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长路漫浩浩(六)

京城已有好些年没落过这么大的雪,天色阴霾,彤云四合,簌簌雪珠盲了眼似的直投进这圈圈套套的方寸之地,落个玉碎。

京郊天坛乃是同心圆样的格局,正应天圆地方之意,就连皇帝和亲贵们休息的殿宇也是一样,圆弧形的回廊上,二人迤逦行来,端地是团龙蟒袍亲王服色,只见左边一个英气勃勃,宽肩蜂腰,右边一个面色略深,斯文儒雅。偶然撞见的宫人都忙躬身行礼,闪到路边:“信王千岁,宁王千岁。”

左边的宁王之悦忽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信王之恺便瞥他一眼:“怎么,受凉了?”

“没事,二哥。”宁王满不在乎的回答,“约莫是昨晚上出去打猎,宿在山里冻着了。”

“瞧你这性子!这时候还出去打猎,让言官们知道了,又不知要怎样弹劾你。”

“弹劾我?有人压根连天坛都没来,躲在家里睡大觉,怎不见人弹劾?”

“你跟那个病鬼比?没的寒碜了自己。人家老七说是病得连床都起不来,再说了,有谁拿他当个王过?”

“哼,那我跟谁比?祭天大典又不是本王主持。”宁王冷笑,“我又不是那一身光鲜的太子爷,谁在意啊?”

信王修眉一挑:“待会儿你可得把这肚子牢骚都给我憋住咯!”

宁王哼一声:“你就不怕憋死本王?”

“憋死?呵呵。”信王瓜子脸上忽浮上丝神秘的微笑,“让你错过了昨晚上的新边报!现正有个撒出去的机会呢,你自己想清楚了:要,还是不要。”

“要!当然要!”宁王眼睛都亮了,“二哥,那头兵败了?”

“错。”信王冷笑,“看来是早几天的边报你也没看啊——胜了。”

“胜了?!就凭他之惟?”

“小声点!”信王转眸看看四下,又看看一脸失望的三弟,不禁摇头,“之悦,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你要是想出去,就得先给我憋住了。我保证你明天就能带兵。”

“是是是,好二哥,我都听你的!”宁王立时喜笑颜开,再不多言。

当二人不紧不慢的走到走廊尽头的冰湖之前时,面上已然什么都看不出来。天坛内建筑都秉具承天之意,此方人工开凿的湖水便是比拟日月相辉。此时不大水面已冻了个结实,二人便由宫人们搀扶牵引着缓缓走向湖中央的五角亭。只见亭内桌凳上皆铺了厚厚毛毡,东宫储君端坐当中,向他们遥遥举杯。

两人忙见礼:“殿下。”

“来来来,都坐,坐。”太子面上盛满亲厚笑意,示意二人在桌边坐了,“刚才一套大礼仪,教你们都站在雪里,真是辛苦二位兄弟了,喝杯酒暖暖身子。”

二人忙说“不敢”,同东宫一齐举杯,谦让着饮尽了,只听太子又道:“请二位来,一来是暖和暖和,观赏观赏雪景,二则是有些事情要与弟兄们商量。”

宁王嗯了一声,环顾四周,似不经意的问:“老四呢?”

“他那个多嘴多舌的,刚被我支去办事了,咱们商量咱们的。”太子细长眸里满是笑意,愈发显得和气可亲,“有些事教他知道了又要出去乱说——圣躬违和这样的事,怎能让他知道呢?”

其余二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来:“父皇怎的了?”

太子皱眉:“今儿个一大早就被边报气晕了——乌桓兵围了朔方。”

“啊?”宁王感到信王在桌子下踢了自己一脚,忙压住了满腹言语。

储君见他不说,就自己不紧不慢的继续言道:“这也就算了,更可恨的是边报前脚到,言官们的折子后脚也到了,说得真是难听,也亏这些吃饱了饭没事做的酸儒们想得出来,说什么前次退敌是兰王中了敌人圈套,人孑利哪会蠢到去攻击他一座疫城?他根本是声东击西,目标在朔方。还有说得更难听的,说兰王上次根本就是假报军情以邀功,什么枭敌首三千,根本是用灵水城里病死的胡人人头充数!你们听听,这些还是人话吗?所以父皇翻了几份就暴跳如雷,当场就犯了心悸。”

“殿下如何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太子只当没听出问话人的试探,轻描淡写的回答:“郎溪刚才来过了,父皇着旨让我尽快解决边疆之事,堵住这些吠日狂犬的嘴巴。”

听闻内廷总管居然亲自出马,另二人心里都有了计较:圣上震怒肯定不假,但是否真被气晕却未见得,不然也不会还有精力和胆量让心腹内监出宫。此刻,竟是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老父的康健。

信王沉吟了下,终于开口:“不知殿下有何良策?”

