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长路漫浩浩(十一)

接下来的几天,倒似是到灵水以来最闲适的。

兰王夫妇二人每日各自卧床修养,每天固定的,这边这一个好得快些,便常去瞧另一个,瞧的时候也没什么别的话,就是汇报各自刚刚吃了多少饭菜,宵夜吃下去没,还有药,有没有准时喝。

孩子的事,都小心翼翼的避过了,只说些除了吃就是吃的闲话,旁人偶然听见了隐觉丝酸楚,说的二人倒神色如常,都仍是往常极淡静的颜色,只是手时不时的交扣着,那淡然里于是便透出股淡定的温存来,虽不甚浓烈冶艳,却是绵长温厚,愈发香醇。

“人都光说我瘦了瘦了,其实断云也瘦了不少。”他目光流连,细细萦绕那如花似玉轮廓,那身形较以前更加单薄,却又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倚在床头的她被他看得有些脸热,便掩饰的瞥他一眼:“别一问你晚饭吃了多少就打岔,是不是又短斤少两了?”

之惟连声喊冤,回答:“绝对没有,端来多少吃了多少。自服了冰焰花后,上吐下泻的时候就少多了。现在可不比之前,我胃口好着呢,吃下一头牛也行。”

听他说得夸张,断云不由笑了,因消瘦了些,左颊上的浅浅梨涡便明显了起来,如瓣兰花落在了白卵石铺地的清水里。他看着看着,竟似着迷。

她见他愣神,正要出言,却没料他的手也伸了过来,指尖轻轻抚上那梨涡,淡淡倦倦怜惜,缠缠绵绵暖意。

不约而同的想起,那个帝都的中秋夜,酒香醉人,月光如梦,梦里是江南的风,第一次同时吹拂进彼此的心里。

不知不觉,就凑近了些,他的手游移到她唇侧,如春风,却又蓦然,收回。

像是画工忽然收了笔,墨色却仍晕开,收稍不及。她脸上还是浮现出了淡淡红霞,水眸盈盈,映出都差点失控的彼此——那么近,那么近,只一抬手的距离,却不能……肌肤相亲。

他眼里除了失望,更多的却是愧疚,转而握了她手,也不知是安慰谁,道:“这冰焰花还真是效用非凡,估计再吃几贴就能好全了,你赶快给我下个痊愈的诊断,将我身上压的这五指山的咒符给揭了去。”

在京城时,他素不多话,在这边塞,倒屡屡被他的絮叨逗乐,然而这却教她又摸着了他脾性一分:但凡嘴上越是说笑,心里就必是又藏了事。这几天来,她虽卧床,却也听说他服冰焰花的剂量常常大得气坏御医,猜他就是想隐瞒这事吧。自然能理解他的心急,这内外交困时刻,他身上的重担容不得他再慢慢调养,更只怕是早已背着她在强撑病体料理军政了。虽是心疼,却也不说破,只静静看着他,反握住他手。

之惟便又凑近些,低声笑道:“这样,你就能搬回来,让本王亲自来照顾你。”

现在二人不过是住隔壁而已,还要搬‘回来’!听他说得暧昧,她掐了他掌心一下,他便大笑起来:“小云儿这就是懂了……”惹她又掐了一下,这一次,是真使了劲的,素净瓜子脸如今已然红透,像是只熟了的苹果。

他深深望着,只是笑。

其实,不是不再期待,祈祷上天能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如果有,这一次,一定会好好珍惜,拿性命来守护。又只怕是福薄,错过了这一次,便错过了终生。

曾存在过,便怎样也湮灭不了。

一旦奢侈的愿望曾被神灵应允过,便再止不住更多的贪心。

说是来挽救别人的人,却落得个双双病骨支离,付出的代价,岂是真的一句“不悔”便能都解释分明?

