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离居(五)

入了朔方,才道庆幸——刚刚进城,便见大批士兵前来把守了城门,一一查验出入者身份,据说是因探马来报,乌桓军已与灵水近在咫尺,要严防奸细,以及灵水逃人。

怀桢强作镇定,一路上应酬其余使者,将一番“抢婚艳遇”说得天花乱坠。人听得随行马车中传来女子声音,也就不好硬凑上去相看,只能暧昧调笑一番,让他当晚一定要补办酒席,洞房花烛。所有条件,怀桢全部答应。见他态度诚恳,人也就未多加怀疑。

好不容易混进了城里,怀桢忙将断云三人安排进自己所住的客栈隐藏,自己则立刻跟了其他人往将军府向宁王复命。

待他回到客栈,已然是黄昏时分,回来就说“不好”,人忙问是怎么回事,却见少年笑开:“他们非要我今天补办婚礼,说要闹洞房。”

“那我们赶紧出城。”墨生便道。

怀桢却摇头:“没那么容易,出城都需查验身份,我虽还藏了一份出城的文牒,但现在查得紧,怕一次带不走这许多人。”

“我留下。”沉默了一路的清执忽然开口,琥珀瞳内仍是涟漪不起。

还没等别人开口,怀桢先给了他脑门一记板栗:“少插嘴,大人说话呢。”

看得一旁两个真正的大人目瞪口呆:那倔强少年居然乖乖的转了眸望向窗外,连一丝怒意都没有,不禁转念又一想:不是这般古灵精怪,只怕也不能将这实心眼儿的孩子从地牢里拽出来。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怀桢又开口,又是一鸣惊人:“姐,不如我就成个亲吧。”

“怀桢?”她先一惊,随即想通,断然道,“不行!要走我们一起走。”

“姐,谁说要有人不走了?”少年笑嘻嘻的,瞟那沉默孩子一眼,“我又不跟他一样傻。我是说我办婚礼的时候灌醉他们,让墨公子偷了他们谁的文牒,咱们就可以一起走了。”

闻言,正气凛然的墨门公子居然点了点头:“这个办法可行。”

于是,当即就去采买了简单的物品,当夜便在客栈里办起了婚礼。

那一夜,也正是除夕之夜。虽激流暗涌,内忧外患,朔方这座边城也和这个帝国里的每一座城池一样披上了一层喜庆的外衣。城头之上照例高高挂起了牛油蜡烛点的大红灯笼,堂皇红光能照亮方圆数丈。城内,虽不时就会走过一班巡逻兵丁,却毕竟没有行宵禁,除了民间不许随意高挂旗帜竹竿等物防范有细作通敌,小型的烟花爆竹还是不禁的,只要火焰不会高过城墙,便可以燃放。所以夜幕一降,城里照样是噼啪声响,溢彩流光。热闹,似乎并不比往年少些。

有家的人便都一家老小窝在屋里吃团圆饭,守岁。没有家的,也总要想方设法往热闹里钻。于是,宁王帐下的幕僚们倒有一半来到了这小客栈里参加同僚的婚礼,三五成群,喝酒划拳,再与新郎新娘说笑两句,很快又醉倒一半。

好不容易回到了洞房,新郎新娘忙关上门,揭下盖头,却是姐弟两个。

墨生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手里拿了份文牒,问他两个道:“能走了吗?”

怀桢点点头,又看向姐姐:“你们俩先走。”

断云心一紧:“你呢?”

怀桢便笑:“姐,你别老不放心我,我再去应酬一下,随后就到——他们肯定要来闹洞房的,总不能现在就没人吧。”见她仍露忧虑之色,便从袖里拿出张文牒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放心,我跟清执抵挡一下,马上就来。”

门外已有人在重重的敲门,一群醉汉的声音嘻嘻哈哈的叫嚷着:“柳老弟,开门咯,闹洞房咯……不闹不发财呀……”“开门——让我们瞧瞧新娘子!”

怀桢一咬牙,把姐姐往墨景纯那边一推:“你走不走?!你想急死姐夫呀!”

水眸里波光果现,断云还要对弟弟再说点什么,却被墨生拦住,沉沉的一声:“王妃,请为了王爷……”

千言万语都再说不出,她只能任由墨生架着跳窗离去。

少年看见墨生临去时回眸望来,淡淡回他一笑,关上了窗户。

**,还有个新娘静静坐着,他看了一眼,唇角扬得更高,走过去将门打开。

刺鼻的酒气顿时充满了小小的房间,一堆人争先恐后的挤进门来,嚷嚷着要掀盖头。

少年新郎走上前去,拿秤杆挑起了那粗陋的红布,流苏下面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

不知是不是因红烛光灿,流苏摇曳,竟明丽如宝石,惹得人们都啧啧惊叹。

他看着看着,忽露出抹奇异的微笑,后来自己花了半生也未能全弄明白。

只是那一眼,却永远永远的留在了记忆里,直到生命终结。

断云被墨生几乎是拖上了马车,直奔城门。

“等等,怀桢和清执……”话没说完,就看见墨生的眼,深如古井,低声道:“他们不会来了。”

“什么?!”

她被他一把拉住:“景纯现在手上拿的就是清执公子那份文牒——文牒从来就只有一份。”

她心像是被只大手捏住,五脏俱转了位置,偏还要那样不能倒下,亦不能流泪。

因还要,继续走。

他们已然走到了城门之前,依稀能见城外的夜空,满天星斗,仿佛所有人的最后希望。

她知道她不能停,不能停,泪,只能往心里流。

二人赶车到门前,墨生亮出了通关文牒。果不其然,检查比他们想象得还要严格。一名校尉接过了文牒,又上下打量了二人半天,问道:“为什么要出城?”

