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离居(九)

正月十五,戌时。

“已经是第十五天啦!”虽还差了几个时辰,怀桢却并不想算得那么清楚,拉了清执就要往外走,“咱们找宁王去!”

却在这时,忽听一声吱嘎怪响,眼里映出楼下人惊恐的看上来的眼——“失火啦!”喊声刚起,怀桢便觉被人狠狠一扑,随那人一阵翻滚,也不知滚了几级楼梯才停下。

抬起眼,方才所站之处,一根燃着了的木梁正砸在他刚立足的地方,忙摇摇旁边人:“你怎样?”

因合身扑他,清执滚下台阶时背上狠被硌了几下,却咬着牙摇头:“没事。”

怀桢凤眸一挑:“这是想赖账!”

正说着,便见四方火起,到处都升腾起了浓烟,口字型的客栈登时被包绕在烟火之中。楼上楼下人们争相逃生,场面一片混乱。

“看来,不止是想杀咱们俩灭口啊。”凤眼微眯,掠过一抹冷笑,怀桢还在自言自语,已被清执拽了就往外逃,这次终于轮到他教训于他:“罗嗦什么?还不逃命?!”

怀桢笑笑,拉了他手一起往外跑,却见面前刀光一闪,两人直觉后退,却听背后也有虎虎风声,已是被四面包围。怀桢挑眉看眼清执,一副我说了不着急逃的样子,被清执狠瞪一眼,抓着他的手倒反更紧。

怀桢便看向几个杀手,露出可怜兮兮表情:“各位大爷,小人与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就放过小的吧。”

杀手显然不为所动,朝着二人便扑了过来,却见少年突然目露惊喜之色,像只离了巢的小鸟忽见到了大鸟似的,眼泪汪汪的大叫了声:“姐夫?!”

他前头的杀手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目光看去,就在这么一扭头的工夫,两个少年已然从他刀沿窜了出去,急忙追去,却被什么东西横空一挡,定睛一看,竟是灭火用的唧筒!还未待他开言,几条水龙便喷出银光,将他们几人冲倒在地。

两个少年被个灭火兵模样的人拉到了一边:“柳公子,冯将军让末将来保护你。”

怀桢笑嘻嘻的作揖:“谢啦,就猜老将军他不会闲着。好好好,大家都趁乱!”

“公子,末将这就带二位去安全之地。”

却见少年摇头,仍是那样云一绺水一波的笑着:“不,我还要去找宁王。”

“公子,这……”

他知人欲言又止,却确乎是阻止之意,便敛了笑,未及弱冠的少年也露出不输成人的担当,淡声道:“我和他还有个赌局未完,若我不去,岂不白赌?”

全城都知道他与宁王之赌,更有不知多少双眼今日又看过那依然寂静的城门,心中期待那赌局揭晓,想着,那人只得同意,露出丝愧疚:“那就对不住公子了,那里……末将便不能再护持。”

“没事没事。”少年又露出了笑容,“你忙你的吧,这里也还有人要救。”说着便拉了清执往外走。

一袭白衣飘拂于烟尘之外,人忍不住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二人急往将军府而去,还未到达,便见层层兵甲如临大敌的将府前几条街道都给围住了,不远处,也有一处建筑正燃起火光——

“司库!”打听了那方位,怀桢眸子一亮,“果然是这样。”

清执这时候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忙求教:“什么意思?”

怀桢将他拉到一边,眸子一闪一闪的,轻声说道:“宁王知道他的嫡系火林军数量质量都不是朔方军的对手,所以,想要控制朔方军,便只能拿钱来收买——一面攻击我姐夫贪墨克扣,一面装大方掏钱发饷——但他这些钱又干净吗?本来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他发饷的同时,又怕人正好搜集他自己贪腐的证据,因此,才放客栈那把火——咱们只是顺带,他主要是为了毁灭人证——那些钱谷师爷,而物证,应该就在这司库中了。”

“那这一把火,必定是要去救的,不能任他们销毁了罪证!”清执说着便要上前,却被怀桢一把拉住:“不,咱们还是要去找宁王!”

