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忧伤以终老(二十)

太子勾起唇角,抬起手臂,喝了一声:“将奸贼郎溪拿下!”话音一落,便见数百披坚执锐的军士自广场东西南三面景运门、隆宗门、承天门涌入。

而与此同时,听得靖平帝冷笑一声:“好小子!”身后仪天正门、左右掖门豁然洞开,门上望楼间亦可见明晃晃箭矢闪耀。

玉阶之下,惊声骇声顿时如潮响起,恐慌的巨流席刹那间卷整个禁宫。

此刻廉王正夹在当中,手按了贴身犀甲和短剑,脑里飞转该投向哪方,两面打量间却也不得不先发一声感慨:惊涛骇浪之中,才觉丹墀上下那二人竟像得惊人!

正在这时,听得一声爆喝,在他如一阵罡风刮过后颈——那是太子在对他喊:“老四,抓住他!”

抓住谁?!

是说郎溪?的确,现在就属自己离得最近——

亦或是……皇帝?!

廉王之慎一跃而起,第一次发现自己离那至尊高位上的人如此接近,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掌握,可——

也是第一次这样接近的看清那一个人的眼睛——

那双他们兄弟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继承了的丹凤眼眸,那么黑,那么深,也那么……清——

清得让他能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那眼底,那么小,那么憨,也那么……痛……

那一瞬,他像被什么钉住,直到他能再思考、行动,其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生——其实,也不过只有那么一瞬。

而就在这犹豫的刹那间,忽听身旁不知谁人一声惊叫,一蓬颜色诡异的烟雾炸开在他面前,更不知是谁那般凄厉的尖声嘶叫着:“皇上——”“护驾——”

他一个激灵,忙掩住口鼻,隔着烟雾望去,伞盖摇**,团扇倾倒,御座模糊在烟雾之后,但御座前那一抹身影却依旧驻在他瞳心——像是雾里看花,越影影绰绰,却越发觉得那花乃是世上最美最艳——他听见轰隆隆的,不知是借护驾之名掩杀上来的兵马脚步,还是自己心中嚣叫的潜伏了多年的暗鬼。

廉王终于掏出了怀里短剑,一跃上前,烟雾里,那描绣满龙纹的袍袂似金波粼粼,几垂于他手边——

耳边传来轻微簌簌,烟雾里还伴数道细缈回风,他顾不得许多,一意往前扑去,手里寒光眼看就要刺破雾潋。却忽见眼前水绿影一闪,是郎溪挡在帝王身前——挡得正好!可别说我是有意,我只是误伤——他露出一丝狞笑,短剑再无迟疑,往前一送!

却听“铛”的一声击响,一泓秋水似割裂浓雾的闪电——一把软剑迎面架住他短剑,清冽剑锋几已贴在持剑那人的脸上。

“郎溪?!”他不由怒吼。

郎溪不答,剑上使力,轻易将短剑压下,这才出言,望着那剑的主人,眸若冰刃:“廉王,你这是想弑君?!”

剑身上沉沉压力透来,他自知不是内廷第一高手的对手,脚下连忙后退一步,嘴上却进逼一步:“郎溪,圣上面前你居然敢执刃?!”话音未落,便觉手上一痛,一线血红自腕上划过,剑立脱手。大惊之下,他居然要愣了会儿才又惊又痛的呼喝出声:“阉竖!你……你敢伤我?!”

郎溪冷冷一笑,随手抖落手中薄刃上血珠,剑尖指向他鼻尖:“王爷不妨再试试看。”

这一次,廉王死死瞪着他,慢慢屈膝,下蹲,飞快捡起地上短剑,却是调转头就往阶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郎溪反啦——快捉拿反贼——快护驾——护驾啊——”

丹墀之上,蜂拥而至的兵甲如蚁群似的转瞬覆盖了原本血红颜色。

再无迟疑,廊下,郎溪忙扶了靖平帝退入仪天门内,一旁大将军王也拉起断云一道退入。

巨大的朱红色宫门轰然关闭,只余望楼之上宫墙之后,万箭齐发。

箭雨令攻上玉阶的军士很快又退了下来,而放箭的人在将进攻者驱逐下丹墀之后,便也收箭,似乎也并不为赶尽杀绝——当然,更因此地乃是大内皇帝寝宫,而不是军械所,羽箭数量有限是想掩饰也掩饰不了的。

进攻的一方似乎也不急于一时,待廉王连滚带爬退回阶下,只见兵戈铁甲已将整个广场包围,一律禁军服色。几个将领模样的人奔至太子面前跪下:“殿下!”

