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忧伤以终老(十四)

疏雨滴梧桐,一声声,到黄昏。

身后内殿的朱门已闭了有些时候,立在许久听不到一丝声响的外间,断云只觉每一次呼吸的声响都令自己心惊。银吊子里的药已熬好了有些时候,却始终不敢上去敲门,只能不知是第几次抬头望那紧闭门扉,盼它开启,又怕它开启。脑里早绕成一团乱麻,她摇摇头,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正配的“药”上,可是,又止不住的去想:这药,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正胡思乱想,身后忽然“吱呀”一声,她一惊回头,见是郎溪出来,径直走到殿门前,打开,将什么递了出去,道:“谕令,速传。”

有人连忙应声,随即便响起步履声声,回**在寂寂天街之上,格外响亮。

她忍不住瞥了眼寝殿深处,只见一线门缝之间,明黄帷帐低垂,一盏孤灯残照,满地昏黄。

一眼之间,身后郎溪已重又关了殿门,走到她身边,问道:“药好了吗?”

她下意识点头,手竟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

郎溪也不知看见没有,脚步并没停下,已然走了进去,轻轻掀开帷帐。

明黄烟罗中,靖平帝斜倚枕上,静静阖目,在两侧帘帷皆被玉钩钩起之后,慢慢睁开眼睛。

不自知时,泪已盈睫,断云忙低着头走进去,端上早备好的汤药。

郎溪接过,刚要试药——太医配的药都是自配自尝,而兰王妃调制的汤药,每次呈上时则都是由他亲自试过——却被靖平帝阻止,轻轻道了声:“不用了。”说着,便要自己拿过药碗,只是,一伸手才发现那手颤得已有多么厉害。最终,还是郎溪将药端到他唇边,小心的喂了下去。

人都屏着呼吸,一面看那碗中药汁一点点减少,一面查看君王的面色。然而,直到药尽碗空,那如雪苍白也仍未有丝毫改变,唯有苍颓灰败从那凄寒霜色里一点点的透露出来,再掩不住阻不了,心也就跟着一点点的又往下坠。

靖平帝好不容易喝完了药,有些疲惫的略闭了下眼,一睁开,见两个端药的人连药碗也没收走的都望着他愣神,便勾了勾唇角,叫了声:“郎溪。”

“奴才在。”郎溪忙躬身凑近床沿。

病榻上的皇帝抬眼看着他,不知是否因病重的缘故,昔日犀利如绝壁的目光此刻平如一泓静水,淡声道:“你一直就不是朕的人。”

一听这话,大内总管立时就跪了,也顾不得手里还托着药碗,在瓷器碰响间颤声道:“奴才惶恐……”

靖平帝却笑了笑:“你不要慌,把朕的话听完。朕说这话并非是疑你,而是——”他吸了口气:“朕信你。”

郎溪重重叩首在地。

靖平帝的目光由他伏地的背影缓缓移向床内,注视着帐顶,似是陷入陈年旧忆,慢慢说道:“十七年前,先皇违豫,命朕领侍卫内亲王,留宿宫中伺候。掖庭消息最是灵通,当时,几乎整个紫禁城内都是朕的人,却唯独你,不向朕献媚。而朕试探你,你也不置可否。更有甚者,那一天,在那个地方……你还骗过朕吧?”

郎溪匍匐更深。

当时纠葛后人不明所以,断云踌躇着,却又不敢真走,只得在旁垂首肃立。听到老皇帝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忽觉自己面上有什么一扫而过,然抬起睫来,却见大内总管几已将额头埋进了金砖里,帝王的神色则仍隐在帐底阴影之中。

靖平帝依然平静的继续:“但朕不怪你,反而赞赏你。朕一直都记得那时候你的眼神——你郎溪忠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位子!即使是已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若是他配不上这宝座,他即便能令你遵令行事,却不能得到你的忠心,对吧?”

郎溪双肩颤抖,声有哽咽,只能答出一声:“陛下……”

靖平帝也不看他,仍望着头顶虚空,冷冷勾唇:“从那一天起,朕就将你当做一双眼睛——先帝的眼睛、亿兆黎民的眼睛——朕在做,你们在看,看朕这个皇帝究竟配不配得上天下臣服,究竟算不算得一个明君!”

郎溪伏在地上,声音却很清晰,几个字掷地有声:“陛下圣明睿智,烛照千古!”