“他……?”清执倒不像他,对那王爷抱太大希望。

却见怀桢的眼又望向将军府门口,越来越沉,只见夜色之中,府门忽然大开,数十甲胄鲜明的兵士拥了中间几人出来,这才注意到,两辆马车早停在门口,也不知什么人在这样密密匝匝的簇拥下钻进了马车。

会不会是宁王?两个少年对看一眼。

怀桢便道:“咱俩兵分两路,一路跟上马车,一路进府。”

清执点头,没有犹豫,犹豫的只是——

“你进府,我追车。”

两人竟是同时冒出这样一句,不由相视一笑。

琥珀瞳清光流转,似终是敌不过那凤眸咄咄,清执只得松了手,点头:“好,听你的。”

怀桢笑笑,正要迈步,却忽被人大力一推,躲闪不及,竟重重摔倒在地——

清执?!他很快反应过来那人打算,未及喊出声来,便见清执已拨开了刀丛,往府门前跑去,在那两辆马车之前单膝跪倒,朗声道:“柳怀桢求见宁王。”

一只手从马车里伸出,做了个手势,有人将少年推进了马车。

小小插曲只是转瞬间事,马车立刻向司库方向奔去,仿佛方才只是幻觉。

怀桢已爬了起来,立在原地,蓦然空落,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转念又一想:估计马车内并不是宁王,而是冯啸,否则怎会认不出清执是冒充于他?如此想着,便松了口气,再不犹豫,径直往将军府走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身后有人高叫:“哗变啦——”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人一把拽进了门内,一抬眼帘,不由大吃一惊:“冯将军?”

月光之下,映出老将铁衣如雪,白发如霜,正是西北宣抚使、顺德将军冯啸,见了他,点点头:“柳公子。”

“你……你在这里?那……那马车里?”怀桢一省,当先急出一头冷汗,“马车里是宁王?”

“不,老夫也不知,他们布下了迷魂阵,老夫现亦不知宁王究竟在何处。”

“那他也不在府里咯?”怀桢一出口便知是废话,只是心跳如鼓,再静不下心来好好思考,急问,“老将军,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将军府又在您控制下了?”

“可以这么说。”冯啸点点:院落岑寂,外头守卫的都已是他心腹之人,那几个宁王派来监视的本就不在话下,先前不过是不着急除去罢了。此刻将军府,乃至朔方城,老将登高一呼,也立时应者如云。只是,这样大好的形势,会不会正是敌人诡计?

少年已然乱了阵脚,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若要毁灭证物,何须如此明目张胆?”

冯啸也不由点头:“是啊,况且老夫手里的大部分证据也非出自司库。”

“那他们放火干什么?警告?离间?还是……诱我们上钩?”

“这有可能,他们知道我急于援救灵水,不似他们这样拖得起时间,因此故意挑起事端,一边还放松了对老夫的控制,好让老夫能有机会领兵过去——若我们前去,他就诬赖是我们毁尸灭迹,制造兵乱;若我不去,则就只能任由他们信口开河,反咬王爷一口。”

“我听见外头有人在叫‘哗变’,老将军,会不会真有沉不住气的部将当真……”

“绝对不会!”冯啸斩钉截铁,“大将军王传下来的将令,在朔方令行禁止了三十年。”说着不由苦笑了下,“若真有人能这样冲动,倒也好了,早能拉着队伍去灵水救王爷!”

