诉与了响遏行云里。

皇帝微笑起来,轻将琴弦拨动。

笛声亦随之一转,行云流水,无间无隙。

归去来兮,清光似练;

归去来兮,春江万里。

乐音绵绵,似永无绝期……

直到弦音一滞,之惟下意识的睁眼,看见靖平帝双手按在弦上,对他笑了笑:“这下,终于可以交给你了。”说着,以目光示意枕旁。

之惟走上前去,只见一只木匣静置,便又转眸望去,靖平帝点点头:“打开吧。”

他小心翼翼打开,铜锁轻轻一声,如心中什么轻启,只见一帧黄绫静卧匣中,下意识的,又转眸。

倚在靠枕上,靖平帝又一次点头。

他取出,展开,略略一扫:这竟是……?!

靖平帝望着僵立当场的人,轻道:“这就是你要的传位诏书之初本:靖平十五年,朕心疾发作,恐不久于人世,故密宣内阁学士徐歆入宫斟酌,于此地,亲笔立下此诏……”

他紧咬着唇,不让泪水夺眶,恐模糊了那绫上朱砂如血,任斑斑点点打在心坎:“……皇五子之惟人品贵重,深肖朕躬……自宣诏日,即归正统,立为皇太子……大将军王至性忠直,大学士徐歆器量纯全,此二人者,皆国之栋梁,余王公大臣者,亦朕之股肱。愿各秉忠良,一心一德,仍如朕在位之时,共相辅佐,俾皇太子之惟成一代之令主,则朕托付得人……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泪水,再压抑不住顺颊而下,当他看见诏书落款的日期——“靖平十五年七月十五日”——

正是那一天!

猛然抬眼,他看向倚窗而坐那人——

靖平帝望着他,淡淡流露一笑:“本该那天就交给你的,可真见到你时,朕犹豫了……”

他想起那一天,长空皓月,莲灯千盏。

而此一刻,随泪眼朦胧,那一抹明黄影影绰绰,恍如万点流光又涌至眼前——

“朕答应过人的:让你自己来选。那么,之惟,现在你告诉朕——”靖平帝手摁在琴上,直起身体,轻问,“朕还需要……再犹豫吗?”

泪如泉涌,他沉沉跪地,深深叩首,重重摇头。泪滴像是急雨,一颗颗打在砖地上,激起一阵扑簌。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在那雨声里响起:“臣……领旨谢恩。此后,定宵旰忧勤、兢兢业业,不辜负圣上厚望,不辜负列祖列宗,不辜负社稷黎民……”

靖平帝感到自己抬起了手,觉到自己在微笑,听到自己轻轻说了声:“好。”却不知:那孩子有没有听到……

之惟听到一声,似乎是琴弦鸣动,又似乎是谁人低语——流年飞转,一生所求——九州方圆在握,亦不及这轻轻一声的盈满沉重——

他抬起头来,氤氲中,万里江山,万里灯明。

似乎是那些灯火汇集成的一股暖流,灼得人从心口到喉口都是滚烫,那一声唤像是再压抑不住喷发的岩浆,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一声沉沉的:“父皇……”

那人唇角含笑,手在琴上,只是,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又唤了一声,那人还是不回答。

他握住他放在琴弦上的手,又唤,却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握紧,再握紧……

呼唤,再呼唤……

也还是没有。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平那眉心的一道痕,又唤了声:“父皇……”

仍然没有回应。

他跪了下来,将额头埋在那人膝上,唤了一声又一声。

泪水,将那明黄龙袍染得深一块浅一块……

高声复低声,行行重行行……

然而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应。

靖平十六年二月,帝崩于钦庆宫。

朝议,尊谥“英明睿圣宪皇帝”,庙号“明宗”。

兰王之惟遵传位诏书,归正统,受遗诏,即皇帝位。即后世所谓之“仁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