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兰泽多芳草(六)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刚安顿好,大家还记得我吗

太妃病了几日,便有几日没见过之惟。

独居九思堂中,一本佛经已被翻了个几要磨边,断云才觉那日自己说“心静翻,不静也翻”真正是句谶言。这样的日子,自然过得最慢,每天看日头高起下落,刻板中却又总有些蠢蠢的不安。夜凉如水,偶尔梦中忽醒,却只记得眼前白晃晃的一片,然后,便看见自己手里紧抓着旁边的枕头,夹纱枕里,暗香飘忽。

终于有天忍不住问紫菀:“王爷他……”

还没问完,紫菀已答:“王爷还在太妃那儿尽孝呢,不过听说太妃已好了大半。”

“那……王爷他这两天不上朝了吗?”

“上啊。”

“那他的朝服什么的……”

紫菀便笑了:“那一套行头,沈妃那里也是有备的。”

断云便再不问了。

却万没想到再见那人,竟是这样的情形——

她正坐在桌前看书,门忽被推开,她一惊起身,一声“王爷”还没出口,便见黑影压来,竟是之惟半倒在了她身上。她慌忙扶住,一抬眼,看见正忙着关门的墨景纯,忙问:“这是怎么了?”

“累的。”墨景纯急急关好房门,过来一把揽住之惟,将他架到**。

“景纯……”之惟还存着点意识,想说什么,却近乎梦语。

墨景纯忙在他耳边道:“王爷,放心吧,您是在轿子里晕的,没人看见。”

之惟似乎听见了,嘴唇蠕动了两下,便沉沉睡去。

断云忙抢上来把脉,沉吟了片刻,转头问墨景纯:“不是毒的缘故,王爷脉象上没事,可人怎会累成这样?”

“夫人是大夫,这话该景纯问夫人才是。”

断云听出他话音不对,便换了种问法:“那,王爷是怎么晕倒的?”

墨景纯冷哼了声方答:“昨夜太妃病情反复,王爷衣不解带的照看了一宿,今晨早膳也没用就去了早朝,又正碰上……”顿了顿,“朝上纷乱,搅闹了好一阵子,才得下来。”说着又看她眼,“再有,这几天为清毒,王爷一直吃着夫人开的那几贴药,肠胃难受得紧,每日都是靠着些参汤燕窝什么的提精神,今儿这一累一饿,出了宫门,我们就见他脸色不对,轿子抬回王府,才发现人已经倒在里头了。”

断云看着**那人,只见他双目紧闭,眼窝微陷,毫无光泽的面庞透着种干燥的惨白,知道这是轻微脱水又兼过劳之故。她知道为了除毒,自己开的方子里很有些泻下的药物,可想不到,竟累他至此。想着,把完脉的手已再挪不开他腕,冰凉而干燥的肌肤盖着下面略快的脉搏,在她掌心一下下的跳动着,仿佛连着她的。然而她也知道,此刻不是光涌柔情的时候,于是抬起头来,看向站在床边的人:“景先生……”

“在下姓墨,墨景纯。”听她称呼,墨景纯忽然想起初见的情形,这个女子也是这样淡定的看着他,淡淡道谢——此时只听她道:“谢谢墨先生了,王爷这便交给我照看吧。不过,断云得先问先生一句:这几天先生是在何处给王爷煎药的?”

“我说是我的药,央厨房特起了一灶。”一说到这个就想到那对自己频抛媚眼的厨娘,墨景纯不由有点脸热,又补充道,“王爷这几日的补品也是这么熬的,都没惊动旁人。”说起这个来就更加惭愧了,为避口舌,可怜主子最近吃的补品居然也都托着他名,而那厨娘刻意巴结,倒比平常分量还足些。

断云却哪顾得上他那边心思九转,听完就道:“那便再劳烦先生一趟,待会照我的方子再去抓些药,熬好了送来,要是碰上人,就说是……醒酒汤好了。”

墨景纯听她思路明晰,暗自点头,却又恨主子毕竟因她操劳成疾,于是面上仍是绷得紧紧的,硬梆梆的答了句:“好。”

断云定了定神,轻轻放下那手,走到桌边凝神写了几味药材,墨景纯一待她写就便一把拿过,匆匆掩门而去。

她看了**一眼,想了想才站起身来,朝着门外喊:“紫菀!”

