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离居(三)

这日之惟在外头一天都没见回来,断云觉得经过几日调养后身上已轻了许多,便下了床,闲来无事就找了个绷子,初打算将上头绣了一半的花样绣完,一时又想到答应清执的冬衣还未做——也不知那孩子被关在地牢里,现在怎样,待会儿要劝劝之惟教训给够了,便早些放出来,一时又想着好像还曾答应过之惟要替他绣个荷包,带并蒂莲的。UC 小说 网:想着想着,光拿了个花绷子,却是一样也没干成。

外头没下雪,风却不小,不时扑腾门上的棉帘,引她不时抬眼,却总不过是风而已。

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时分,正坐着,听得门帘扑的一想,心道又是风吧,但还是没忍住抬了睫,一见却是——“怀桢,你怎来了?”顿了顿,又问,“你怎没走?”

“姐,你到底是想我来,还是想我走?”少年这回头戴万字巾,穿了件深色直裰,腰间坠枚不怎么值钱的玉佩,隆冬腊月的手里还拿把折扇,乃是师爷幕僚的标准打扮,有意在姐姐面前展示,还转了两转。

断云见他这副打扮,已猜到几分,却不知怎的,心中一寒:“你过来送信?”

“非也。”怀桢却摇头,“是取信。”见断云露出忧色,便道:“好了好了,不和你猜谜了,我还赶时间呢。我这几天是一直都没走——自我们送过来的信函还有圣旨都被姐夫‘留中’了之后,我们几个自然也被‘留中不发’了。今儿才总算有了消息,刚刚姐夫派人来让我们取回函,别人都怕有诈,不敢来,我就正好过来了。”

“那……他是怎么写的?”她忍不住问。

“这又不能拆。”少年看着她,“你自己问他不更方便?”

断云没说话,仍看着他。

怀桢只得投降,凤眸深沉起来,道:“你可得沉得住气,我听说圣旨是令姐夫焚城撤退。”

她身子一颤。

怀桢扶住她,咬咬牙,道:“现今的形势,三两句话我讲不清楚,简单来说就是:姐你该猜到姐夫会作什么样的选择,所以现在他抗旨‘谋反’的罪名几乎已被坐实,王府也被查抄了,据说还搜得了铁证,连老太妃都已宣布和他脱离了关系。”

如坠冰窟,刺骨冰寒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只恨心却仍未冰透,为那人,竟是生生疼出血来。

怀桢用了最大力气死死拽住她,仿佛稍一松,她便要像片雪花似的化了,急促道:“我刚见过姐夫了,他让我明天带你走。”

断云猛抬了头瞪着他。

他亦盯着她,一步不退:“姐,你说你会一切听姐夫安排的。他让你走,你就走。留在灵水,咱们帮不上他什么忙,只平白令他分心,回了朔方,回了京城,或许还能起些作用。”

京城?一粒火星蹦进了冰海里,一热,又一痛,突然生出的渺茫希望像火苗一样迅速的在心里蓬□来,然而当火舌舔上心头的时候,又是那么灼痛——那意味着分离啊!

她感觉整颗心不知是被烤的还是怎的,骤然缩紧,缩成最小最小的那一团,什么念头也都不要,什么主张也不想有,只装得下那一个名字——

之惟!之惟!之惟!

少年估摸她手臂都已被他抓紫了,晶莹的泪珠自水眸中滚落下来,她却始终没有显出哭的神态,只是那么忍受着,忍受着手臂上的痛和心灵上更大的痛楚,也坚定着,坚定到只是落泪,却不是哭。

他看见姐姐眼中分明有痛,几欲迸裂,却始终未失了那份清明,即使是泪珠,也是那般清透无垢。他忽然有些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彼此。十六岁的少年,应尚懵懂,却也竟生出丝羡慕。

莫非,真有天妒?

片刻之内,百转千回。

以前总觉所谓人生大事是要深思熟虑方能决定的,经过了才知,那一两件重中之重却是刹那间就定下的,如那天之入嫁,今日之相别——一瞬间就定下整三生,哪还有瞻前顾后时间?所以不过转瞬,断云已恢复了平静,拭干眼泪,对怀桢道:“那你再帮我带一个人走。”灵台异常清明。

怀桢一听便知她已然应允,心里倒反替她更加涩涩,脸上却并不流露,仍是笑嘻嘻的:“你跟姐夫还真是心灵相通啊——是地牢里那个?”

她点点头。

“好,我这就去准备准备。明儿来接你,咱们午时城东门见,跟别人就说你们是我抢婚撞上的媳妇还有……大小舅子。”说着,少年便起身要走。

却被她拉住:“小心。”

飞扬少年沉沉的点了点头,匆匆投入夜色之中,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鹏鸟。

她走过去,将门帘拉好,转到南窗下,点亮了桌上的灯盏,慢慢坐了下来,复又拿起那花绷子,将上头原在的布料拆了,绷上块浅金色的彩帛,取了金丝银缕,一针一线,虽手微微在颤,还是绣起了那并蒂莲开的荷包来。

一进院里,就见南窗下一团晕黄。

一打帘子,便见她坐在窗下,正飞针走线,听得他进门,一抬眼:“回来啦?”便又低下头去忙手里的活计。他凑上去,描好的花样,乃是并蒂连根的一对莲。

“怎么还不歇着?”