立于三级玉阶之上,太子睨视广场,淡淡启唇:“都办妥了?”

其中一个大声答道:“回殿下:都办妥了!禁宫内城四门均在掌握之下,各门统领禁军听凭殿下调遣。另,皇城司统领汤自忠拒听号令图谋不轨,已为微臣诛杀,现外城九门亦在掌握,只等殿下一声号令,便能诛逆贼,拱圣驾!”说着,将一颗血淋淋东西掷于阶下,顺着台阶一路滚出去老远,莹白玉阶登时朱痕斑驳,停下时,终于有人看清——正是那皇城司九门正统领汤自忠的头颅!

臣下中有文弱者不由自主发出惊呼。那提头而来的人循声转身,正是副统领霍翔,因出身贫寒,往日见了谁都客客气气,最低眉顺眼的一位“天兵天将”,此刻一襟一甲猩红,手按剑柄,面目狰狞浑似修罗。阶下众人一见,登时噤若寒蝉。

却见阶上太子微蹙了下眉头,问:“拓跋呢?”

原来,此刻内城禁军四位统领已到其三,只缺那一位胡人班的首领拓跋贤。

统领之一的何春急忙回道:“那老骡子昨晚又灌多了黄汤,醉得跟滩烂泥似的在偏殿里躺着,拉都拉不起来,臣已派人看住了。”原来这拓跋贤本是御者出身,因车驾得好偶然为皇帝发现才擢升的侍卫,后竟慢慢熬成了统领。其余禁军大多出身不差,谁能瞧得上他这赶车的?于是他手下带的也多是些出身寒微者或是异族的降兵,明面上被称为“胡人班”,暗地里却被人讥为“骡子营”。而这拓跋本身武艺虽好,却是嗜赌如命,因此,这“胡人班”的名声也一向不甚好听。

太子便看向廉王,廉王忙拍胸脯保证:“放心吧,大哥,也是自己人。”成竹在胸:捏在自己手里的赌债,凭他老骡子下辈子都还不清,他敢不合作?而眼下这几个,又哪一个不是?目光一一掠过面前或恭顺或昂扬的几位禁军头领:有的是为荣华富贵所动,有的是因美色所诱,更有的,居然是为了点勾栏院里的脏事,怕一旦抖落出来身败名裂而为人所挟——可又有没有人想一想,若现下做的这桩事败,等着他们的又岂止是身败名裂,更是诛灭九族之祸?!可也真是奇怪啊,他看着那一些人的眼,居然都血红血红的,仿佛能见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此一刻,他们心中定然是没有一点恐惧的——他想,自己怕也是一样。

转眸看向太子,只见他眼中一片沉黑后似乎也透着赤红,看向阶下呆若木鸡的文武百官:“诸位大人,今逢逆贼作乱,本宫为救圣驾、靖宫掖,不得不亮出兵戈,请诸位见谅。不过,刀剑无眼,未免误伤,还是烦请各位配合,至南薰殿暂避。”

四面禁军立时向广场中央的人群压来,明晃晃刀剑出鞘。

百官中太子党羽自忙离群而出,纷纷围拢主子身侧献媚,也有跑到人群之前劝说其他人“顺天行事”“识时务者为俊杰”者。其余官员们有的畏惧兵锋,忙听命行动,却也有更多的凝立当场,不知是仍在观望,还是为别的原因。

廉王被太子目光横了一下,知道此时自己再不做些什么,难逃刚才擒拿失利之责,便直走到人群中央,朝着那中流砥柱般峙立的老瘦言官,道:“成老大人,怎还不动身?”

左都御史成倬沉默,直到在场所有目光都聚拢于此,所有刀锋也尽汇于此,方才举眸,望向玉阶上人:“请问二位皇子,现在兴兵‘平乱’用的是哪一家的兵符印信?”

廉王随口便答:“自然是东宫令。”

“东宫令?”老言官嗤笑一声,“刚才下官们都听得明明白白:陛下已下诏废黜太子,停用东宫关防——现在哪里来的‘东宫令’?!”

“这……父皇是被奸佞蒙蔽……”

话还没说完便被成倬冷冷截断:“那方才下的也是圣谕!二位皇子现下这般行动,可是要抗旨逆天?”

自知无法辩驳,廉王也索性扯了温和面具,嘿嘿冷笑:“老大人这是要弹劾我们?如今皇城京城皆在吾等控制之下,父皇为奸人所挟旦夕不保,请问老大人倒是向谁去送奏本?”