怀桢前后一串,此刻已大概弄明白,便点头:“果然姐夫是要拿贪墨这一笔账与他们清算——姐夫去年查二刘的时候,是不是手里已攥了宁信二王不少罪证?姐夫他还真是沉得住气啊,知道越隐而不发,越成人家心头的一根芒刺,这些人总有一天要找机会跳出来的——只是如今这时机,委实是危急了些。不过,今儿他们总算狗急跳墙的动起来了,咱还正愁没机会发难呢,看明儿咱们怎么当着全朔方人的面与他新账旧账一起算!”说着,眼波一亮复又一暗,想到清执落在敌人手里,也不知此刻如何。

冯啸不了解他心中所想,只觉这少年灵慧机敏,十分可爱,而他又刚痛失爱子爱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柔软,拉着怀桢在石凳上坐下,道:“咱们慢慢说话。”

怀桢却摇头,难得不笑,眉心一点忧悒便在月下**无余,抬起眼来,只发一问:“我只不懂,要是我,早就直接提了兵去援灵水,管他宁王啥王,先救了姐夫再说,可为何明明有罪证在手,却还要等人先发难,咱们才能动手?这么些天,这种形势,是如何能等得的?”

朔方老将望着拿年轻的眼睛,又望向天边冷然的明月,苦涩一笑:“孩子啊,你还年轻,将来你就会明白了:王爷,不止是你的姐夫,他更是我轩龙朝的亲王。”

怀桢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多少年后回想起那个上元之夜,也仍能记得那一生中感觉最冷冽的圆月之光。

正在这时,却听有脚步声传来,竟如沙场挣命一样的急乱,一名士兵几乎是扑进了院内,叫道:“将军,不好了!宁王……遇刺!”

怀桢站了起来,忽然想到了将会有怎样一个圈套,想到,已然心如刀割——

清执!

清执睁开眼,当先看见满手的血红,还有,双手间的铁链。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喝道:“抬起头来!”

四周火光熊熊,浓烟弥漫,惹他不由眯了眯眼才看清:自己身处在一片刚灭了火的废墟前,这废墟正处在一片高地之上,旁边围满了手持火把的兵将,而阶下,则是涌动的人潮——好熟悉的场景,跟灵水那回一样。想着,竟不由勾起了唇角。

这一笑惹恼了上头审讯的人,又断喝一声:“大胆刺客,死到临头了还这般猖狂!”

刺客?他抬起头来,看到前面白布覆盖的尸体,想起昏迷前的一切——

他一钻进马车便被人当头一下,迷迷糊糊中,听见似乎是马车停了下来,有人道:“老三,你过来下,我有事和你说。”

便听有人进来,踢了他一脚,将他脸翻了过来,他更加疼得清醒了,却紧闭着双目。那人便道:“二哥,你把他弄上来干吗?”是宁王的声音。

“这就是和你打赌的人?”前头的声音冷笑了下,“怎么,你还真打算履行赌约不成?”

宁王哼了一声。

“什么?!”那声音显然惊呆,反应了半晌才阴森森的说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愿赌服输,这是要把咱们全部的家当给卷进战火里!你想清楚了?你舅舅可就给你留下这么点家底,就是给你这样来挥霍的?!”

“挥霍?国之兵将本就该保家卫国呢——二哥,你也甭说得那么好听,好像你真的一切是为了小弟似的……”

“你……你再说一遍一——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宁王没出声,那声音却已歇斯底里:“你疯了?!你还真打算提兵去救灵水啊?你以为这真是和小孩子打赌过家家?你要扶人家登基不成?”

咆哮完了,半晌沉默,宁王似要说什么,一声“二哥……”嘎然断在半截。

一片黑影重重的倒在少年身上,血腥的味道弥漫了他整个鼻腔。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上在抖,心,却忽然并不再慌。

果然,不久后便听见有人掀开车帘大惊失色的叫唤:“宁王遇刺啦——”

他被七手八脚摁住——其实根本就没力气爬起来,头疼欲裂间,披枷带锁的被拖到这空地上——真正的凶手早摆好的刑堂。

他终于看向那当中站着的人,玄服玉带,好不冠冕堂皇,这花色他认识,端的亲王服色,今日才知原一般花样穿在不同人身上还真是高下两样,不由又笑。肩上随即一麻,有什么火灼一样通过他奇经八脉,疼得浑身一缩,旁边押着他的亲王卫士慢慢收手,冷叱一声:“小子,再狂!”

