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忧伤以终老(二十七)

静王府前,照旧是各路人马车水马龙,虽从未得到过静亲王接见,却都锲而不舍坚持守候。府门自照样紧闭,直到两个少年来到——此二人身份久候门前的人早打听得一清二楚——一个是柳家公子怀桢,算得静王同门师弟,另一个琥珀瞳者则是兰王在灵水收的义子。两个虽都是白衣之身,却比门外一干黼黻焕烟霞者的面子大得多,每每**,甚能待上个把时辰。这一日也不例外直驱门内,却不料,不过片刻工夫,便见柳怀桢疾步而出,神色匆忙离去。很快,便有人打听到了柳公子去向:皇宫。

于是,诸多猜测便开始在府外枯守的人群中流转:进宫是去找兰王还是王妃?静王究竟发生了何事?难道真的……?

三五一群议论,虽各有其立场,但都得到了同一个结论:这么多天的苦候,成不成约莫就看今朝了!一抬眼,都看见对方眼里跃动的火苗,不约而同心道:不能让对方得逞!于是,不约而同奔上阶去嚷嚷着:“下官今日定要见静亲王一面!”

静王府的下人几曾见过如此阵仗,慌慌张张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反复求告各位大人:“王爷卧病在床,请诸位体谅。”

底下的老爷们却如何肯罢休?纷纷嚷着:“下官们正是进去探病!”,也有叫道是带了名医良药来的。静王府下人招架不住,不防人堆里自己也起纷乱互相阻拦——

“你?!你会带好药来?别是毒药吧!”

“那你献的就是良方?”

“你们这些人为了逢迎上头,可不就是要把人往死里逼?!”

“少血口喷人!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你来这里不也是为了押最后一宝?你当年还捧过废太子的臭脚呢!”

“你胡说!到底谁真心耿耿,谁虚情假意,待咱见了静王,看他相信谁!”

正聒噪着,忽听得马蹄得得,身后传来一人声音,如裂地的一声惊雷——

“都是谁要进去?先问过本王再说!”

人群呼啦一下就都散开了,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有人腿一软便跪了,而他这么一跪,其余人也就都站不住,不由自主一个个跪在了阶上:“兰王……”

之惟勒马,墨玉眸逡巡过阶上黑压压的这一片:“诸位所在衙门,今日都沐休?”

自然没有人敢回答他,兰王也不要他们回答,冷笑一声,便下马径直往静王府里走去。

见了当权人物的铁青脸色,还有谁敢再在此地停留?各人忙爬起来作鸟兽散。却哪料到,刚一站起就差点又要跪下——

兰王前脚进门,香车后脚抵达,莲步匆匆下来一人,正是兰王妃。

诸人左顾右看,终于这一次达成默契:一溜烟散个干净,只当没看见——兰王亲至,不也有这份意思——让他们不该瞧见的就别瞧见。

如此,断云抵达便未遭遇任何阻碍,携着一堆珍奇药材直奔静王卧室。

一进门,却见之惟立在床前,两个太医跪在地上不住发抖。

而那病人正被他身影遮挡,流苏低垂,幔帐垂敛,锦被层叠之下只露出一节细瘦的小指,指尖白得已泛了青灰。

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进心窝里,她竟愣了一愣。

而身后,哗啦一声,几粒药丸在地上翻滚——原是随她而来的怀桢,不小心打翻了药盒。

这一声响让凝立床头的人转过眼来,玉眸深暗,龙隐之渊内无一点光亮,却又让人错觉,只要一点火星仿佛就能点燃而成燎原。

少年手捧药盒怔立,恍惚觉眼前立的人不再是他熟悉的姐夫,而是那史册里长篇大论记载、书卷里浓墨重彩描绘,却从不能让人一睹其真容的深深帝座上的影。呆呆望着,任更多药丸自仍歪斜着的盒中倾倒而出,一颗颗滚落在地,堕入尘埃。

前头断云终于走过去,问道:“怎样?”

