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离居(十五)

依照轩龙皇家传统,直到正月下旬,整个郊祭才算全部完成。UC小 说网:依着惯例,这一日,参与祭祀的皇室成员和群臣便要带着浩浩****的仪仗自天坛返回。于是这天一大早,自城外到禁宫门前,各条干道便开始清洁打扫,以黄沙铺地,不过却未支起帷帐跸路,由是,京中好事之人不禁纷纷揣测:莫非能得见天颜?

上一次见到龙颜还是数十年前的事情:是太平天子太宗皇帝,即位之初便遇上西北大旱,时正值景帝刚刚弃位,生死不明,传说纷纭。对此天灾,市井之间自也不免生出颇多议论,太宗却并未加以约束,而亲往天坛为民祈福,来去二十余里皆坚持不乘御辇,率领百官步行。三伏天里,百姓只见那浩浩队伍,无鼓乐仪仗,仅统一的蓝色布袍墨色腰带,为首的青年沉稳端静,虽无兄长的灼灼风华,却有一份真挚的担当。当他迈着虔诚而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过阳光炽烈的街道,走过挥汗如雨的人们视线,即使没有后来那场果然从天而降的大雨,也已经赢得了民心。

这一次,又是哪一位要将圣贤样貌显露于万民之前?天蒙蒙亮的时候,道路两旁就已经站满了伸长脖颈等待的百姓。终于等到天光初现,只见城门大开,彩旗伞盖、开道骑从迤逦而入,城门内外顿时就静了,只听见车轮辘辘,马蹄得得。万千蚁民匍匐于地,只敢于那车马声碎中悄悄抬眼,见旌旗次第而过,描龙绣凤,蜿蜒如天边流霞,千乘万骑逶迤数里,似无尽头。

天家气派绵延而至,两旁趴伏的人群中偶有交头接耳,也是啧啧感叹这富贵豪奢,只听一人小声道:“好大排场!中间的大车,那是皇上吗?”

“这你都不知道?”另一人将声音压得更低,却掩不住知情的得意,“万岁爷最近身体不好,这回去郊祭的乃是太子爷!”

“哦……诶,那……那就是太子爷?”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玉辂之后缓缓行来的人潮,只见为首者着九章衮服,九旒冕冠,云龙玉佩,礼服庄严,步履沉稳,旒珠之后隐约能见一张富态脸庞,凤眸细长,似总含笑。

“这就是储君啊!”人群里的窃窃私语不由多了起来,“好像……不如前头兰王……骑着白马,那叫一个英武……”

“嘘——造反的人,你也敢提?!”人忙提醒。

“不是又说他是冤枉的吗?”

“谁知道呢……上头的事,不明白……”

“还是太子爷看着和善。”

“可不是吗,听说这次步行回京,就是替圣躬龙体祈福……”

“那可真是个大善人哪……”

“但愿吧……”

蚁民的私语淹没于尘埃之中,煌煌气象包围的天家众人自不能听见,极目处,唯只见天下万民臣服于前,大好河山于曙光中相待,随侍在旁亦一身衮冕的廉王也感到了心跳隆隆,偷眼看向太子,只见储君面无表情,目光直视前方,落在极辽远处。晨雾弥蒙之中,似乎是恢宏紫禁于皇城之巅露出一角峥嵘,但下一刻雾气翻涌,便又什么都不能看清,那眼里便只剩下了一片苍茫,似乎是天,又似乎是云。止不住的想起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的情景——

天色半暝之间,浩**仪仗已然整齐的排列于天坛圜丘之外,晶莹露珠在作礼仪之用的斧钺剑戟之上反射出点点寒光,远远望去,色如鎏银。他已着好了全套衮冕,与所有在夜风晨露中肃立的官兵宫人一样,只待那一人出现。

但太子所居的宫殿内久久不见动静,唯通明烛火证明储君已然起身。就在人准备上前催促之际,殿门突然打开,一道影子如疾风般拂过人影憧憧,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那影子已拉过匹骏马,飞驰而去。

他略一愣神,立刻反应过来,跃马跟上。两骑穿越暝色,也不知行了多远,前面一骑突然停下,他忙跟着勒马,只见雾色之中隐现一片梅林,虬屈枝干,半开花朵,一时间天地静极,安静得似有些寂寞。

一马当先的人望着若隐若现的花树,厚厚的水气里,神色竟也似现了一瞬的萧索。

他忍不住提疆趋近,问道:“大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马上的太子只着了中单,外头披了件裘氅,也未戴冠,听到他问话,也不回头,以马鞭信手一指:“你看那花树灼灼,与咱们仅仅一墙之隔,可若不出来,就一辈子也见不着。”

平日里最多嘴多舌的人此刻却忽接不上话,只能“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才听见太子又问:“还没有叶先生的消息?”

廉王心中一动,摇头:“没有。人没回来,鸽子也没回来。”

这次是太子“嗯”了一声。

“没回来就没回来呗,反正西北的事都已经解决了。”他便安慰,却见太子仍面色不虞,因问,“大哥,怎么终于要回京了,你反倒不高兴呢?……是老爷子昨儿那几道旨?”

太子摆摆手,似是不愿被扰了这雾里看花的雅兴,衣袂于晨风中翻卷,良久,方道:“都是密旨,却叫我明发——给之惟平反。”

廉王“诶”了一声,想了一想,又觉得并不意外,便道:“一个死人,再说尽好话,又能怎样?大哥不妨就送个人情吧。”

太子终于转过脸来,长眸冷冷漾出一笑:“要是我们死了,老爷子会有这份人情吗?”