也不是第一次生出一道离去的念头,不要再拘于这一片高墙深院,说来可笑的搬来搬去,也不要再束缚于头顶上那一片阴云密布的天空,不能自由呼吸。

她是凡人,他亦是啊。

却也正是如此,所以懂得,所以慈悲吧?

她凝视着他玉一般润的眼,再不回避:“之惟,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但又一直开不了口。”

他回望着她墨一样浓的眸:“你说。”

她却摇头:“不用了,我现在已经自己找到答案了。”

他凝眉,见她微笑坦白:“之惟,我们永远不分开,好吗?”

他低下头,再抬起时,却是将她紧紧摁进了怀里。

她听到他的心跳,那般坚定沉稳——

之惟……其实,我原来是想问你:既然那么不喜欢这里,不喜欢帝王家,为什么还要庙堂里这般苦苦挣扎,不肯离去?

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人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无论乞丐还是王公,上苍都是一碗水端平,一样的甘苦均得。

所以,我选择不逃避,不放弃。不论到哪里,我都会陪你走下去,永远永远。就从那一天开始……我们的一起失去——高高在上的亲王和王妃在众人面前,为他们失去的第一个孩子哭出来的那一刻开始……

二人良久相拥,心中千言万语,却又已什么都说尽,待松开时,但见彼此面上都是甜蜜笑意,醉心醉人。

他忽想起了什么,问道:“今儿几号了?”

她想了想:“二十二。”

然后双双道:“小年啦!”

他却又说了一句:“不知道胡人们过不过?是不是也‘官三民四船五’?”

知是不该,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要是过的话,明儿咱们出去瞧瞧?”

他怔了下,没立刻接言。

她道他是觉城里仍有瘟疫弥漫,担心她身体,便笑笑:“没关系的,咱们乘了马车,便服出去,也不走路,就在车上瞧瞧看看。药这会儿应该已经发下去了,这么几天,也该有不少病人能痊愈了吧。我想,城里这两天总该有些高高兴兴的烟火气了。”

看她说得热闹,眸里光华闪耀,他自不忍拂逆,想了一想,便点头应允:“好好好,都依了你就是,我让景纯去安排。”

“谢谢王爷!”她梨涡浅浅,勾起一笑,不胜清妍。

他目光黏在其上,再挪不开——

原来世上真存了这么一人,倾国倾城,无悔无怨。

正想着,只听断云又道:“对了,咱们带上清执吧。听李骥说他早痊愈了,但就是赖在玉佛寺不肯走,说要跟他学医。李骥才不耐烦收这个徒弟,求爷爷告奶奶的要将这尊大菩萨请走呢。”

之惟听罢“哼”了一声:“李某人倒是打得好算盘!把这大菩萨送到咱们这里来……”

断云轻捶他胸膛一下:“堂堂王爷,心胸这么狭窄?”

他捏捏她脸颊:“明天又多个小尾巴,你也不烦。”

她知他是说笑,白他一眼:“你让他在车外头不就行了?”

“王妃英明!”他作势打拱作揖,“就听娘子的。”

她好气又好笑,别过头去,不想再与他调笑,却被他又硬掰回来,在她耳边轻轻笑道:“你看看,谁来了?”

她转过身去,听到脚步声渐近,他说声“进来”,房门应声而开,立在门口的正是几日不见的少年。

“清执?”她又惊又喜,“快进来啊!”

少年看见靠坐在**的她,眸里光亮一闪,又迅速的隐灭了,直到兰王又说了句:“进来。”才走进屋内。

断云却没注意他神色,只一个劲的将他拉到床前,细细一番打量:“好像又长高了,更俊了呢,是不是,王爷?”