“王爷交有要务。”墨景纯回答。

“怎么还带着女人?”

“新婚妻子,非要跟着——王爷都允了的——这位将军,您就行个方便吧。”墨生一手将一锭银两要放到那校尉手上,她感觉到身后那只假意挽着她的手已摸袖剑在手,只见那校尉越走越近,浑身寒毛都已竖了起来。

却听那校尉大声道:“什么?你老婆有病?有病还要回娘家?!”

二人都不由愣住,却见那校尉将文牒递了回来,但又停在他们面前翻了两翻,忽然间低声道:“王妃,末将认得您。我记得兰王爷那时候的‘五留’之策,我相信王爷的为人。您快走吧。”

眼眶猛地酸胀,却不能露出分毫,断云只能任由他推推搡搡的将文牒扔到墨生面上,“走吧!大过年的,晦气!”嘴上骂骂咧咧,悄悄望过来的那一瞥中却是那样和煦。

她终于意识到现正是合家团圆的除夕夜,想起孤城里那一个人——

之惟,你感觉到没有:新年的第一缕春风……

心里终于有一角坚冰融化,让人能够怀有希望走完这旅程。

马车飞快的驶出城门,一路奔驰而去,从此再无回顾。

人潮散尽,一瞬的宁静,夜阑都像被什么凝住,直到红烛毕剥一声。

**对坐的二人似是终于缓过神来,同时往后坐了一些。

平素吊儿郎当的少爷难得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怀桢悄悄抬起眼来,见灯晕溶溶,对面人扯了头饰,颜色略浅的长发披散下来,烛光一照,像是匹金色的绸缎——

一对大红喜服,却是两个少年。

想着,不由就笑了,对面的琥珀瞳就瞪过来,他才不惧,笑笑问他:“你几岁?”

清执愣了下,还是回答:“十六。”

对面的凤眸有点沉,又问:“几月生的?”

“十月。”

“呼——”某人长出了口气,“总算比你大。”

“无聊。”

“也是哦。”没料他附和得爽快,随即凑过来一笑,“反正怎样我都是你舅舅!”

他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放大的脸给吓了一跳,急道:“谁认了?!”

却被他堵了唇,凤眸眨啊眨的:“小声点,当心还有人听房。”

以清执的汉文水平,反应了好半天才领悟他所说的是何意,登时脸就红了,却又不敢真的出声骂他,只能又瞪他一眼。

怀桢却大笑起来:“瞧把你吓得——你放心吧,我刚才都已经点过人数啦,几只醉猫都早走远啦!”

他这次是恼得说不出话来,索性和衣往**一躺,眼睛一闭。

却很快有个软软暖暖的东西靠了上来,他一睁眼,又吓一跳:“你干吗?”

睫毛几贴着睫毛,柳少爷答得无辜:“睡觉啊。”本还想再补一句,但看那琥珀瞳子已快喷火,便咽了下去——知道他是也想到了:这是他俩的“洞房花烛夜”。

清执翻了个身朝里,眼不见心净,却不知为何,见了**贴的那些大红大绿,心里竟有些暖。

怀桢便在他身后道:“姐姐他们应该会直接回京。”

没反应。

他便又道:“姐姐不会真回家坐视的,她肯定有自己的打算。那咱俩呢?你呢?”

仍然没反应。

他便笑了:“你还恨着我姐夫?”

面前的背影有一瞬的僵直。

他笑意更浓,翻个身,仰面躺着,望着头顶的幔帐:“那,那个少年的故事你还要不要听?”

良久的沉默,就在他差点睡着的时候,耳边拂来热热的呼吸:“要听,你答应我的。”

他朦朦胧胧想起这是自己拉他走出地牢的交换条件,于是就笑了:“好,你自己要听的啊,听完了,有什么想法都不关我的事,做什么决定,也不许后悔。”说着就睁开眼,看着旁边的人。

烛花在那清瞳里一爆,还是坚定的说道:“你讲。”

怀桢便转过头来,闭上了眼睛:“二十多年前,有个小孩儿被他亲爹过继给了他叔叔……”

“你不是说是少年吗?”

“别打岔!人都得从小往大长吧?你听不听?”

“好,你说,我听就是了。”

“他这位义父乃是这世上最英武的将军,同时也是这世上最深情的男子……他心爱的竟也是一名男子,传说那男子……仙姿轶貌,聪慧绝伦……后来,就成了那孩子的先生……”

长长的故事,一直讲到灯花燃尽。

浅瞳里映出烛灭时的青烟,缭绕缠绵,一时竟恍惚了时空。

最后还是门外的嘈杂打破了凝神,他看见躺在旁边的少年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来抓我的。”

“什么?!”他一骨碌爬起。

怀桢趁他空开,在**伸了个大大懒腰,方回答:“你以为我怎么会留着一张文牒啊?那玩意儿都是用过就要交回的。我偷藏了一份,现在人发现少了,能不来找我吗?”

琥珀瞳盯着他,不知是不是还没从那故事里走出,一片波光摇曳。

怀桢听到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终于翻身下床,回头:“你决定了吗?怎么办?”

清执静静的望着他:“我跟你一起。”说罢也起身下地。

“好。”怀桢笑了起来,扯下身上红袍,露出原本玉白深衣,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那一瞬间,天光照了进来,映着那抹白衣几近透明。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清执也仍清楚的记得那个场面,如同初见的那个夜晚——

一束月光突然移照进黑暗的世界里,那人眉眼弯弯的对着他笑:“叫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