“早答应给你绣个荷包的,今儿总算得了空,赶着做出来,你新年好戴。”说着抬头一笑,“别嫌活儿粗啊,原在家,我就不好这个。”

之惟目光里的柔情细密过那针脚,看眼花绷子,又看眼她:“挺好的,你绣好了我就挂上。”

断云透过灯光瞧去,见他笑意那样温暖近切,竟有些刺目,便又低了头:“你等着。”

“好。”他应了句,复又道,“你这么坐着累不累?要不上榻上靠着?”

她见他伏在桌前也没个坐处,便点点头,任由他挽着,靠坐在贵妃榻上。见他拿来盏灯,放在一旁小几上,接着挑眉一笑,竟是挨着她坐下了,不由问他:“你这是?”

他答得理所应当:“等着呀。”

“还有好一会儿呢……”她用膝盖拱拱他,却又留恋那温存。

他将手放在她膝上,低眉,轻轻吸了口气,方道:“怀桢跟你说了吧?”

指上一痛,已被他抢了过去含在嘴里。她看见一滴血珠落在那花心,洁白的莲顿时染上了鲜红。

口中丝丝血腥味道,不知是自她指端,还是从他喉间,一瞬间,生出个念头,恨不得就此生吞活剥,方能互为血肉。然这种狠戾不过是刹那的事,很快他已将那小手握在掌心,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抬起眼来,不知是笑是嗔:“就是这手艺了……你还等?”

“等。”他毫不犹豫,笑意千千,然那些宿命还是避无可避,“只当提前陪你守岁。”

她想起来,明天是除夕。又或许,已经是今天了。

窗外传来三更鼓,咚咚咚,那样分明。

外头的夜是那样的沉,那样的黑,幸好,他们还有一盏小小的灯。

她便将灯盏移近了些,又拿起针线来,他在旁看着,静静的,只听见绵长轻盈的呼吸声。

也不知绣了多久,在她以为他大概已经睡过去的时候,抬眸,却正触他凝望的视线,悠悠含笑,才知,是片刻不离。

片刻不离。

胸膛里暖意满溢,似要涌上眼底,但这一刻,她只愿欣喜,满心满意的欢喜。

他眸里映出她嫣然一笑:“你老这么盯着,我都没法干活了。”

“这有什么关系?”他嘴里虽满不在乎的笑,却还是站起身来,“我找本书看,总行了吧?”

秋水微光,闪烁在彼此背后,只向灯影之下,听彼此笑语。

二人的住处本是人家灵水布政使让出的上房,屋内也便是人家的藏书。之前没在意,之惟走到书架前一看,便皱了眉,史籍林立,尽是帝王家事,碰也不想碰,便只剩下几本诗集歌本,目光触到其中一册,不由一凝。

却听她后头道:“还没找到?”

他便抽了出来,坐回她身边,灯下一翻,正是那一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恰恰《长生殿》,长恨歌一曲。

见她没在意,手又生,心又急,正全副注意都放在那刺绣上。

他便一页页翻过去,见“稳稳的宫庭宴安,扰扰的边廷造反。冬冬的鼙鼓喧,腾腾的烽火i。的溜扑碌臣民儿逃散,黑漫漫乾坤覆翻,碜磕磕社稷摧残。”兰王神色自若,带笑看。

看到“堂堂天子贵,不及莫愁家。”兰王轻笑了声。

戏里那明皇帝见月伤心,夜雨闻铃。

戏外这帝王家悲辛交集,鹣鲽离分。

戏里那天子要江山不要美人,落得个千古悔恨。

戏外人从未做过那江山梦,却也只能两处销魂。

一般的一点一滴到天明,一点一滴到天明。

说不恨,是假的。不然前人如何能冲冠一怒兵临城下?

若说全然是恨,却也是假的。不然心中如何还能依旧亮着盏长明的灯?

只是世上一些最简单不过的道理:走不了别人铺的路,作不了别人那样的人。平时许也曾虚与委蛇,天大的谎却没本事撒出口;也不是没干过见风使舵,关键时候却拧不过来那根筋。

也许,真像别人说的是有点傻。幸好,这样一个傻瓜还有人挂心有人疼。

即使默默无语,也自有脉脉深情,如这灯火,暖透人心。

他的眼,不觉又从书页落回她身,灯晕溶溶,银针飞走,一点银亮的光芒闪烁在她指尖,玉骨冰肌,左颊浅浅的梨涡,不仔细看都不能发现,睫毛也不是特别长,但极翘,灯花里扑闪着,这便是他一生见过最好看的人儿,最好看的图景……

咚——咚咚咚,四更鼓,惊人梦。

一朵莲成,一朵仍只是绣绷上的影。断云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回头看他,也不知正看本什么书,面上淡淡的,唇边竟还隐有丝笑纹。

之惟似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来,看看窗外仍是浓黑的夜,道:“这就已经是明儿啦,不,今儿啦。”

他一时今一时明的逗得她莞尔,心中却不免生出丝妄念:若是老天爷也这般搞不清日子,那就好了。揉揉有些泛酸的肩膀,她建议道:“出去走走?”