只听马蹄声奔来,几人下马,对当中那人拜倒:“朔方守将冯啸领属下见过信王千岁。”

啊,信王……清执抬眸,正对上一道注视过来的视线,四目一撞,波光一闪:这就是你说的宁王后头的人?

怀桢没料他这时候竟还先问他这个,点点头。

清执扬眉,琥珀瞳心微光一漾。怀桢竟心中一酸,忙拼命摇头,示意他不可。

清执却不再看他。

上头冯啸正问信王:“王爷,这就是那刺客?”

“正是。”信王阴寒的目光投来,“途中他混上车驾,三弟见他年幼,一时不察,竟被他行刺得手!待亲卫发现不对,已然抢救不及,只将这小子当场拿下。”

冯啸便凝眉,看过来:“他招了吗?”

信王冷笑,反问:“如此当场擒获还需他狡辩不成?还是有人想帮他脱罪?”此言一出,他身后火林军已有人抽刀离鞘。

对面火光猎猎里站的乃是朔方将士,却都纹丝不动,只一双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对面那片刀光。冯啸面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道:“王爷误会了,末将只不过想先将事情弄清楚。”

“有什么不清楚的?宁亲王的尸身便放在这里!”信王声音越来越大,“我与宁王本是来查看司库之火情,却不料行到半途遭此大劫!不止如此,我们沿途更还遭到数次堵截,这边放火烧库,那边行刺亲王,到处都是乱兵……本王倒想问问将军:这朔方是怎么管的?难道是要兵变?”

“王爷。”冯啸却是一步不让,从容回答,“火情是有,遇刺也有,叫喊‘哗变’的也有,可是,末将却未见着我朔方军中有当真作乱的,如王爷见到,不妨指出那一两个败类来,末将定按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呵呵!”信王长笑,“我嫡亲三弟堂堂皇子已经横尸街头了,将军还说没有兵乱?朔方城内这般兴师动众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以为本王不知道吗?有人贪心太大,贪得太多,现在知道宁王和本王一在明一在暗的前来查访了,因此急于毁灭证据,并且还想再浑水摸鱼,干脆除掉我们两个,好迎接他那位主上!”

“王爷这话,在座的可就听不懂了。”

“听不懂?冯将军便一直是这样装聋作哑,拿十分之一的银子填塞三军口腹,而拿那十分之九去孝敬那位主上?”此话说出,正戳在朔方全军痛处,虽不知他所言真假,却不免都将目光集中到在场上位几人身上,只见信王露出痛惜神色:“可怜朔方十万兵将,便这样成了人一家的袖中甲兵,闲时拿来作贪饷的幌子,急了还要去当救命的炮灰。”

“王爷,您贵为亲王,号称奉谕令前来暗查朔方军情,说话当有证据。”

“证据?你们吃空额、贪粮饷的证据都已被你们销毁在这废墟里了,你反来跟本王要证据?”信王目中已隐隐见光闪,看向一旁宁王尸体,“有人杀人灭口的事都做得了,还假惺惺的装什么奉公守法?如此犯上作乱,背弃仁德,只为一己贪念,竟做下这株连九族之恶,难道真不怕连累三军?”

亲王横死于此,确乎千真万确,这已是坐实了的“兵乱”。如今形势,朔方军只能要么归顺,要么真反。信王心中自有计较:饷银一事,疑云重重,现已证据尽毁,正好全推在之惟身上,如此,军心必散。而宁王之死更是火上添油,他赌这许多普通兵将必不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效忠那“罪行累累”的“叛王”。

果然见朔方军中有人窃窃私语,下面围观百姓也露出忿忿之色。

“呵呵,信王爷这已不止是在审刺客了。”三朝老将自有其静定,竟是轻轻一带,便将事情又带回了眼前,“王爷,不如先问明了刺客:他到底是受何人指派,为何要刺杀宁王?”

信王冷哼:“此等死士,嘴里有真话吗?”