兰王坐在床沿,唇角上勾着一抹浅笑,点点头。

他瞥了一眼,又急忙闪过,视线仍投向**女子,只见绣被之下,那身影越发纤白瘦削,下巴尖尖,两旁翡翠耳坠绿油油的晃着,眸中满是温柔喜悦之色,他见了,却像被针扎了一下,竟想往后缩。

断云却没在意,只道他是害羞,又拉了回来,絮絮问着这几天住在哪里,干了些什么。

兰王坐在一边,也不插话,但他却觉得有道极温煦的视线时不时的落在自己身上,心里忽蹦出个念头,火星一样,未及分辨便先烫了自己,忙自掐灭。

听得断云说道:“你这衣服什么时候做的?都嫌小了,过两天就过新年了,云姨再给你做两套。”说着,便来比划他身长袖长,肩膀那里够不着,她便跪坐在**,玉指一一丈量过去。他羞得低了头,看见那人的手在下头轻轻帮她将滑到膝上的被子掖了掖。

“王爷,你还有多的冬衣吗?”她转眸。

兰王皱起眉头,眸里却是含笑的:“你还是歇着吧,别白白糟蹋了我衣裳。我给你找两件现成的,行不行?”

“就你小气。”

“我就没带几件衣服来,剩下就是朝服了。”

他呆呆立着,木偶似的任由她摆布,听他们你来我往,身上好似有无数小虫子在啃在爬,就像是个从冰雪里陡然入了暖房的人,血管的陡然舒张,令人又痒又麻。记忆像是不受管束的顽童非爬上他心头,扮一个鬼脸,吐一回舌头,他不想去看,却偏又看得那般分明——那是曾经的自己啊,年幼时的,来灵水之前的,那一张一张写满了期盼和幻想的脸,幻想着……父亲……一家三口……家……

胸口忽然难过起来,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幻,他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胡主”,可还是抵御不了那些魔障——人说的,最厉害的妖魔便是能听到人心里话的,专幻化成人最向往的样貌,蛊惑人将心输给它——输给它,就不是自己了!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狠狠的说着,可絮絮的,那两个人的轻声笑语还是格外清晰的传入耳里,心旌摇**。

心头像有把小刀子在挫着,这就是所谓魔音吗?要让他就此沉溺,全都忘记,全都忘记……

恍惚间,听得断云道:“就让他跟着你,好不好?”

他猛回神,死盯着她。

她便轻柔的拍拍他手背,又转向之惟:“就这么定了啊,从此就让他叫你‘爷’了。”

被权势滔天的兰王收作亲随当是件荣幸的事吧,他却偏不稀罕,心里冷笑着,他终于转过眼来与那人对视。

兰王抬睫。

那一瞬,竟教他想到自己念过的为数不多的一句古诗——

春风又绿江南岸。

他从不知一个人的微笑真的能温暖到令别人的眼眶发酸。

之惟微笑,看着他:“不,不叫‘爷’,叫‘爹’。”

饶是断云也都惊异,不由叫了声:“之惟?”

之惟拉过她手,二人一起抬眸看那少年,道:“愿不愿意?作我们的义子,今后,好好孝顺你云姨——不,你干娘?”

他自然是愿意的,为这人间最后的温暖——他看向那含笑相视的女子——他愿意守护一生。

可是,这是……娘啊!

无所不知的胡主啊,能不能告诉我:一个人一生可以有第二位母亲吗?还有……爹,可不可以人生第一次叫“爹”叫的乃是自己杀父害母的仇人?!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外头北风拂窗,猎猎有声,像是谁拿了根鞭子在心上一下下的抽着,催着他非要往前走,非要做个抉择——

心都快被扯碎了,满眼都是血红,谁的脸,谁的眼在那血雾后面若隐若现,那样温柔,又那样决绝,宝石一样瑰丽的瞳,内里却藏着一团烈焰,对他来说却是最熟悉不过最温暖不过——娘啊!他眼眶都睁红了睁裂了,可那瞳还是灭了,他明明知道的:破碎了,就永远不可能再拼得起来!

胸口上,有什么,坚硬的,似要破衣而出——

是那颗已被揉烂了的心吗?

他呆呆的,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