靖平帝闻言轻笑了一声,转过脸来,灯晕如月,沉在他眼波内:“朕是怎样的皇帝,百年之后,自有史书论断、后世置评,现今说成是‘神’,也无丝毫意义——郎溪!”他忽然一顿,举眸凝视。

那目光教旁观的断云都一个激灵,郎溪则像背上一刺似的立时直了身体。回望去,垂暮帝王凤眸中灯影潋滟,脸色却平静得吓人,这一动一静,一热一冷,更教人心澜跌宕,呼吸都跟着发紧。

靖平帝笔直的看着他:“什么千古一帝?!朕现在眼看连善终眼也是不成的了。”

此言一出,连断云下意识的也跪了下来,珠泪滚滚而下。而郎溪眸中也再忍不住涌出泪来,不管不顾,只大力摇头。

唯靖平帝淡静依旧,在枕上轻轻摇首:“那些虚话套话就不要说了,朕知道时候不多了,还有好些个事要交代,你且听仔细了。”

郎溪忍泪抬首。

靖平帝闭上了眼睛,光华瞬灭,颊上顿时只余一片惨淡青灰,又深深呼吸了数次,方才又开口:“朕死,非寿终正寝,乃为人毒害。”

此言一出,如雷霆万钧。似有千军万马自人心版上呼啸而过,蹄声如雷,将那内心深处的渺渺希望,更将那暮色深重中的皇舆周天碾踏撼震。

迟暮帝王的声音却平静依旧:“鸩毒十有□藏于尉迟庆‘血书’之内。此书乃是模仿尉迟笔迹所写,行文之间故意露出破绽,乃因下毒之人深知朕之癖习——遇疑问处,朕常以甲刻痕——此书怪异,朕果然反复查看,留下满纸掐痕,剧毒自此而入甲,再由此而入体。”

郎溪满眼是泪,紧咬着牙关,两颊肌肉不住抽搐。

断云心里桄榔一声,原先装了一肚子的兵荒马乱,一脑门的翻江倒海,如今都像被这几句话给一下子翻覆,百样的滋味倾泻而出,心底里却忽然变得空空如也——这才知道:比痛更可怖的,原来是——空!泪水已然肆意横流得整个脸庞都再盛不下,她抬手拭了拭,水帘落下,惊觉一道眸光如此明晰——

靖平帝不知何时睁了眼,眸中并无悲喜,似乎只待这一瞬的目光相接,然一触之后,又淡淡移去。他仍旧望着帐顶,流苏垂在那漆黑眼底,如一道道水痕,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尉迟庆其人必已身死,然‘血书’与其素日奏折皆在,两相对比,真伪一辨可知,真凶何人昭然若揭。”略一停顿,音色更沉:“令兰王之惟聚天下兵马讨之。此遗诏一。”

郎溪以额抵地,泪水一滴滴砸在膝前砖上,身体却不再颤抖。

一点星火燃起在眼底,却不知为何始终抵不了心头。但毕竟还是感动有暖意丝丝浸入,如这早春微风,断云默默将这每一个句每一字镂刻,定要诉与那一人一字不差,若真能待得重逢。

“皇长子之恒丧心病狂,弑君篡位,暴虐荒**,罔顾祖训,不仁不孝,深负朕心,着废其太子之位,自即日起,停用太子印玺及所有东宫关防。此遗诏二。”皇帝说得很慢,每一个字却都很清晰,声音中听不出什么喜怒,只是疲倦。

说完了这几十个字,他轻咳了两声,停顿了片刻,又一次闭了眼。随着那眸光一灭,孤灯残照下的面庞上灰败便又添了几分,更显那倦意深浓透骨入髓。烟罗明黄,锦绣满床,玉钩明润,明珠无两,都随了那倦意淡了去黯了去,一寸寸,雕梁画栋成灰,琼楼玉宇风化,都无声的,崩塌……那倦意已渐成了厌,成了弃。

她屏息望着,如见一缕孤魂,在灯火之外,与这人世若离若即——那里,只怕便是这天下的至高至远处,那连仰望都需要得到准许的地方,有抹轮廓终于渐渐清晰,仿佛只要一点光便能照亮,却又不敢上前,不忍揭开那心底明知的谜底——

这般煎熬,是为了谁而流连不舍?

明知徒劳,又为了谁而不离不弃?