但人们的视线还是不由投向当中的少年,有认出他的,便又悄悄的瞥向立于冯啸身后的怀桢,目光闪烁。

清执感到怀桢在看他,更明白那眼神的意思是说没关系,都交给他们来处理。他知道这是让他不要出声,他其实也很难很难发出声来,因为旁边的人正暗中将一股奇劲灌进他身上经脉,早痛得上下牙齿打颤,唇都张不开。

可是,必须要发出那一声来!只要能发出那一声来,就再没有什么可阻挡!已疼得眼前一片血红,可血光之中还有那些人影闪过:那一抹流云,那一束月光,还有,那同样鲜热的,几次为他而流的,那人的血红……

“不——”少年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叫出声来,几乎将声带都绷断。

所有人都被慑住,凝睇于这满面是汗的少年“刺客”,见他抬起雪一般苍白的脸,浅褐色的眼瞳像上好的宝石,冷冷看向他身旁看押他的亲卫,那亲卫不觉松了手:这一声既出,众目睽睽之下,便再难施重手。

少年的前额头发都已为汗水湿透,拿带了镣铐的手拨了一下,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前方的人,言道:“王爷是想让我承认我是兰王派来的吧?”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现下虽已波涛汹涌,却还是第一次将那名字摊到台前。

信王冷笑了下:“你难道不是?你和宁王打赌以救兰王,难道是假的?”

“呵呵。”清执笑了起来,“王爷认错人了,那是我家公子,却不是我。我——”他扬起脸来,朝向火光,清冷一笑,“我乃是兰王的仇人!所有人都知道,兰王杀了我的父亲,我刺杀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帮他来杀人?”

清亮的琥珀瞳人人都看得分明,早听这少年说过兰王亲手射杀了他的父亲。冯啸轻咳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说给信王听:“兰王一进灵水便射杀了总督慕容之澄,这邸报上可都写着。”

信王面色已开始发青,不由看向宁王尸首,想不到这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弟弟竟在临死前有意无意摆了自己一刀,让他误以为这孩子便是兰王妻舅,端的“罪证确凿”。现在居然是一步错,满盘输,大事竟就坏在这小小少年身上——如此紧张时刻,一言落空便不免令人怀疑句句是空,不禁暗暗环视周围军众神色,心里已开始盘算退路。

清执看向怀桢,却被他猛瞪一眼,仿佛是说让他来说不就行了,逞什么强?却下一瞬又都笑开。

清执便又道:“杀死宁王的不是别人,正是信王!”预料中的,立刻被旁边信王亲卫揣翻在地,掐住了脖颈。

只听那边怀桢大叫:“放开他!”

清执只觉一股大力将他身子猛然一带,已然跌在信王脚下。火林军中虽亦有哗然,但还是有一部分挡在了他与信王之前。隔着重重刀兵,他看见怀桢在那头猛拉冯啸袖子,不由勾唇:老笑别人,原来你也会孩子气的呀,笑着笑着却吐出一口血来。

此刻已然图穷匕首现,却不知朔方众将就等着这一天!

只见老将飒然一挥手,已有人将数人带上前来,火光熊熊,照出明暗分际那般明晰,扬声对在场所有人道:“这几位便是宁信二位王爷的钱粮幕僚——人要拆东墙补西墙,拿出银钱来做好人,便要他们来帮了修饰账目,但又怕事情败露,便火烧望亭客栈,意图杀人灭口。幸好这几位早就有了弃暗投明之意,前几日就都被老夫给换将出来,现在,这些人证都是铁证如山。大伙儿不妨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吸食我将士血髓,是谁在销毁证据反污他人,更是谁丧心病狂害死了亲弟?信王爷,到此,您还有何辩解?”