片刻后,紫菀就进来了,见了之惟情形,不由一愣。

断云因对她笑笑:“刚刚被搀回来的,似乎是又多了。”

紫菀瞥了眼墙角刚过午时的漏刻,也不多言,只问:“夫人看如何是好?”

断云微微皱了眉:“你快叫人烧开水来,记住,不要茶水,还有,再拿些盐糖之类,最好能再弄些参汤。”

“夫人这是……?”紫菀终于忍不住问。

“待会儿王爷醒了,必要口渴。”断云解释了一句,见她仍是不解的看着自己,她轻轻的笑了笑,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你去吧,相信我,我原本是个大夫呢。”

断云的判断处置果然都不差,之惟情况其实并不严重,只是过劳,一直昏睡到了傍晚,断云见他稍有苏醒,便先灌了一碗药。之惟迷迷糊糊还要再睡,她忙又紧着喂了几口参汤,见他面色已缓,这才放心让他睡去。

而断云自己则趁隙草草用了晚膳,连紫菀也遣退了,一人守在床边。琉璃灯罩里火苗有一下没一下的跳着,枕中的暗香似有似无的飘出来,在夜空里,水一样**开,久久的不肯散。微光里,那人的容颜就好像是水里的影镜中的月,映得出的总是明的,伸出手去却又每每空落,连这样肆无忌惮端详的机会也是这般难得:他的鬓、他的额、额上晶莹的汗珠……心底莫名柔软起来,不禁伸手轻拭他额——虽说医乃仁术,她却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冷静的大夫,可面对这个病人,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刀尖上的舞蹈,无端疼痛,无端紧张——她想:这是不是因为,他,就是她的夫?丈夫啊……自己是何时有的这样的感觉?却又为何在进府这么久后的今天才想起这是……嫁?

两个简单的词在脑子里头翻来覆去的盘旋着,连那人何时醒了都没察觉,还是听到说话声才知道——他说:“又劳烦你了。”

她回眸看去,那双刚醒的眸子还带着倦,却已又有了光,只是长睫半垂让那光看来有些隐晦,透不出他所想。只听他又道:“你这一手可是绝学?”见她不解,他便笑了:“不然,怎么每次你这手一放到我额头上,我就能醒过来?”

她脸上腾的一热,忙缩手,却被他握住。病人的手凉凉的,握得却很紧,她甚至能感到他指尖上血管的搏动,喉咙里眼眶里一下子像被灌进了热辣辣的东西,溢出来的水都是滚烫滚烫。

之惟没想到她竟忽然泫然,心头一抽,也不知是惊是喜,脱口便道:“哭什么呢?”

断云心内所想却怎能与他道出,只顾红了脸别开眼去,半晌,才低声说了句:“王爷真是太操劳了。”

“寻常得很,你不必大惊小怪。”之惟抬起睫来,目光却慢慢移到了床顶,“朝里的事,你不懂,这算不得什么。”

轻描淡写似是想将一切带过,然而却为何又要将这累出来的病态置于她这大夫眼前?她不知他究竟是怎生作想,只道自己眼眶又是一酸,素日挺镇定的一个人今日竟就像是水做的。那人大约是感觉到了,握着她手的手便松了松,手指在她手背上抚了两下,“不要担心。”他道,“你该是最清楚的。”

她有种感觉:他说的不仅是指他的身体,转眸看他,他还是望着帐顶,仿佛不是在对她说话似的淡淡道:“我自己有数,只管放心。”

她觉这语句耳熟,却恍惚不应是这样的语调,也不知是该答话,还是该继续沉默。正在这时,敲门声解了她的围。

进来的是墨景纯,见之惟苏醒,自是喜不自胜,边扶之惟坐起,边问:“王爷可要告假几天?”

“不用。”之惟笑笑,“哪来那么多闲工夫?”

墨景纯点点头,目光却忍不住往某个方向飘。

之惟也看向断云,道:“我和墨先生有话要说。”

“我去端药来。”断云说着便掩门去了。

这是威胁他不准多留吗?墨景纯觉察到女子的小小狡黠,可说到底究竟是谁累王爷最多啊?想着,向之惟道:“王爷当真不告病?”