他说“好”,两人便携手踱到院里。

夜空明澈如水,难得的万里无云,月已隐,现出繁星点点,灿若宝石,想着,不由低头一笑。

他便问:“怎么?”

她笑道:“人老说星星亮若宝石,却又总夸赞宝石灿若明星,那究竟,是哪一个更亮一些?”

“你这话倒似一段公案,小王要考虑考虑。”他不由也笑。

她便看过来:“那就下回见面时告诉我。”

其实,哪里用什么回答?最亮的,乃是彼此凝望的眼睛。

她忽被他整个拥进怀里,她眼里的星光弄湿了他的前襟,他眸里的星光同时洒落在她银河般的长发里。

四只手都紧紧的、死死的,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对方往自己身体里摁,恨不能就此揉成一身。然却清晰的感到彼此清峭的骨,硌在当中,磨得彼此都生疼。

之惟终于松动了些,但仍将她揽在怀内,终于道出殷殷嘱咐:“明儿你跟怀桢走,我让景纯护着你,再带上清执。千万不要在朔方停留,立刻回京,回你自己家,万不可回王府。”

她娇躯颤了一下,出口却是:“景纯他肯离开你?”

之惟笑笑:“云起还在劝呢,应该能成。”

她沉默了会儿,“你也要小心。”抬起眼来,眸里是碧空星河,“我在家等你。”

纵是沧海桑田,纵是关山重重流年偷换,只要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一盏灯,会在那里等你,这,便是一个家。

知你眉清目朗风骨清绝,会是多少人心头的光;

知你云淡风轻林下风致,怕也是教人惦念的梦。

却不知,会否有人像我这般,你笑时反心痛,你哭时倒安心;

会否有人像我这般,即使晚来风急,即使天风海雨,即使天塌地陷,也会守着那一盏灯,在灯下想你,露出幸福笑意。

所以,即使长路漫浩浩,请你一定记得回眸:人间,总有一盏灯,为你,永远不熄。

那一夜,无人记载于史册之上,却永远深藏在人心之底。

多少年之后,即使一人已先另一人而去,皇城钦庆宫南窗的案桌上,也有一盏长明灯火一直一直亮着,直到半年之后,山陵崩殂。

之惟一辈子都记得那一晚:她后来就一直坐在窗下绣他的荷包,他自己则几次掀开灯罩,帮她轻剪烛芯。

直到天色泛白,她才终于完工。远远的,听见鸡鸣。

五更鼓响起,帘外头有人轻轻唤道:“王爷?”

之惟道“进来吧”,原来是伺候他更衣洗漱的仆从,手里捧着整套的行头。

见他梳洗完了,断云便放下手里物事,言道:“我帮你穿吧。”

他便示意人都下去。

谁知她过去一看,竟是全副的冕,华丽繁复,以前没动过手,一时不免犯了难。

他看出她的踌躇,便笑了,解释道:“今儿除夕,有个大祭祀,这身隆重些。”说着就走上前来,一一指导,先穿哪一件,后穿哪一层。

先着素纱中单,她之前没注意过,他这件竟连领口都是素白,微觉诧异,也没深究。接着又替他披上玄色衮服,c裳、大带、大绶一一系好理好,最后帮他将腰间的玉佩一一理顺。

他忙努努嘴:“那个!”眼盯着她刚绣好的荷包。

见那猴急模样,她不由笑起来,拿过来系在他腰间,又顺了一遍那些绶、带、玉佩下的流苏。抬头,见他已自戴好了冕冠,玄表朱里,前后九旒,流光溢彩,只是,再看不清他眼。便又低下头去。

他整理好了玉衡、金簪、青玉冲耳,见她还在理他腰间那些物事。他的眼,便又随着她又一遍梳理过那些绶带流苏,以及荷包。

他看见她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握住了荷包的流苏,纤手在颤,隔着旒珠,以为他不能见。

他手覆上去。她蓦然抬眼,见他唇角含笑:“已经很整齐啦,我让人进来帮你收拾收拾。”

珠光摇曳,他以为:隔着旒珠,她亦看不见……他眸里的眷恋。

她于是松了手,他却仍紧握着,让人进来替她打点行装,直到墨景纯和林云起双双满眼血丝的来到,一个护送她出城,一个陪他去祭典。

她望着他走出门去,煊赫盛大的天光将那一身风华深深烙在她眼底。院门口,忽见他转过身来,拨开旒珠,露出双灿若星汉的眼,朝她微微一笑,她亦不禁回他恬淡一笑——

人世间,任花开花落;高天外,有云舒云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