“这里没外人,别老‘殿下’‘殿下’的,听着生分。”太子对信王笑笑,却转眸看向宁王,“带兵打仗我还真是不行,比三弟可是差得远了,正要听听这位当世战神的意见。”

战神二字顿时激得宁王全身一热,立即洒然道:“朔方城本来坚固得很,我当年去边关时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现在,听说冯啸把精锐都交给了之惟,城里只留了老弱病残,那可就难说了。”

太子点头不语,担忧之色流露分明。

宁王便看信王,得了首肯后,又道:“冯啸手里兵将号称十五万,其实狗屁!肯定没那么多,他不吃空额他是傻子!据我估计,最多也就六七万,现实打实的给了之惟三万,就剩了一半,人乌桓可是左右贤王尽出,号称十万,就算打个折扣,怎么也得有个五万人吧?啧啧,朔方这形势,臣弟还真是担心得很。”

太子闭眼,揉着眉心:“是啊,三弟说得极是。你们说这也真是怪啊,咱们轩龙自立国以来还真没出过一个让人放心的将才。你们说说:哪次进兵是能单靠这些人打赢的?都要我们这些凤子龙孙亲自上去流血拼命。”

这倒句句属实,闻言,宁王已再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哥,有什么您就吩咐吧!”

太子睁开了眼睛,狭长凤眸里满是惊喜感动:“三弟真有侠王风范!如此担当,不愧我慕容家子孙!好,我已从两大营里抽了火林军出来,请三弟率领,即刻便去西北解朔方之围。”

听闻火林军三字,余二人都是一震:这火林军不是别部,正是宁王母舅嫡系!当年神武洪武二将未出事时,便是带领了这一支队伍横扫流寇,以安内之能闻名朝野,故此部也可说是除却大将军王嫡系外,轩龙诸军中最具沙场经验最精悍的一支。但自二将落马后,这支军队就被拆得七零八碎,部分驻守极北疆界,部分则并入了卫戍京师的东西两大营,实力与前自不可同日耳语。

但此刻宁王一听能率旧部,已是欢喜得手都不知往哪里搁。“调火林军过去……”信王却犹豫了下,想了想,看向储君,找到个托辞,“关外那些北蛮子不会有什么动静吧?”

“二弟放心,北边太平得很,京师也太平得很。”东宫笑笑,眸光飘向亭外风雪,“西北方是我朝心头之患啊。”

“是啊,也不知之惟那头疫情控制得如何了?”信王急忙附和,小心翼翼的询问,“听说死了不少人?”

太子点点头,伸出手指比划了个数字,另两人忙配合的露出惊诧与不忍之色,只听信王叹道:“一座边城,兰王也是太过认真了。”

“是啊,他一个人在座疫城里耗着,真让人担心,要是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收拾?”储君跟着叹气,“三弟啊,你去了,正好劝劝他:快刀斩乱麻,自己赶快全身而退的要紧。为了那些胡人,他犯不着太辛苦自个儿。原先就是人乌桓管的地界,咱们干吗吃力不讨好?现在人家不是有什么孑利太子吗?让他治去。”

听太子提到之惟,宁王不由挑挑浓眉,问:“大哥,要是我带兵过去了,兰王与我意见相左,怎么办?我们俩可是一样的亲王品级。”

“三弟放心,你奉的可是谕令,是钦差皇子。”太子微笑着一字一语,满不在乎的安慰,“兰王不会不识大体的。”

宁信二王目光悄然交汇,对此言都只报以一笑,各有各的思量。

正在这时,却听一阵嘈杂传来,远远的,还在湖对岸就人未到声先到了——“大哥,你可偏心眼啊!怎么你们在这里舒舒服服喝酒,叫我去跑腿?”正是那以嗓门著称的老四廉王之慎,边嚷嚷边走进亭来,也不客气,当先自斟了杯酒喝了。

“都解决了?”太子不以为意,淡淡问道。

“解决了,不就几个嘴上没毛的小御史嘛?”廉王擦擦唇边酒,“都摁在门外广场上打屁股呢。”

听是廷杖言官,座上二人不由动容:“这是……?”

太子和和气气的看过来,解释道:“这是在给三弟扫除后顾之忧。领兵在外,最怕的就是这些言官不明实情就叽叽喳喳,正好父皇让我去堵堵他们的嘴,我就让老四去给他们点教训,看他们还敢再乱议军政!”

廉王也上来表功:“三哥,里头还有个想弹劾你昨儿个出猎的浑小子呢,我正好顺手一块给你收拾了,奏折在这里。”

宁王阴阳怪气的谢了一声,接过折子塞进袖里。

太子便笑道:“自己兄弟,就不必再客套啦。老三,这就回去准备准备,就在下面几天里挑个黄道吉日,我请了谕旨,为你送行。”

于是几人都站了起来,太子挽手要送出亭去,宁王固辞,才又返回座中。

雪又大了一些,像是道白色的帘幕遮蔽了四野,人都只看得到脚下这一小圈镜面似的雪白,一路无改,好似这茫茫永远也走不完。信王陪宁王小心翼翼的走在冰面上,宁王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二哥,要是……那头瘟疫真控制不住,怎办?”