之惟摇头。

墨景纯也知自己方才是白问,其实问题也不在接下个烫手山芋,而在这山芋是吃又不能吃,得半吞半吐半藏着,这令他好不别扭,不由皱了眉:“王爷是要请命?”

“不,用不着我说话。”之惟眨眨眼,“我只要还像今天样的在朝堂上站着即可。”

但愿明天别在这样把人吵晕了才好,墨景纯在心中暗暗祝祷,嘴上却只道:“王爷这样确定?”

之惟笑笑:“确定。这差事只要我不推,就一定是我的,更何况,上上下下我也不是没做过暗示。你想:私钱的事牵扯太大。查得深了挖了萝卜带出泥,太浅了则难堵悠悠众口。同样,查案的人,身份太高只怕高瞻远瞩了牵连太甚,太低又压不住阵脚。所以最合适的便是我们这些王爷,平日里供人高高瞻仰惯的,此时只要稍与权柄即可——反正都是个做做样子的差使,大条早是定好了的,最多是操作个把细节。”说着,他仰起脸来,含笑的目光远远**去,“你说,如今这情形,诸王之中,还有谁能比我更适合做这摆设?”

这样凉薄的话,墨景纯虽不是第一次听,却还是忍不住一哆嗦,主子仰面含笑的神情这已是不知第几次映在眼里了,却总不明白,为何他一说到那些东西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神态,明明很在乎很切身的东西,他却总要做出一副撇得很清离得很远的样子,仿佛很超脱很冷漠,却不知此时的他,流露的更多的是,寂寞。

还没等他收拢思绪,之惟已先他敛容,话语拉回他的神志——“景纯,我这里没事了,你也先回去休息吧,接下来,只怕就有你忙的了。”

听他说得坦率,墨景纯也再无话,施礼退下,一推门便见断云当真端着药碗站在门外,托盘里还有碗冰糖银耳羹,一黑一白倒是搭配分明。他心下一笑:真是紧赶着啊,自是知趣的告辞而去。走了两步,忽然心念一动:她说端药,可药明明就放在外间,那她方才……其实是从里头端了药出去,那会不会她方才一直就站在门外?这么说,王爷方才的话,她都听见了……?

不禁回身,天上一轮明月几近圆满,底下溶溶桔光映透窗纸,在雕梁画栋之间也晕染出淡淡圆圈,秋风轻轻拂过,屋外的人不由感到几分凉意——希望屋里的人没有——想着,月光下的人转过身去,投入了夜色之中。

日子像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的散去,中心波及处烟波震**,外围的却更多只是又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流光抛掷了去。

八月朝中,全国铜矿的勘探情况回报,江西兴州矿私采事实确凿。过不几天,靖平帝钦点的总理此案的兰王也有审理结果回禀,奏道:兴州铜矿乃于靖平十三年由当时兴州知府柳汝成首次开采,朝廷至今并未闻获任何奏报。

“看来的确是私采的咯?”因是在寝宫内召见,靖平帝穿戴甚为随意,一身白色丝袍,外头披了件雨过天青色的龙袍,靠在明黄色的大绣枕上,似乎是因午睡刚醒的缘故,声音也不似平日的威严,低沉中有些慵懒的味道,只见他边说边又翻了翻手里的奏折,似乎轻轻皱了下眉,身边的内侍郎溪忙将花镜递上。靖平帝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抬眼见觐见的人还跪在地上,便道:“站起来说吧,之惟。”

之惟谢恩起立,只听靖平帝接着问道:“柳汝成他怎么说?”

之惟直说:“他承认在任上开采过铜矿。”

靖平帝唔了一声:“朕看他挺方正一个人啊,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之惟见他神色霁和,便笑道:“皇上说得是,臣查案时也觉得蹊跷,仔细询问于他,他道是那年是靖平十三年,八月,正在抗旱之际,他接到兵部命令,向他购买铜材以作兵器铸造之用。兵部来人他识得,且又文书俱全,这才开采了一些,所得铜料全部卖与了兵部,以后任期之内,他未再接过上令,也就再未开采。”

“这么说,就采过一次吗?”