“你问他们吧。”之惟摇头,“我也刚来。”

断云便一边把脉,一边问两个太医静王病情如何。二人颤声细细回了,果然与怀桢刚描述的差不多:数次咳血,至今未止。但奇怪的是手底下脉象倒并不像预料中的孱弱。还有就是,嫡亲弟弟也不曾告诉过她:那人又开始咳血其实是从回府当夜便开始。柳眉不由蹙起,不经意瞥见自己正搭脉的一段手臂——还未及剥落的血痂间隔着未及褪去的青紫——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她望向自己的亲弟。

怀桢被她盯得居然两肩一缩,下意识的怀抱着手里药盒,好像用此抵挡着,人就不能看透他心想似的,眼珠子向两旁边转了转,又看了眼之惟,嗫喏道:“夜宴哥他不让……”磨蹭着,到底不肯坦言。

之惟也看见了那些斑驳,心弦一动,面上却未露分毫,又望了病榻上的寂白一眼,对断云道:“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把外头清理清理。”

她想跟他说外头人已都散了,手却被什么一碰,低眸,看见**那荏弱的手微微抬起,应是想抓住她的腕,却只能做到一触,心里一酸,忙点了点头。

之惟也不知看见没有,便自出了房门。

“断云……”枕上传来微弱的呼唤。

“是我。”她忙转眸,“我在这里,夜宴你先别说话。”

却见水眸里泛起一层细碎的涟漪,枕上人望着她:“你怎知……我一直在等你?”

重重纠葛,终一语道破。

一时间,心旌动**,不曾情牵,却也感怀。

那一双清得泛碧的眼,怎能说,不曾回想不曾念?

那最清澈如水的岁月里,曾两小无猜,并肩找过牛郎织女星,也一起读过“郎骑竹马来”。不是没有照着那最熟悉的一袭白衣描画过梦里的举案齐眉,那已伏线千里的父母之命,深闺中的大家女如何能猜不到?也不是没有偷着回想过哪一日似不经意的一抬眼,那水样容颜上难得现的一点嫣红,情窦尚未开的女儿心却如何又会真的视而不见?

点点滴滴,不思量,自难忘:那是曾一起涉过的流光之河,一起长大的少年之梦。

曾经以为,长大了,那个少年便会远去。却不料,原来再执意远走,也还是将什么遗落在了原地,永久的不曾改变。更不知,不是记忆将那些情怀凝固,而是人的固守——

是他,一直守在原地从不曾走远。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

她低眉,看着自己指尖搭着的那一茎残荷似的手臂,细白手指蜷曲,满掌只是罔罔浮光。不知是心酸心痛,还是别的什么,一点点浸润心头,莲心苦涩,却亦还带着缕缕岁月的清芬——

若将那纯真年少写成诗,我不写梦,只写,你的手。

载酒折花少年游,错过了与你共醉,但仍愿,将来有机会能看它将幸福紧握,我们,一道再欢饮那一杯一直用生命里最纯真的时光暖着的美酒。

断云蹲下身来,在能够做到的,最贴近的距离,多年后,再一次直视着那一双眼,微笑着回答:“我这不是来了?瞧你这样子,可是又把我的话都忘干净了?”

静王缓缓垂睫,流露一笑,轻道:“怎会忘呢?每一句,都像刻在脑里……”

说着最柔软的话,可苍白如雪的颊却已再泛不起哪怕一点病态的嫣红,她看着,心如刀绞,不为那话里的情深缘浅,却为他颓然语气里竟是了无生意!再忍不住抓住他手,摇他:“夜宴,你别睡!你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吃药了?”

静王闭着眼,将手从她手里抽出,摇头:“没关系的。”

见他不肯说,断云便起身,看向仍跪在床边的两个太医:“那你们,你们不是应该每天服侍他按时服药的吗?这几天,粹香丸究竟有没有在服?”