清执被信王一把提起,刀架在脖上,居然想的是:难怪怀桢这几天总盯着下头来往的师爷们看,原来看的是这个……费力的抬眼,见那家伙正难得的在抓耳挠腮。

冯啸便道:“王爷,末将劝您还是放下屠刀,休要再作妄想,安心想想如何向圣上请罪吧。”

朔方军至此方刀光出鞘,一片清光霎时亮了乾坤。

身前火林军已然又将防线收缩了一圈,信王明白已是无路可退,眸中闪过暴戾之色,便要先杀了手中少年泄恨。却听对方一声高喊:“等等!你放了他,我们放你们走!”正是朔方将军身旁少年,凤眸盈盈,白衣潇洒,只怕这才是那真正兰王眷属。

果见冯啸侧目,那少年便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随即,老将便看过来,言道:“只要王爷放下手中人质,末将任你出城,全军绝不追赶。”

信王将信将疑,但还是求生之念占了上风,想了想,竟将清执当作挡箭牌,亲自拎了过来。站得离他最近的便是冯啸,此刻便侧转过身,准备接过。

却在这时,变故陡生!清执只见面前忽起一片刀光,那信王竟是提起刀来便要向他头上砍下——那一瞬,万马奔腾,一生仿佛都在面前轰鸣而过,然而电光石火间,他却只看到对面怀桢闭上了双眼。

他以为那便是此生最后一眼。却哪知,一道金光以迅雷之势架住了那片刀光,一瞬静止中,忽听“扑”的一声,极轻,直到一团血雾扑上了他面颊,连他在内的所有人才都反应过来似的大喊道:“将军!”

冯啸手中的金光也同时挥出,金刀将凶手从中劈成了两半——原来方才,信王举刀杀清执是假,引冯啸出手阻挡是真。就趁这一瞬空隙,信王亲卫的剑刺进了老将的胸膛。

原来必杀一击埋伏在此!

信王爆发出野兽一般狰狞的最后狂笑:“看到了吗?你们的将军已死,跟谁不是跟啊!跟着本王杀进京师,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美酒佳人取之不竭!”

清执只是盯着怀桢睁开眼来,扶住了老将倒下的身躯,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他指缝间留了出来。

信王还在叫嚣,反正已是绝境,只求以功名利禄作拼死一搏,然而,四周却是令他越来越胆寒的沉默——

四周无人作答,甚至没有人出声叫骂。只有死一样沉寂的愤怒,像即沉默的火山,即将喷发。

他终于绝望了,握刀的手开始发抖,割破了少年肌肤。

清执却似毫无感觉,只是仍盯着怀桢不放,盯着他手里的血,渐渐变干变暗。

终于,怀桢抬起了头来,声音在颤,却竟还是那一句话:“放了他,我们放你走。”

连他都不信。果然,沉默的朔方军中终于传来鼓噪,却被一人高声喝止——“不!就按他说的办!”人们都惊呆了,因为所有人都认得说话之人,正是冯啸幼子冯纬,接替他兄长担任朔方副将不过一月。

信王两腿都已开始悄悄在抖,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激动。

只见冯纬双目通红,狠狠看了他一眼,却还是对四方兵将道:“让他走!这是父帅刚才答应过的!”

四周无数人的目光在火光中明暗。

信王急忙将清执扔了过去,自己慌忙爬上马背。

四周朔方军虽有不甘,却纪律严明,不敢抗命,竟真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的残兵败将护着他一溜烟似的逃出城去。

其余留下的火林军众皆是看清二王面目而再不肯追随者,便都纷纷跪下,请冯纬收留。

年轻的将军眸中有泪,却还是答应了,先令人将他们重新收编,还有,安葬宁王。

清执未及从地上站起,便爬到了怀桢面前,狠狠的摇他:“你干吗愣着呀?!你干吗不救他?”

怀桢看了他眼,便低下头去,任他摇晃。最后还是别人来将冯啸的尸体抬起,清执才停了下来,瘫坐在地,转眸盯着那已无生气的老将的脸,死死不肯回头。

怀桢便在他身后拉他衣角:“清执……”

清执猛回头:“你干吗不救他?!”

怀桢也吼了出来:“我怎么救?我又不是我姐姐!”

