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忧伤以终老(十八)

过了很久,才见大将军王出来,脚步略有些虚浮,脊背却依然挺直如杆长缨,只是额上的汗珠让刀刻的眉宇亦透出掩不住的疲惫虚弱。

郎溪一见,便掀帐奔进了阁内,也不知是不是不敢面对的缘故。

断云则走上前去,端上一碗参汤。

大将军王眉峰一挑:“哟,千年老参啊,沾了他的光了。”却还是接过,一饮而尽。随后在椅上坐下,又闭目调息。

断云便也走进暖阁内,见郎溪正收拾榻上狼藉,瞥见星点暗红,揉在明黄里。连忙查看榻上帝王脸色,苍白依旧,也是一额薄汗,只是灰败之色褪去了许多,搭上脉搏,心里说不清悲喜:毒势确有所缓,但毕竟挽不回油尽灯干。她想起前头郎溪的话——运功逼毒是极耗费内力的,那也就是说:耗尽数十年心血,也许,只能换来短短几天,甚至几个时辰。

无法评断值与不值,却忍不住想问句:可会有悔?

正想着,听见脚步声传来,她随声望去,只见大将军王掀帘而入,面色已恢复许多,连倦色也被那双星眸收藏得如此稳妥,朝榻上露出一抹淡薄如水的笑容,掀袍欲跪:“臣弟叩见皇上。”

“别跪了。”听见靖平帝轻轻一声。

她这才知皇帝其实醒着,急忙松手,立起,见对面郎溪正对她使眼色,忙跟着退下。

纱帘之内,只剩下天家骨肉二人。

病榻上,他沉疴难起,却天威依旧,一双眸子仍是那般清亮,他看着,仿佛又看见多年前太庙之前,那朝服玉带冠冕琉珠的成亲王。那时,还叫他一声“二哥”,知道自己纵马远征的路途上,背后便是这宁定注视的眸光。

纱帘前,他眉清目远,似已湮灭了那份炽烈,然整个人本身就是一柄出鞘宝剑,他看着,亦如看见一次次代天送将时,那鲜衣怒马一身风华的兰王爷。那时,唤一声“老九”,知道那人会含笑接过自己递上的酒樽,扬眉饮尽。

不约而同的都露出一笑,仿佛是少年时熟记的诗篇,历经多少年栉风沐雨,今日里陡然又读到,终于领悟了那其中含义,醍醐灌顶之前,却先尝到一丝悲辛。

靖平帝指指榻旁一圆凳,道:“坐吧。”

“谢皇上。”大将军王恭谨致谢,并不推辞。

靖平帝又指指几案上战报:“你看看。”

“是。”战报虽多,却都是按时间顺序规整好的,他一一翻看,很快便理出了头绪,看见上面熟悉的指甲掐痕——多年未见,竟记忆犹新。

“怎样?”听见皇帝轻问。

他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却故作不明:“什么?”

丹凤眸一挑,疏离又熟悉的那一分薄怒,靖平帝睨他一眼:“你看战局如何?”

居然还憋着不肯明说。大将军王也就仍作不察,就事论事回答:“回皇上:从这些战报上看,臣弟看不出‘靖难’军的主攻方向所在。”

“哦?”

“进京一路臣弟最熟。”他并不避讳,坦率高扬眉峰,“南下京兆,一般有三个方向:定保二州所在的河北一线;清池、阳邑所在的河中一线;以及安洪、广远所在的沿海一线。现在这三处都发现了‘靖难’军踪迹,而且据这些‘尽忠值守’的郡守们报告,每一地都至少有过万‘敌兵’——就算他们是夸张其词意图邀功邀援,那每一处围城的‘靖难’军也不会少于两千,而定保二州这样的重镇,估计还要多于此数。如此说来,战火确已燃着了京兆的整个东西北三面,臣弟实在无法据此找出其军主力所在。”一一老实回答,只是唇角微扬,有淡淡的得色。

靖平帝瞪着他,终于起了天子之怒,厉声问道:“你就直说那小子到底在哪儿!”

大将军王转眸,挑挑眉峰:“圣上是说犬子?”见那人忍不住闷声咳嗽,这才施施然说道:“依臣弟看:这几路都绝非‘靖难’军主力,而是疑兵!多半采取围城不打,是为了牵制住这些城寨的守军,让他们龟缩于城内,不能相互联系,也不敢轻举妄动——当然,这小子估计也是为了最大限度的避免平民百姓的伤亡。我敢断定:他会绕过这些城池,亲带着轻骑自永宁城南下!那里原布置了林塘御北,因此守兵薄弱,而现刚初春,又好些年无人经营,塘水半是干涸,我朝属朔方军中骑兵最多,踏平这些干塘几是不费吹灰之力。永宁往下便更是一马平川,任铁蹄来去。而身后被抛下的城寨正各自为战,自保还尚且不及,如何会分出手眼来追击?如此,进京一路只需计算马匹脚力便成。”

“照这么说,不过一两天?”靖平帝凝眸。

大将军王点了点头,斩钉截铁:“一天。”

皇帝垂睫:“果然……来得还真快。”

他猛的意识到:若真是跟着自己所叙思路来计算那孩子的脚程,一个从没上过战场没到过边疆的人,是无论如何不会脱口而出“一两天”的,除非……低眉望向手中厚厚的奏折,一道道力透纸背的掐痕,忽然觉得喉头涌上似血似气,再禁不住,举眸直视那至高至尊者的眼:“皇上,你现究竟想怎样?”