声音其实还算温和,但可怜两个太医被她居高临下一问,不由又想起方才兰王疾步进屋,未及问话便随人而至的沉重压迫感——兰王妃与静王的“青梅竹马”乃是京里所有人茶余饭后的闲话,此时哪里弄得清她夫妻二人各自想法,俩人想要的又是不是一个答案。于是乎哪里敢作答,只能趴伏在地,不住叩首请罪。

“你们……”断云见他们只一味唯唯诺诺,不由更加焦急。

却听——

“姐,不用再问他们了,你问我吧。”怀桢走上前来,凤眸里难得无一丝笑影,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

“快说呀!”

少年又看眼**,见那人双眸紧闭,长睫投下一片沉浓黑阴影,而整张脸病容憔悴竟比那阴影还深暗几分,这才又望向断云:“姐,这事儿你不能全怪夜宴哥,更不能怪太医,这里头,其实……有……是我的主意。”他顿了下,别开眼去,不再朝着病榻方向,方能接下去道:“夜宴哥的粹香丸用完了,是我,一直没告诉你,没跟你要。”

“怀桢?!”

虽未对视,却也仿佛被断云眸光一刺,怀桢又一次低下头去,声音里已带了哽咽:“我……我也没想到夜宴哥的病会这么重。他跟我说他原来就已经是五天才服一丸了,我就想,也就再多隔个两三天,也不至于能有什么……却没料……”终于忍不住鼻头也红了,“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还不是故意的?!”断云上前,一把抓住他肩,“你竟不让他吃药,你这是想干什么?!”

少年被她迫得不得不抬起头来,满眼水光滚动,却欲言又止,半晌,又狠狠的低了头:“姐,你就别问了!快救人吧!”豆大泪珠伴着话语一颗颗砸落在地上。

一向飞扬明快的少年几时有过这样的吞吞吐吐?断云握着他肩,感觉那尚还单薄的肩膀不住在颤,究竟是什么让他强咽下这样大的痛苦而不肯明言?又究竟是什么让他恐惧若此,连着她的手都跟着颤抖起来?

“断云……断云?”榻上静王低呼了两声才让她转过身来,忙问:“你怎样?”

他强自一笑:“你就别问了,其实……我今儿大半是装的,只一小半是真的……”可不争气的,话音刚落,便又掩了唇,一阵闷咳,片刻方歇。

她走上去,从他手里抽出染了星点殷红的手绢:“……这叫装的?!”可见他凄然阖目,又怎忍心再追问,只能咬牙,看向旁边太医:“都用过什么药?”

太医忙将脉案和药方递上。她细细看了,处置手段及时,用药也并无不妥,可为何那人仍咳血不止?不由皱眉:“可都及时送服了?”

“这……”两个太医对视了一眼,终于有一个低声回道:“下官都煎好了,但王爷……王爷不肯喝。”

她一瞬间,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停服粹香丸,引旧病复发。怀桢之目的就是想引她前来——她如今,自然不是能为寻常病痛所遣请。而引她前来,也自然不是只为了这旧病。要她前来,是要给她看那些□裸的残酷真相:那人已病成了怎样的一副伶仃!还有,比那恶疾更惨烈的伤痕,比那沉疴更难医的心病——这轩龙朝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病。

而没料,别人本意是假作病,那人却真动了求死心!

“夜宴!”