琥珀眸子瞪着他:“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你是不是看出来信王意图了?你为什么不出言提醒?!”

怀桢缩了一下,随即便瞪回来:“好了,别闹了!他又不是真为你死的!”

清执转过头去,却被人一把扑住,尖细的下巴硌得他同样单薄的肩膀生疼,怀桢在他耳边对他低叫:“冯老将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他一早就准备好了要拿性命给别人铺路。不然,冯纬怎么会一点讶异都没有,别的将领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么顺理成章秩序井然?!”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他听到有扑簌的声音滴落在他耳畔,“宁王信王虽坏,却是朝廷钦使,只要朝廷没罢他们的爵、定他们的罪,他们就仍是前线总理,仍是皇亲国戚。咱们夺权挥师灵水便还是以下犯上,是抗旨——对!是再好没有、证据确凿的叛乱!即使这样救出了姐夫,姐夫也仍背的是手足相残的谋反之名啊,将来他若率军北上则更将会是千夫所指、万民唾骂的‘谋逆’!傻瓜,你懂不懂啊?只有人家先屠戮封疆,朔方的反抗才不是兵变;只有让天下都看见了人家的无道,姐夫……才能顺理成章的举义旗、清君侧……”

他感到落在自己颈上那滚烫的水滴转瞬便变成了冰凉,那么熟悉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凄冷:“我们……只能等,等人家先动手,等人家的刀砍下来,我们才能反击……即使我们手里才是铁证如山,即使我们才是无辜才是正义……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名正言顺啊……”怀桢说着说着,眼前还是不时浮现出刚还在一起的谈笑风生,白雪院落,溶溶月光,五内翻涌,也不知是给人解释,还是自己感慨。

清执终于转过脸来,怀桢猛抬了头看他,却见他笑了笑,尽管琥珀瞳里有点空:“好了,别哭啦,又不怪你。你起来吧,我哪有劲儿给你压?”

怀桢连忙弹开,上下打量于他:“你没事吧?不会受了内伤吧?”

看他那打量人都鬼头鬼脑的样子,清执忍不住扑哧笑出,却先咳出两口瘀血,摇头:“没事没事,这么被摔来摔去的……”

却被怀桢又一次扑住了,这回力道极轻,只是环着:“下次你还敢再算计我!”仍是轻佻的玩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想到什么,转眸问他:“你就这样让信王跑啦?”

怀桢轻笑:“他不跑,以后人怎么追呢?”

老实孩子便也笑了:“就知道你才不会真单为了我。”

笑着笑着,两人心中却都同时升起丝异样的感觉,似乎是辛酸,又似乎是失望,心里有一角自刚才起悄悄坍塌了一块,却不知今后还将继续陷落。

过了会儿,便见琥珀眸子又抬起,望着前方出神,怀桢忙也随着看去,只见宁王的尸首被从眼前抬过,不知怎的,想起那日尚和他豪迈一赌,如今却只是黄土一y。是人生无常,还是宫闱诡谲?究竟是什么令人感到这般寒冷?不自觉的,和身边的人靠得更近。

却听清执忽然开了口,幽幽道:“你赌赢了,你知道吗?要是宁王打算赖你账的话,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怀桢不知自己为何腾地站了起来,远方的明月照见地上一双黑影,一处默然纠葛……

良久,方听少年长长吐出口气:“姐夫呵……”

朔方的军权之争至此才终于落下了帷幕,虽无几番流血厮杀,却竟有一王一将殒命,后人观史至此也不免常作叹息。但在那时,全城只道终于靖了他人翻云覆雨,终于能够军心一统,跃马扬鞭去报那新仇旧恨。

简单料理了冯啸及宁王丧事,自此,再无耽搁,三军在副将冯纬带领之下,便要开拔援救灵水。却听城门忽传来马蹄得得,探马飞奔进城,来不及下马行礼,便在马上高喊起来,却是一声令人神魂俱裂的——

“灵水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