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长路漫浩浩(九)

“六花漫空羔儿传,夜酣掬檐茗可煎。UC小说网:人夸江南谷帘水,我酌天上白玉泉。”素手如玉,一手执壶,一手执筅,点水击拂,若行云流水,只见杯盏之内涛烟袅袅,汤花**漾,时而似游龙戏水,时而作双凤翩跹,一会儿又繁花盛开,下一刻又幻成了枝叶葳蕤。

再一刻,水住,筅停,汤花如流云四散,现出一汪鲜白水面。玉指纤秀,将一碗清茶托至上位者面前,氤氲之后,人五官清疏,目似流泉,隐约透着一笑:“殿下,请。”

他接过,浅啜一口:“好茶,好茶!先生可谓是‘三昧手’了吧?”

点茶的人轻笑,自己也抿了一口,并不回答。

他挑眉:“怎么,叶先生是觉我们乌桓人乃是夷狄粗人,不能懂得贵邦上国大族的泱泱茶道?”

“不敢。”雪山之上,峭壁之旁,白衣白氅的汉人军师纤弱如崖上雪莲,不胜寒冷的轻咳了两声,方道,“殿下能于此冷峭奇绝之地,赏对面水天一色,享苦雪烹茶之乐,又能说出‘三昧手’这样的行家之言,岂能说是不懂茶道?依在下看,非但是懂,且还比一些中原更懂些。”

“哈哈……”孑利闻言面色立霁,长笑过后,随即一敛,细长眸里光影一错,看向对面,“苦雪烹茶,不知是雪苦,还是茶苦呢?”

叶冉一怔,旋即又恢复了微笑:“原来殿下非但懂茶道,还懂禅道。”

孑利端详他片刻,露出暧昧不明一笑,又复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他依旧是浅尝辄止,悠悠然问道:“如此风雪如此清寒,殿下于此绝地品茶,可是在等什么?”

“果然是什么也瞒不过叶先生。”他微笑,“先生看呢?”

他沉吟:“灵水之惟是铁了心不会援救朔方了,咱们这手伏兵已然落空。不过,要是今儿他真病死了,伏兵于此,倒也或许能堪奇用。”

他不置可否。

他便又道:“殿下莫非已召回了二位贤王?这是在等他们?”

孑利终于眉梢一动:“先生认为要召回他们?”

“朔方有什么好打的?不是叶某小瞧二位贤王,除非是殿下,只怕别人要拿下朔方,还是很要费一番周折,折损不少兵将的吧。但以殿下的聪明,又怎会做赔本的买卖?”叶冉冷笑,“朔方宁王虽愚鲁,打仗却有两把蛮劲,殿下何苦作了别人的挡箭牌,帮人家鼓舞士气同仇敌忾?”

“是啊,不如我现在撤兵,让你们轩龙人自己狗咬狗去。”对面人的一瞬色变落在乌金眼底,他眉峰不禁扬得更高,眸里忽然寒光一闪,“叶先生啊,你这么着急劝孤撤兵,是不是怕孤当真打下你朔方?”

叶冉咳嗽了两声,眸里波光纵横,亮出刀光一片:“叶某只怕殿下得陇望蜀,贪心太过,蹉跎了我的复仇大计。”

孑利眯眼凝视他半晌,终于笑了起来:“哈哈哈,先生说得都有道理。我正要让二王回来修整,不过却不在今日。今日,孤王是在此等候一位新朋友——”他凝视对面的水眸,一字字道:“孤正在等着认识——兰王妃。”

两三点茶汤溅在石上——他施施然看着对面一贯从容的人第一次失态——叶冉将再稳不住的茶碗索性压在了案上,抬起眼来:“殿下何意?”

“消息最灵通的叶先生竟会不知道吗?”乌桓太子眯缝起乌金眸,“连孤的细作都来通报了:灵水有人马出城奔洱]海而来,其中正有兰王正妃!”

叶冉却未如他所料的再露出慌张之色,反冷冷一笑,眺望着远方山下若隐若现的烟尘,淡淡道:“知道了又如何?殿下不妨等他们来了再说。”

话音未落,便有探马来报:“禀太子:轩龙军已到达洱]海!”——因太子跟汉家皇朝学了避讳,乌桓军中也称海,而不用乌桓语称“孑利”。

“多少人马?”