他睁开眼,看见凝望着他的,她的眼,像这举世暗沉里唯一亮的一颗星子,流光璀璨,即逝如一朵昙花绽放——此一刻,这世间,有一人,眼里,只他一个——一生一世,怕也只有这一刻了。

心里,原本深沉无底的渊忽然就变成了波起浪涌的海,依稀是过往岁月如枝蔓,在四目相接的一瞬破土疯长,交织成重重藤锁将他缚于枕上,混乱所有思绪和行动:明明,本都是在计划中的,怀桢机变却心地善良,对自己这个师兄更是从不怀疑,自廉王府内被他目睹那一身狼藉,便激起一腔少年激愤,再看见这几天来门外风刀霜剑严相逼,果然再忍不住请缨要争上一争。而自己,则只需躺在**,示弱、示病、示痛,一一向所有人展示这从里到外一身的伤痕。自己怎么会真的求死?那么多年,那样的苦都咽下了,还会再耻辱于身上这一点新伤旧痕,畏惧门外这一点血雨腥风?!今日咳血,只是为了再不流无谓之血;现下求死,正是为了从今往后之求生。一步步走到现在,果然种种都在预料,只除了一样——

心,竟会如此之痛!

竟不为了嫉,嫉妒他人如花美眷墙内欢笑,自己孤单零落榻上嶙峋;也不为了恨,恨煞他人万千宠爱万千光辉在一身,自己孤苦一片飘零叶,还要因为他铺就帝王路,而零落成泥碾作尘。

竟是为了这一眼,隔了东逝流水,穿越千愁万恨,竟让人生了那么一点悔:

如果,如果当年,手里握住的不是仇恨,而是那一双纤纤素手,那么会不会,这样纯净温暖的眼神,自己也可以拥有一生?

迟疑的,伸出手去,吃力的,试图越过那时光之川憾恨之海,在他自己发觉之前——

却听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玉佩玲玲珊珊一路作响,兰王走进门来,面沉如水,后面还跟着一少年。

怀桢一见那人便抚额:“清执你……”

少年正是清执,抬起琥珀眸望他一眼,又低下头。

“是我让他在花厅等我的。”之惟扫了眼怀桢,“这里也就清执一个是老实人,不瞒我。”

这一眼虽严厉,却比方才在床前那迫人静敛让人感觉轻松许多,怀桢知道那实诚孩子定然已将自己全盘计划都一五一十招了,只得闷闷的道了一声:“姐夫,对不起。”

却见之惟摇头:“你没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静王。”

“嗄?”少年刚不以为然抬眸,便见兰王已走到了病榻之前,在床沿坐下。

之惟望着枕上那支离病骨,沉声道:“我们都对不住你。”

一点沁凉自眼角滑入鬓间,他这才发觉,也只这一滴,微微勾起唇角:“这是怎么说的?”

之惟低了头,只差一步便能登临绝顶的人居然不敢触碰那静静望来的浅澈的眸光,过了会儿,方说道:“过去的事,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归根结底不是旁人,是他,对不住你——兴许,正是因为我的缘故。而如今,是我,就是因为我,才又连累了你。”

静王唇角扬得更高:“兰王这话说的……我自己的病,关旁人何事?”

之惟摇头,终于抬起眼来,眸心沉黑,便更显那里头的烟波流转明澈纯粹,道:“之忻,我什么都明白——你身上所有……都是原该我承受的……我不会坐视不理。你只管安心养病,不用想其他。我保证不会再让任何人来叨扰你休息。”说着,握住他手,“你放心,一切,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手上一暖,他凝眸,看见那人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则握住床边那柔荑,纤指亦将那修长有力的大手紧扣,就在离他咫尺之遥的距离——不过一张病榻,却是千山万水。闭了眼,听见心底什么碎裂,再无挽回,他点了点头:“之忻相信你,五哥。”

之惟将他手更用力紧握,然后,慢慢松开,霍然起身。

蓦然抽离的温暖让她心莫名一惊,脱口便是一声:“之惟?”

他回眸,于她疑问了然,却不改那行进方向:“我回宫。”

听见身后又响起断续残破的咳嗽声,断云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之惟便淡淡的笑了笑:“你先在这里照顾吧。”说罢,便径直出了门。

身后,怀桢不知自己为何一路追到了门边,扶着门板望那融入阳光中的身影,想起方才那笑容,那样平静,却也那样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