断云听到自己的眼泪砸在砖石上的声音,一滴滴,在每一个字眼里——

靖平帝睁开了眼,凤眸里流光如逝水罔罔,浮起一抹灰白微笑:“兰王之惟,朕之皇五子,仁孝天植,睿智夙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时废太子之恒暴虐日增,朕尝召大将军王昊于宫内,面谕以更玉牒易皇储一事,王欣然而允。但朕恐居高位久而秉性易,宵小党附而损其明,故秘而不发,乃藏谕旨于宫内,其后仍封亲王,盖令谙习政事,以增广识见,动心忍性。今既遭大事,著继朕登极,即皇帝位。此遗诏三。”

没有拟旨大臣,没有宣谕使者,她不懂政事波诡云谲,不懂等闲之间翻云覆雨,只读懂一颗拳拳老父之心,在帝国那一个风雨飘摇的黄昏里。

说完了第三道遗诏后,靖平帝再一次闭上了眼睛,久久未再睁开,只有微弱的呼吸起伏,在那黯金色的锦绣衾褥里,像是退潮时分最后的浪涛。

不知何时,郎溪已然起身,飞速的写下那几道诏书,取出印泥,走到床旁,轻声道:“皇上,请用玺。”

靖平帝睁眼,示意郎溪取出随身玉玺,在他的搀扶下颤抖着亲自盖了,然后抬起头来,看向断云,道:“拿去。”

断云大惊:“皇上……?”

靖平帝的声音低哑却坚决:“这里呆不得了,郎溪带你从密道走,将这个交给之惟,昭告天下。”

郎溪随声走了过来,将那三道诏书装入锦带,火漆封好,交予她手。

重逾千钧不足以形容掌中的重量,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教断云又惊、又喜、又恐惧、又疑惑,只得恭恭敬敬叩首谢恩。昏昏噩噩站起身来,却怎么也迈不开步,还是郎溪轻轻在她背后推了一下,这才踉踉跄跄出了暖阁。

抬起眸,宽敞的殿门之上已映见渐渐亮起的灯火之光,只听郎溪在旁轻轻一哂:“来得好快!”

断云心里一哆嗦,还未及发问,便被郎溪拉进西暖阁书房内。

只见他搬开书架上一套史籍,伸手进去触到约是什么枢纽。正奇怪书架如何岿然不动,却见他转过身来,移开对面墙边的一帧屏风,这才见墙上露出一条缝隙,上前一推,里面现出一条幽深的暗道,不知通往何方。

转过身来,对她清幽一笑:“这可是龙凤二朝的最大机密,王妃可一定要保守。”说着,神色一敛:“出口在皇城后邢山之上普明寺内,道口有两名飞鹰使长年驻守,法名‘信玄’、‘信空’,王妃持此令牌相见,他们会护持王妃去寻兰王。”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黄金令牌放于她手。

那令牌犹带微温,她紧紧握住,牌上篆字刻入掌心,却迟疑着不肯举步,反举眸相视:“总管,那……皇上呢?”

内廷总管神色不变,答道:“皇上在等诸皇子觐见,还有旨意要颁布。请王妃先行一步。”

这回答让她愈加心惊肉跳,窗外滂沱雨声之内似更有步履声响,越来越近。再顾不得什么,她一把抓住了郎溪袍袖:“公公,劝皇上一起走吧!”

郎溪眼波闪了闪,但还是摇了摇头:“这不成。”说着又露出一笑,点漆瞳心依稀泛出金石光泽,轻盈而坚定的从她手里扯出那一角锦袍:“请王妃放心离去。钦庆三殿尽在郎溪掌握,内廷八百羽林孤儿誓死效忠吾皇。”

说罢,再无言语,将一盏琉璃宫灯塞入她手中,将她一把推进了密道。

“公公!”她扑向石门,却阻不了那千钧巨石在枢纽作用下缓缓关闭。

他淡淡一笑,躬身一礼,随即旋身。

“公公!公公!公公——”

他听见身后石门关闭的沉重声响里,年轻的兰王妃的声声哭喊,像个孩子,亦像头小兽——

刹那间,光阴如同一柄利剑,贯穿往世今生,不自知时,他已转过了身去,石门闭合的白驹过隙一瞬,他看见她的口型——

“你们骗我!”

她无声说道,好像早料到他会回转,眸里一片涟涟明黄——那是不肯放弃的仍固执回望向那头暖阁——但那刺目颜色映在她清澈的眼底,却潋滟成一片暖阳似的灿金。

像被那把时光利剑钉在原地,直到石门终于闭合,地面微微一震,大内总管这才醒过神来。殿外,似乎是越来越明亮了,但他更知道,天空却是越来越黑。缓缓放好屏风,仔细抹去地上移动过的痕迹,然后转到书架前拿起被搬下的书籍,他转眸望了对面暖阁一眼,将书放了回去,却偏移了原地寸许。

再一次打量了书房,确信再无可疑之处,内廷总管郎溪向皇帝所居的暖阁内走去。

殿外,夜幕已落,雨幕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