“朕想怎样?”凤眸里粼粼有光,只是天光太暗,看不明悲喜,只听见那人的冷笑,“朕该问他想怎样才对!”

“皇上?!”他站起身来。

他倚枕相望,唇角似笑非笑如含薄雾寒霜:“每次兵临城下的都是你们,你倒要反过来问朕想怎样?”

经年的伤口被撒上把盐居然还是那样的痛,他盯着枕上那冷峭容颜,往世今生重重叠叠,却发现原没有一刻将对方真正看清——是不是那孩子也是一样?不由得苦苦一哂:“皇上不就是在逼臣弟说这句话吗:你忍心?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靖平帝一瞬不瞬,任对面黑眸久久瞪视,一瞬锋利如闪电,一瞬凄寒如月光,淡淡反问:“你这是答应了?”

大将军王轻笑了声:“微臣难道可以抗旨?”

“如果你不想他活。”帝王仍很平静。

“他是你儿子!”知道是陷阱,可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示弱也罢,屈服也罢,不说为了这万里江山如诗如画,不说为了那心爱的孩子君临天下,哪怕只为了清楚瞧见那一直力持静敛的凤眸深处终不能掩的点点水华,大将军王颓然垂了眼,又坐回了凳上,过了好一会儿,方低声问道:“这样……对他真的好吗?”

靖平帝阖目:“那你先问问你自己:当年起兵的时候,是真对‘他’好吗?”

明知对方看不见,一代战神还是将脸埋在了手掌里,从指缝间溢出只字片语:“……只恨生在帝王家……”

“那就别替他人抱怨了。”

“可是,那孩子……”他猛的抬起眼来,“他和我们不一样——那双眼睛,是,是最像你!可,可他到底和你不一样啊,你又何苦要逼他若此?”

皇帝没有睁眼,声如止水:“他也生在帝王家。”

他却仍不肯放弃的盯着那双并不肯开启的眼,一字字道:“那你当初把他送给我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朕没把他‘送’给谁!”榻上的声音终于有了丝起伏,“朕那时……以为那样对他好些。”

“那现在又为何要反悔?现在才发现帝王之位比当个富贵闲人更适合他,皇上不觉得晚了点儿吗?”他步步紧逼。

皇帝终于睁了眼,凤眸背后隐然有模糊血色:“你这是在指责朕?!”

他不躲不避,飞扬一笑,如一道明亮电光:“臣弟只是忍不住假设:如果,皇上当年没有松开手,那孩子今天会不会笑得明朗一些;如果,皇上当年没有在他面前逼死他恩师,那孩子会不会还像今天这样冷清寂寞;如果,皇上这许多年多帮他挡一点风遮一点雨,那孩子如今还会不会举起这一面‘靖难’之旗,泯灭佛心,化身修罗;如果,皇上肯早一点光明正大的说一声他是对的,他从来就没有错,那孩子现在会不会觉得走这一条孤独终生的路不是一个残酷的选择?皇上啊,看那孩子一生身不由己,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心疼吗?”

帝王之怒,血流漂杵。靖平帝终忍不住捶床而起,满眼血红:“慕容昊,你说够了没有?!你还好意思以慈父自居?!当年你没算计过他利用过他?这十几年你又跑到哪里去了?置他于不顾、放他一个人孤孤零零长大的人,恰恰是你!”

大将军王眼中泛起萧瑟波光,却仍是那般灿亮,不掩饰任何一点愧疚和心伤:“是啊,臣弟承认,自己这个父亲做得不够格,那一直在他身边的皇上呢?”

他僵坐当场——原来,轮到他布下陷阱了。居然,自己就这样走入这个迷局——皇帝一瞬恍悟,满腔血气顿如烟消云散,不禁苦笑起来,过了会儿,眼底血色也渐渐淡去,只留下一片深深浅浅的灰,低声道:“说出你的条件吧,你如何才肯放手?”

赢得惨然,笑得凄然,名满天下的战神军王此刻眼波摇曳,如少年时光,动用尽全部恳切,凝望着他的兄长:“若是可以,让那孩子自己选,好不好?”

“你就是嫌他命长。”皇帝嘴上强硬,脑海里却忽然浮现那一簇带血的发丝,心弦一绷。

“尊重,有时比保护重要。”他唇角带笑,心中沉定,只是,还是止不了那彻骨的疼,当那些血红的记忆涌上。

皇帝沉默半晌,终于点了点头:“看见是他自己选的,你就死心了。”

大将军王笑开:“谁让我现还是他父王?”