“据柳汝成言,在他手中只采过一次。”

靖平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忽然微微一笑:“之惟,没发现你挺会说话。”

“臣惶恐。”之惟忙要跪。

靖平帝却伸手拦住他,含笑相看的深眸让之惟隐隐忆起儿时初进这座宫殿的情形,就是在这金壁辉煌的御座前,第一次听到那样的暮鼓晨钟……连忙低下头去,说道:“皇上的话,臣担不起。”

靖平帝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他的衣袖上似是无意的抚了两下,这才拿开,一边以眼神示意他万不要再跪,一边淡淡道:“你的折子朕看了,话说得很谨慎。”眸光若有若无的一闪,“之惟,你不必如此的小心。”

之惟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得斟酌着回答:“臣深知此案关系重大,更知自己年轻识浅,因此并不敢妄加评判,只道以全部实情上奏天听,折中句句都是查有实据……”

靖平帝打断了他的话:“这些事实堆起来不就是你的观点吗?”将奏折拿远了瞅着,语气忽然冷峻,“你只道刘岐刘峻二人假传军令,私购铜材,难道就没有别人参与了吗?”

这一问之惟是早有准备的,抬眸正视:“臣折中只奏事实,不言风闻。”

“好,你很好。”靖平帝嘿嘿冷笑了两声,目光在奏折上一阵飞扫,指尖在其中几句上掐出印来,“你道是句句事实,那朕问你:这几句描述当年兴州灾情的,什么‘饥民遍地,哀鸿遍野……’,你也是查实了的?”

之惟心头一惊:这几句原是柳汝成供词中所述,说的乃是当年兴州大旱情形,他身为知府为筹款救灾这才同意了兵部的买铜请求。柳氏不愧是隆熙年间的状元郎,这一段文字描摹灾情令人仿佛亲见,字里行间都透出一片拳拳爱民之心。他看了大为感动,便将其中几句引入了奏折之中,原想如此能更加有助于减轻其罪责,却不料……

果听靖平帝又道:“说得都饿死人了,那那年的赈灾粮款,朕都赈到哪里去了?!”

果然如此!自己怎会没注意到?!心版如被重锤敲上,之惟倒吸一口凉气:粮款朝廷发了,柳汝成却说不足,这中间猫腻只能是一个人捣的鬼——只有这个人才有这个能耐!脑筋飞转,层层迷雾拨开,难怪那个人发难的时机能如此精准,原来从头到尾,他只怕一直都盯着这件事情——会不会更是,他更是第一个盯上这铜矿的人?!因为自己得不到手,便索性放任别人来跳这个陷阱……几乎不敢再想下去,怎料到,自己原想维持的一层窗户纸原来早被人捅了个千疮百孔,平静?呵,原来竟真只能是自欺欺人?!

靖平帝眼看着他眸中光影浮动,缓缓合上了手中奏折,语调也恢复了低沉,道:“你说呢?”

之惟抬起眼来,略一犹豫,终只是淡淡一笑:“是臣疏忽了,此处所录之事的确时隔太久而未查实。”

闻言,靖平帝合上眼,也是一笑:“还是这样会说话啊。”听来似是一声叹息似的,“之惟,你不就想保个人嘛。”

话已至此,之惟便索性跪了:“请皇上明察。”

靖平帝仍是闭着眼,也还是方才的语调:“你……就不能和朕直说吗?”

之惟不知自己哪一点够得上这直说的资格,心里一时百味杂陈,并不答话。

靖平帝似乎也并未等待他的回答,睁开眼时已恢复了平常神色,他从枕上直起了身体:“这件案子朕既交给你总理,便照你的意思办吧。记住,办事要小心,别光学会了说话谨慎,其他的,更要留意。”

之惟连声称是。终于等到靖平帝教训完了,让他下去,最后甚还嘱咐了句“好好过节”。他自也没敢再多想,忙施了礼退下,不知怎的,却总觉背后有谁的目光久久勾留,引他一次次的看向铜镜,看到镜中的自己,以及身后,依旧那般模糊不清的光影氤氲。

疾步出殿,总算摆脱了那份压抑,他刚要吸口新鲜空气,却听有人呼唤。转头一看,长长的回廊那头端立的竟是太子。一口气闷在胸中,脸上却流出一抹笑来,兰王迈步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