“五百左右。”

“就这么点?”孑利倒有些意外,“有什么动静?”

“撒在海边废城间,像在找什么。”

“冰焰花。”孑利这次看向叶冉,“是吧?”

叶冉却看那探马,问道:“他们几人一组?可有特别?”

“约莫二十人一组,都是骑兵,其中十人持古怪盾牌,另外十人的武器也很奇特。”

孑利霍然起身:“取千里眼来!”

手下忙取来远镜,乌桓太子登高远眺:洱]海畔,沙土之中,废城之间,对方甲兵若隐若现,二十人为一组,一式一样打扮,十人持特制盾牌在外,身佩火铳,十人各持兵器在内,拿的是长枪、长矛,连单刀亦是长柄,还有铁制的一杆……

人似听见了他心中疑惑,叶冉亦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淡淡接口:“是不是狼筅?”说着,手一伸。

人见太子竟轻轻巧巧的将千里眼放在他手里,白衣如舞,看不清那汉人军师神情,只听他赞道:“这是谁布的兵?端地好阵!倚土城,傍湖水,大阵之中隐藏小阵,环环相扣……”

不待他赞叹完,孑利便问:“以骑兵冲之如何?”

“此阵应是诸葛武侯八卦阵的变阵,目的是以弱制强。他们的骑兵势弱,持此等古怪兵器,更加说明他们实际上是马上步兵。”叶冉摇头,“殿下,他们摆这个阵就是为了遏制您骑兵的冲杀——乌桓铁骑虽勇,但一旦冲入阵中就会被他们分割包围,陷入孤立无援境地,从而被个个击破。”

“有这么厉害?”

“殿下请看。”叶冉递回千里眼。

他见玉指拨开霰雪,点点莹光,亮于眼前,随那光亮一一看去,听那人冷冷笑道:“殿下骑兵之所以所向披靡,乃因一往无前,勇不可当,而今若入此阵则如蛟龙入泥滩,只能按他们依废城所布的环形阵线而行,则杀气锐减,压根发挥不出威力,只是白白损耗而已。”

“那若于他们回灵水途中伏击呢?”他又问,目光却从镜后悄悄飘向身边——那人没有察觉,水漾清眸遥望着远方,风雪阻隔不了那凝注的视线,仿佛那灰蒙蒙的一泊湖水内藏了什么能牵引他所有的注意,竟是难得流露的一点真心……乌桓太子不禁玩味的勾起唇角。

凝神远方的叶冉却未发现孑利的探询,仍是摇头:“亦不可。对方人数看起来虽少,却因阵型关系实际变化无穷,这就是叶某所说的大阵之中套小阵——他们二十人为伍,乃是又组成了一套鸳鸯阵,此阵能以一敌百并非虚言,殿下,您若派兵追击,兵力怕是有所不济。”

孑利暗自算了算手上兵力,的确不够硬性堵截,而旁边那人面上竟已浮出淡淡浅浅似恨似惘,含忧带笑……不由蓦地放下千里眼,鹰眸对上那人双眼:“那照先生所言,孤王是无计可施了?”

叶冉回眸,并不回避。

他牢牢盯着,忽然笑了起来:“但孤听说八卦阵有九宫八门,从生门杀入,往西南休门杀出,再复从正北开门杀入,此阵可破。”

叶冉也笑,水眸粹亮:“殿下尽管遣人一试。但叶某须得提醒殿下:此次并非一般的八卦阵,而是八卦、鸳鸯双阵合璧。布阵的人是个天才!”

孑利上前一步,忽然出手,一把捏住那纤秀下颌,面上仍是笑眯眯的:“呵呵,那这个主意如何——孤将所有兵力集中不惜代价只冲一个点——告诉我:兰王妃在哪儿?”

依稀是雪光,又依稀是别的什么,在那黑眸中流转飘舞,跌宕求索,挣扎沉浮,最后凝成一抹水一样的微笑,掌中人看着他,仍是摇头:“这个主意也行不通。我根本就不认识兰王妃,人家是天璜贵胄美人如花隔云端,我一介书生一身病骨如何能认得,如何能高攀?”

他手上力道加大,似要将那纤细捏碎,他眉心已拧起,却依然在笑:“……殿下……难道是不敢……堂堂正正……一战吗?”