“向苍天,向社稷,向这朗朗乾坤下的皓皓人心!”万里清空之下,百尺广场中央,听得那老言官字如金石,声如洪雷,“不要以为一时聪明能瞒得过天下人之眼,即使一时计惩,也不要忘了:青史悠悠,史笔皇皇,千秋史册,公道自在人心!”

廉王的手摁在短剑柄上,面前却轻轻拂过那已历两朝的老总宪的目光,淡淡含笑,如一道清风穿越竹林松涛——

“诸公,成某先行一步。”

随即,眼前便被一蓬血雾模糊,无头的紫袍尸体在面前缓缓倒地。

不对啊,自己的手还黏在剑上啊!他听见似乎是自己心里在喊,定了定神,终于看清楚身侧霍翔收刀入鞘,甚至未去擦拭刃上血迹。

四周的官员里有人惨呼,有人忍不住小声抽噎,也有人背转过身去,更有人怒吼着扑上前来——

“王爷小心!”他被霍翔一把推开,然下意识的,短剑已经举起。虽然他原意只是格挡,却感到剑锋刺入了什么东西,柔软又坚韧——那令人战栗的感觉,原是刺入了人体——生平第一次!他看见被他刺中的人,绯色官服上大片大片更艳的血花洇开,恍惚记起其上这张正失去生气的面孔是属于刑部的一个郎中,却怎样也想不起此人姓名,只忽然记起:他是成倬的门生。

那绯衣在他面前轰然倾倒,眼前一片模糊,铺天盖地似乎都是血红,他只道死死握着自己的短剑,仿佛那就是这血海汪洋中的唯一支撑。看不见也听不到,四周无数血花绽放,无数惨呼怒吼,最终都湮灭在一片血红之中……

他不知自己怎走到的那人跟前,如穿越过重重炼狱,回望去,玉白广场已为一片血污浸染,御河之内涟涟波影也泛着殷红。

“老四。”听得太子唤他,不过两三级台阶的距离,却是连袍脚都不沾一滴血迹,见他回转,轻轻一笑,“下面就看咱弟兄的啦。”

他随着兄长的目光望去:阶下尸身累累,血海茫茫,整个广场血泥糅杂,一片死样的寂静。只有些黑黑的影子逆光而行,是这无间地狱当中的唯一活物,乃是因屈服而苟存的百十官员,蠕蠕的移动,像是泥里的虫豸。东方,红日当空,苍穹浩瀚。无垠天幕下,其实又有谁不渺小如蝼蚁青蚨?

他听见长风四起,风中是谁长笑如哭——

成者王侯败者贼!

他看见身边的兄长高高抬起手来,狠狠落下:“下此门者,赏银万两;诛首恶者,封侯万户!”

登时,鼙鼓动地,自四面八方,如万马奔腾,人潮如肆卷的铅云一般涌上阶来,遮天蔽日……

仪天门后,钦庆宫内。

几是被郎溪环抱着才勉强未在庭中倒下的靖平帝,一进殿门,就再支持不住的晕厥过去。

断云急忙抢上前去,又是搭脉,又是施针,好一会儿却仍不见效。

只见帝王薄唇紧抿,翎眉紧皱,依旧是个胸痹发作的旧症状,可这一次,却无论是药物还是针石似都平复不了那锥心之痛。

大将军王在侧,第一个明白过来什么,走上前去,正要抬手,却被郎溪挡开。

内廷总管自坐到了帝王身后,双手抵住皇帝背心,道:“我来。”

大将军王迟疑了下:“你受伤了?”看向他渗血的左臂。

“没事,皮外伤。”郎溪笑了笑,向断云,“能麻烦王妃包扎一下吗?紧一点。”

断云忙拿了纱布上来给他包扎,郎溪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反复说:“紧一点,再紧一点。”

他看那伤口虽小,纱布上却总染新红,便又道了声:“还是本王来吧。”

郎溪摇头,眸光如水,神色却坚决:“不,王爷前次逼毒就已耗费了不少内力,不能再冒险。况且,您还有要务在身。还是奴才来吧,这点小伤,不妨碍运气的。”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见他如此,知道已在运功,大将军王也就不再坚持,走到门边,仔细凝听外头的厮杀之声,由高转低,最后变成一片宁静,却知这宁静,才正是更大风暴的序幕。

背后传来两声低咳,他忙转身,见皇帝幽幽转醒——果然就是一口气上不来的事——再名贵药材,再高超医术,便是大罗神仙,却也谁能救得这一颗伤透了的父母之心?无声的叹了口气,他挑开纱帘入内,问道:“还好吧?”

榻上,靖平帝含着抹凄寒冷笑:“放心吧,这会子还死不了。”

他点了点头,也笑笑:“那心死了没?”