靖平帝“哼”了一声,停顿片刻,又道:“那这就是你大将军王教的‘好’兵法——这么个打法,等于是养敌削己——一仗不打,一城不下,一威不立,若一旦遇着不遂,岂不立将陷入天下兵马之重围?”

“你就是嫌他杀人少——那可是你的江山你的百姓。”他轻轻一哂,“皇上怎不说他这么进兵,速度最快?”还有些话沉在那笑里,没明说,却知道对方实是懂的:那么急着赶回来是为了什么?!不说,只是因为一旦想起这里头原因,连铁血战将的心都会有丝动容:一个不惜一切的赶,一个不顾一切的拖,再难再痛,也绝不放弃——这一点,还真不愧是亲父子呢。

皇帝却似真听不出他话尾那半截似的,冷笑依旧:“真是你教他的?”

他收回神思,连忙摇头:“要是臣弟,还真不能保证现下哪一路上不尸横遍野——庖丁解牛是快,但我也信我的刀锋够利。这定是那小子自己的主意——手上不爱沾血——这……”眸光飘向榻上,轻笑:“倒比较像圣上。”

明黄帐后人瞪了他一眼。

他不以为意:“想当年,大哥是借四哥的手撂倒,四哥是借臣弟的刀逼死,皇上荣登大宝,确是两手洁净。如今,也是。”

靖平帝已猜到他下面的话,淡淡凝眉。

果然,大将军王又道:“借一支兵权分派,引一众皇子阋墙。现如今已死了两个,剩下的那几个,要么已经‘谋反’,要么即将‘谋反’。恕臣弟愚钝,实在领悟不透皇上圣明烛照帝王心术:皇上到底打算要立哪一个?果真是那孩子?可若是早打定主意立他为嗣,又为何要遮遮掩掩拖到现在?若早些昭告天下,又何至于让那些个魑魅魍魉蹦Q不停?”

“昭告天下?你是生怕那几个逆子不立即逼宫哪。”皇帝冷睨他眼,眉宇间却有更分明颓倦浮上。

他仍不肯罢休:“那再早一些呢?”

靖平帝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疲倦还是悲哀将那枯瘦的脸埋在阴影里。等了良久,就在人以为他不会作答的时候,却听他开了口,语调幽幽:“你不明白——到底都是亲生的骨肉……”

这一次,他没有出言辩驳,虽然心里被勾起陈年的隐痛,记得自己曾那样一声声的叩问,声音那样悲怆: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于是更久沉默,恍惚听见榻上飘来一声低哑的轻叹:“不看到他们自己选,朕又岂能死心……”

他低下了头,看见金砖地上映出的灯光,忽然模糊,如水泽。

看不见明黄烟罗之后,有水光,自帝王眼睫间滑落。

“老九……”

突然听见极轻的一声,他骤然抬眸,逝水流年在眼前倏忽而过。

靖平帝睁了眼,望来,一如多年前——曾在谁的府里定下联手;曾在谁的宫中发下盟誓;更曾在长亭短亭间劝君更尽一杯酒;也曾在山重水复中遍插茱萸少一人——凤眸幽深,却有那么一点光热原来从不曾掩饰,沉声问:“可愿助二哥最后一次?”

大将军王笑起来:“愿助一臂之力。”

他亦笑了,良久,终道了声:“多谢。”

他怔住,随即又笑:“谢什么?咱们两兄弟之间,这么多年,欠来欠去早算不清。”

“这么多年……”皇帝念着那四个字,随后又陷入沉默。

原来,已过去了这么多年啊——

夜长火消尽,岁暮雨凝结。

沉寂中,忽听得一声朗朗的——

“二哥!”

他转眸望去,唤他的那人也已画鬓如霜,然那声音却似一如往昔清朗,眼底一片璀璨星芒,让人忽然间忆起某一年某一日的万家灯火,永远的年少时光——

他的九弟看着他,瞳仁依旧那般黑亮:“这么多年,我曾经恨过,但终又不恨,真的,谁也不恨。细数平生,二哥,反倒是有一桩事,弟弟一直从心底里感激你。”

“感激什么?”

“感激当年你答应过继孩子给我们。”

他听到他说“我们”,看到星眸里有短暂辛酸,更有绵长永恒,让人的心也感到丝微温,皇帝勾起唇角,摇头:“以你那时的风光荣宠,不是朕,也会有其他人应承。”

“可是——”大将军王微笑起来,如此温暖,“任何一个,都不是之惟。”

说话时,窗外,远远的,**来似乎暮鼓晨钟。

靖平帝面上亦淡淡浮出一抹笑容,闭了眼,又睁开,唤了声:“郎溪。”

大内总管急忙入内。

皇帝眼望向窗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