乌金眸里火光一闪,手下也更用力。

叶冉眉心已凝成了绳结,喘息道:“您不敢吗?!咳咳……堂堂正正的……与兰王对阵,而不是靠瘟疫……咳咳……和女人……”

乌桓太子的手陡然松开,眸里风起云涌。

他被他推得一趔趄,伏在山石上,咳嗽不停。

过了一会儿,“先生,唐突了。”孑利好像这才发现了自己失礼,忙伸手来扶。

他不敢亦不能拒绝,一手放在他手上,另一手却掐进冰雪里,两面一般冰冷刺骨。

孑利拉他站起,面上已恢复了往常和煦的笑容,满目愧疚,一劲致歉:“是孤一时心急,手重了。”说着竟上来抚摩那被捏肿的肌肤。

他浑身僵住,只听乌桓太子笑笑说道:“怎样才能揭开这层假面呢?”眸心沉黑。

他吸了口气,抬睫回望:“殿下,听说乌桓人也是和胡人一样不喝无根之水的,您要不要也去找朵冰焰花解‘毒’?”

乌桓太子笑容一滞,但旋即又绽放开来,扔下一句极低沉的:“那咱们就走着瞧,看看谁先揭下谁的!”说罢扬长而去。

汉人军师立在原地,一手扶着料峭石壁,一手掩着口唇闷咳,一阵风来仿佛就能将那白影吹散,目光却仍如钉子一般扎在天边漠漠层云里。

采得冰焰花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得多,一路上只有几骑乌桓探马不远不近的跟着,并未遇到大股敌人。一进城,见亦扮作兵士的林云起忙不迭的解下头盔,寒冬腊月,白胖额头上竟是一头大汗,一半是焐的,一半却是提心吊胆,这才回味过来方才出城实际杀机四伏,断云连忙走到他跟前,因着男装,便是一拱手:“让林先生费心了。”

“王妃,不敢。”林云起连忙抱拳还礼,“这是林某份内的事,还请赶快配置灵药医好王爷。”

听他言语拳拳,断云不由眼眶一热,林生也举眸看来,微微一笑。此时二人皆是骑兵装扮,于马上拱手对视,竟别有一番惺惺相惜意味。

却不知一旁少年看在眼里,胸中一股莫名烈焰竟又死灰复燃。

断云便要去配药,却见林云起朝她身后看去,道:“景纯?”

一骑行来,正是墨生,看样子已在路边等待了些时候,上来对林云起略一点头,便对断云道:“马车已备,请王妃上车。”

她不惯骑马,闻言自乐得乘车,心中猜到这般体贴定是那人细心安排,心头一热,唇角不禁扬起,一掀车帘,却又凝结:“之惟?!”

马车宽敞,搁了暖炉,铺了好几层软垫也未觉得局促,倚在那层层叠叠之中的正是该卧病在床的兰王。没开窗,车内甚是昏暗,借一线天光,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却也难掩那身形上的倦意,见了她,仍是露出一抹月华似的微笑:“快把帘子放下来。”

她忙落了车帘,坐到他身边,急急问:“你怎来了?”

车帘一落,那一线光明也就隐灭,他神情更加难以分辨,回答:“闷得慌,出来溜溜,顺便接你。”

马车咯吱一声轻响,马脖子上银铃叮咚,车行动起来,她听见外头墨景纯不知对谁说道:“没事了,各自回营吧。”忙揭开一角窗帘,看见四散而去的几营将官的背影。

之惟静静看着她动作,一点光晕照了他脸,素白如月,而这抹月光只照着那纤丽的素影,温柔的,却是用尽了所有辉光。

断云已然明白了大概,放下帘子,转过身来看他,道:“要是我真遇上了乌桓兵,你这是打算倾一城之力去救我?”

他笑:“自己老婆总是要抢回来的。”

“那灵水城怎么办?”

“孑利手里没那么多兵,能同时劫你,再同时打灵水。”

“那如果他有呢……你……你又怎么办?”

他长久沉默,昏暗中,神色与往常似并无太大变化,只眸里依稀一道浅淡的水痕,轻轻答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本意只是责怪他不顾自身,却没料得了这么一句,后来回想起来,其后种种,竟都一语成谶。

这时,她只能一把抱住他,泪落在他不能见处,笑骂:“就你爱胡思乱想,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之惟,我采到冰焰花了,你的病一定能好的,所有人都会好起来的!”