靖平帝唇角扬得更高:“这些孽障……比朕想得要强些。”

“你生的儿子,总不会太笨。”他亦仍笑笑,在床沿坐下,低眉,看见明黄锦缎上苍白的手,病骨支离。停顿了下,方道,“那,臣弟……”

“你快走吧。”那手动了下,蜷起,指节颤抖,仿佛要握住什么,但还是那样冷冷的催促,“你忘了昨晚怎么答应朕的?”

他呆呆望着那手,昨宵夜阑如水,澹澹流过眼前——

“禁军已在他人之手,皇城司羽林也定已靠不住,不能指望这些个人当中还有谁存良心。内外皇城只八百羽林孤儿可恃,一旦乱起,便是仗仪天门宫墙深厚居高临下,也至多抵挡几个时辰。在此期间,逆贼必然会隔绝中外交通,禁中变乱,宫外未必能得知消息,即便稍有知情,也没几个敢冒灭族之罪出来轻言支持哪方,多会选择观望而已。如此,逆贼便是弑君篡位,也无顾忌。”重重明黄帷帐之后,陷在靠枕中的垂暮帝王淡淡叙述,“他们所要考虑的,除了已在掌握下的禁宫,便只有京城的守备——京郊第一站潞河驿,一千兵卒年前他划给了皇城司,便不能指望。西山驻虎贲营一万五、外城宣武营两万四、巡城兵马司两万,在朕病中,他已将各司各营头目换了大半——不过,这几营自开国而建,百年下来,水已太深,有的,谅他也搅不动。一旦禁中乱起,他定会调他不信任的去挡之惟,而留下效忠于他的以备万一驰援禁宫。如此,京城之内便是他的天下了。”

他静静听着,心有所动。

“但……咳咳……”靖平帝咳嗽半天方才停歇,刚一停便又喘息着继续,但说着说着,声音就又很快恢复了静敛,“他不会想到:之惟兵临城下会这么快——若真调了这些兵马出城,那就等着西北骑兵的马刀收割吧。还有——”淡淡浮出一笑,“朕又岂会让他这么称心?刚刚朕已宣旨:明晨大朝。这几营的统领、副将们都不能不来——况其中还有些是他所未能掌握的,他也必定会将明日朝会作为试金之石,正好借朕之刀铲除异己——所以,在他发动禁宫兵乱之时,这几大营都将处于群龙无首之态!当然,在他心想,以为只要围住了朕,外头就可以随他布置。”

他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眼,眼前一瞬模糊,但又更快的清晰。

帝王,更是他二哥的那人微笑如凛冽长风,吹散所有阴霾:“但他们不知道,宫中有密道,朕会比他们更快!老九,你来得正好,朕便不用再遣他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这就是朕要你做的:到时你持朕金牌令箭驰至各营传旨,令他们进宫平叛!兵马司原本就是城防二营合并,上头统帅虽换,但下头不少将领都是你帐下老兵,你一亲身出现,定能顺利收服。宣武、虎贲二营之中也有你门生部将,大将军王名号不管在哪一军中都如雷贯耳——哪怕未必肯听令勤王,但只要能按住他们一时半刻,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也能为这里和外头减轻不少压力。明日,你先随朕一道上朝,之后再悄悄离开——逆贼一定想不到你会来而复走,定会将注意力更加集中于此地。如此,你在外联络兵马也会方便许多。到时——”靖平帝笑出声来,眉宇间陡然掠过一抹华彩,冷峭、桀骜、凌厉,却更有着刺骨的悲茫:“朕只需在这里等着看:是哪一个‘好’儿子先下此城!”

他看见那只几可见骨的手紧紧抓住了被上锦缎,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上唯见脉络交错,不见半点血色……

此刻,他再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它一把握住,感到那人一颤:“老九?”

大将军王紧紧的将那手握住,忍着鼻音,说了句:“二哥,保重。”

靖平帝望着他,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站起身来,望向明黄烟罗中的兄长,如望向灞桥烟柳后的每一次,也像以前每一次那样笑了起来:“可惜这次,没有酒。”

靖平帝眼里烟波流转,最终凝成一笑:“等你凯旋,二哥请你。”

大将军王点头说声“好”,旋即转身向密道走去,再无回顾。

密道外,郎溪已然启好机关,大将军王略停一下,望向屏边:“想清楚了,跟不跟父王走?”

断云又一次摇了摇头。

大将军王笑笑,也不再多说什么,扭身走进密道。

就在石门关闭的同时,宫墙外突然传来风雷般滚滚的喊杀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