他身上一寒,不由自主说道:“那就……按下?”

太子挑眉:“你不怕老爷子?”

廉王先是瑟缩了下。晨风起,雾气漫,疏影横斜,马上二人裘氅翻飞,冕服肆卷,一阵玉佩琮琮然。他忽然也笑了,望着那难得露出闲逸之态的长兄,回答:“怕。可现在除了大哥您,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呵呵呵呵……”太子闻言长笑,看了眼嫡亲弟弟,又转过了脸去,“有长进了啊!不过,你那句‘按下’却还是太鲁莽了。老爷子的面子咱还是无论如何都要给的——等回京就发明诏,宣布灵水疫平——反正前头焚城的旨意也是拿谕旨的名义发的,现在自相矛盾的还是他。”

“那……之惟呢?”他忙问。

“说你还嫩吧——”太子呵呵笑着,“老爷子最强调什么?治国以法。之惟到底是无辜还是有罪,岂能是一张嘴就说了算?既然现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就让他们把证据都亮出来,到大理寺堂上去吵,到朝廷上光明正大的去吵,本宫给他们机会!”

“那结果……”

“结果?”太子回头,“死人还需要结果吗?”

他觉脊背上像被冰划过。

“活人才需要吵个明白呢。”太子笑了起来,“不妨想象一下:为了对付那帮牙尖嘴利的清流,将有多少股势力、多少的门阀要忍不住在这戏台上一一登场。沉在水底的很快就会都浮上来了,轩龙朝的朝局怕再不会有这么清爽分明的一次呈现了。”

“大哥……”他于马背上长拜,作出求教之态。

太子居高临下的睨他一眼:“这一吵,就什么都吵明白了:吵输了的,是死路一条;吵赢了的,也是全军覆没——他们会被冠上结党之名,逐出朝堂——”见对方仍不解,便笑了笑,“这才是老爷子要我给他的面子!他才不肯让我舒舒服服的接下他的宝座:他要我必须抛掉所有的倚仗,一穷二白,就只能倚靠他的力量,走他要我走的路。”

“可是……母后他们……?”同胞兄弟不由相问。

“还不明白吗?老爷子恨的就是这个啊!”太子冷冷说道,见对方像被迎头痛击了一棍似的僵在马上,叹了口气,转过眼去,雾色中,隐约点点,似血似花,低声道,“这么想你会不会好受一些?老爷子其实不是不待见咱们,只怪咱们生错了妈。老三其实吃的也是这个亏,谁让他舅舅风光?他们越风光,他就越不招老子疼。老爷子平生最痛恨的就是门阀私党尸位素餐左右朝政,他生怕他一撒手,江山就落到外姓人手里了——可他也未免太小看了我!”

似乎是笑声在晨雾弥漫间回**着,却有藏不住的暗哑,他凝视着前面的背影,第一次觉得那从小仰视的身影其实也并不是那样的高大,玄衣白马,一骑独立,四周是那样的空廓。那一瞬,他竟想到了他们的父亲——那“万岁”“万万岁”的孤家寡人。而这样的想法,让他心头猛然一凛。沉吟了下,便又问道:“大哥,可万一要是清流那头吵赢了呢?难道真要宣布说之惟无罪,是受人诬陷?那咱们前头那些个动作,可未必不会被牵出来点什么来啊。再说了……”他顿了顿:“他要是万一没死呢?”

太子脖子转了转,却最终没有回头,只轻轻冷笑:“他怎么可能无罪呢?”

明知人没回头,他却还是垂了眼,道:“那老爷子那头怎么交代……”

“还需要和他交代吗?”太子无声息的笑了起来。

他不敢抬头,却仿佛能感觉一柄沉重的刀缓缓的静静的扫过面前。

太子终于勒马转身,眯了眼,浑身上下还是透出往日那股平易和蔼,眉宇懒散,仿佛只是个赏花归来的世家公子,笑道:“不早了,别让人家老等着咱们。”说着,便催马扬鞭,踏上来时路。

走了几步,忽闻头顶上有扑扑之响,不由抬头,见一点灰影疾速飞过,转瞬消失于他们前方的云空——正是天坛的方向。

是叶先生!他刚想说。却见太子抬眼望着那鸽子消失的方向,轻声说道:“还以为你……真的不回来了……”一瞬流光,掠过那点漆眼底,刹那不见。

一切都仿佛是错觉,那双狭长凤眸依旧是那样深暗,储君的仪态仍是那般完美无缺,通身的衮冕袍服依旧是如此堂皇盛大,转瞬间,已又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千岁身,款步从容,行在这万众之巅,万民之前——

这才是他熟悉的东宫之主储君爷。

廉王在心里暗自一哂。

面上却不露分毫,他走近那人身侧,压低声音问道:“叶先生信上可说了什么?”

“这时候还管不住你这张嘴。”太子低斥了句,却并没什么真实的怒意,微笑,“急什么?只管安心看戏。”

二人交谈于人前,竟都能保持着面上微笑不变,只唇角稍稍牵动,如不近看,无人能发现。万千蚁民只见那华贵庄严天家气度扑面而来,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再无人敢逼视,不由自主拜服下去,声声“千岁”如波浪迭传。

称颂声浪中,抬起眼,望向大道远方那逐渐清晰起来的宫城,太子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兴奋之色却从眼底升起,不觉间就加快了脚步。

廉王看了他一眼,紧紧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