他“嗯”了一声,揭开她头盔,抚着那如云秀发,墨黑的绸缎,衬得那手格外苍白。他自己看着看着,久了,竟觉刺眼。

只觉她将他抱得更紧了,整个脑袋嵌在他颈窝里,肌肤温暖,幽香满怀,哭哭笑笑的,说道:“之惟,你回去一定要再多吃点,你以前中过毒,肠道受损,脾胃虚弱,一下子可能会经不住冰焰花的药力,所以,一定要多吃一点先垫一垫,让肠胃有个准备。”

他又“嗯”了一声,两指夹起她一束乌发,拇指细细的揉搓着。

她还在叮咛,语气越发热烈:“冰焰花本也是毒,我还得和陈老大人他们再商量商量,再调配几次,看看剂量,还得再找几条猎犬先喂了试试……”

“那么费事干什么?”忽然听他笑出声来,“你先喂了我不就行了?”

“王、爷!”她转过身来,微恼的看着他,“我这是在说正经的呢。冰焰花虽采来了,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能有奇效啊,况且它本身又是种毒药,不弄清楚了敢给谁吃,谁又敢吃?”

他敛容,点头:“是是,柳大神医,外行人之惟受教了。”

她被他逗笑,暗沉中也能看见水眸里明媚的光芒,柔声道:“之惟,相信我,一定就是冰焰花!”

太肯定了,像个赌徒,又像个孩子,可他却极郑重的点头,亦像个孩子,也陪她作个赌徒,倾其所有,一字字道:“我信你。”

她扑过来又抱住他,仿佛只有彼此体温暖着体温,心跳贴着心跳,方能认得准认得真。

他伸手亦拥住她。

外头车轮行走的声音,马蹄声,银铃声,铠甲碰撞声,人声,风声,雪落的无声有声……所有的,都再听不见,只余彼此的心跳,隆隆的,融和成一脉心声……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她掀开车帘,见竟是玉佛寺前,回眸,雪光映亮他澄明的笑容:“去吧,我在家等你。”

她点点头,走下车,一直望着他车轮辘辘远去,两行印记在雪地里向远方延伸,心头从未有过这般盈满:因为有个人,总能在旅途的下一个路口,等候她前行。想着,兰王妃不禁露出丝甜蜜的笑容,再不停留,忙往寺里奔去了。

马车行到布政使府偏门口停下,墨景纯查看了四周确无旁人,这才掀帘,抱了那人下来。

兰王显然不惯此等待遇,脸上立刻一红,喃喃道:“……景纯,你扶我就行啦。”

“没事,王爷,就两步路,放您下来反而麻烦。”

“不麻烦……”兰王还要再言,却被最信任的幕僚刀锋似的冷冷一瞥,只能噤声。

他已无语,墨生却还不肯放过,道:“王爷,真让您下来,您自己真能走?”

之惟默然,随后挑眉:“景纯?”

墨生低眉相视:“王爷,在景纯面前你也要装吗?您这次出来怕不仅是为了调兵吧?”

之惟不回答。

他盯着他,咫尺相对:“您是还有一手准备:要是王妃没能采到冰焰花,您就会出马车,大张旗鼓的自己‘走’到众人面前去接她,对吗?您要让全城的人都看到,即使没有特效药,王妃的医术也是值得信任的——你已被她‘治好’了,对吗?可您是‘好’了吗?还是,这就已是您以为的‘最好’了?”

之惟闭上了眼睛。

“王爷——”他十多年来第一次这般接近的端详,这般清晰的看清那眉心已烙下的一道浅痕,两鬓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点点霜花,亦是第一次这般接近的将最心底的话吐露,“王爷啊,您道您相信王妃,相信我们,可您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您自己呢?”

之惟睁开了眼。

他却再看不清他的目光,泪水已模糊了视线,斑斑点点滴落在那锦衣玉带水色蓝襟之上:“王爷,请您给自己一点信心:您一定能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的清明山河,就在您自己的掌上!”

一直在旁伴随的林云起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兰王抬起眼来——

雪,不知何时竟已停了。远远近近,大地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