“傻瓜,人只叫你带兵打仗,你管瘟疫干吗?”信王抬起头来,目光像似要穿越那风雪,但旁边的人看来却只看到他眼底映出无穷无尽的空白,修长眸子里忽然露出隐约的笑意,“你还没听明白人家的意思吗?灵水本来就不是咱们的,就算弃了、毁了又何妨呢?反正那些冤魂也找不上咱俩来。”

腊月初五,灵水大雪。

兰王冒雪扶乩问天,得神谕,颁令禁止使用城内水源,城中上至他本人下至牢中囚徒,皆由朔方运水统一补给,饮水皆需煮沸之后方可食用,除营中病患,人人皆有定量。三千羽林亲担运水之责,朔方北门因供饮水日夜不闭,灵水城内由是水源尚足,城中胡汉众人虽有疑惑,却皆未露不满。

同一天,兰王妃宣告玉佛寺中四十人痊愈,由医官一一亲送回家,并向其家人及四邻宣教防治之法。一时之间,人皆称颂。

腊月初六,雪后初晴。

乌桓左右贤王两部越过贺兰山脉,兵临朔方城下。

灵水的生命补给线自此中断。

布政使府内,兰王召集属下商议对策。众人皆建议立刻放弃灵水,回援朔方。两军里应外合,又携青龙铁骑,未必不可与乌桓一战,解我朝重镇被围之危急。兰王未置可否。

因并未刻意封锁,当天下午,断水的消息便传遍全城,有不明事理者前来府前质询,兰王亲自出府,保证城内储水仍够数日之用。人们看见他与自己一样干裂蜕皮的双唇,尽皆散去。

腊月初八,粥香飘满全城,更有花费重金自北九城购得的饮水送抵灵水,百姓由是皆感王恩。但亦有流言同时溢出,道这些饮水乃以天价购得,兰王一介皇室“远亲”,何来此千金巨资?

兰王本人对此却是无动于衷,任凭手下林云起绕着他唠唠叨叨:“王爷啊,我说您这是肉包子打狗吧,这钱您用在这些没良心的夷狄身上干吗?”原来,购水之资正是当初之惟坚决未肯动用的、林云起带来的二刘之贪污巨款。

之惟只是笑:“云起,你再说下去,可就连锅底都吃不上了。”

林云起无语,细心的墨生却看见兰王只吃了两口腊八粥,就放下了。

腊月十一,大寒,煞东。

一名传令兵自朔方冒死突破重围前来,带来顺德将军、西北宣抚使、朔方总兵冯啸口信:死守,勿援。然而随后,传令兵却对兰王及堂中一众来自朔方的将领们重重跪下了,言道:“朝廷已令宁王率神武旧部前来,名为解围,实来夺权,恐对我们将军不利。另外,京中风传已久,道王爷拥兵自重,却不施援手,必定是在保存实力,另有图谋。”

众人闻言皆悚然动容,又一次纷纷进言要求回师朔方——一张大网已然撒开,若朔方当真失陷,只怕他们的将军要担的不单是兵败之罪,而兰王自身怕更不止要引袖手旁观之咎。

兰王却只淡然挑眉,反问:“本王只道奉的谕旨是来管灵水的,这里的事还没做完,我如何就能走?”

人皆不以为然:一座原本就不属于本朝的小城,和一座世代经营更是大将军王部发祥之地的军事重镇,孰轻孰重?!

只墨景纯还替之惟解释了句:“这也可能是孑利的圈套啊。以他实力,就算能拿下朔方也要差不多拼光老底,这是否值得?何况,他要朔方干什么?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灵水,这次围困朔方,说不定就是他的诡计,故意引我们去援救,他伏兵道上,以逸待劳,以图全歼我军。”

虽人们也都明白此言甚有道理,但朝廷里的很多事又岂是能只以军事论军事的?就连林云起也未出来为主子解释,在这位老谋深算的谋士心底,凡事该不该做,都不过是因个值不值得——回援朔方是有可能踏入陷阱,但也是摆脱这疫城困境,更是赶在宁王到达之前,回合冯啸整合大将军王余部的机会。二者权衡,有时,这边庭抗敌之事还真不如宫中朝内的争权夺利来得紧要、险恶。

然而僵持了半日,却是谁都未能劝服兰王,于是只能继续按兵不动。

而此时,已是朔方被围的第五天。

腊月十二,天色阴沉,除又有两名病患治愈归家,灵水城内再无动静可言。

腊月十六,又降大雪。

几天来不眠不休的研究者治疗方案,寻找新的药物,断云已又是一夜未能阖眼,感觉窗外一下子亮了起来,还以为是天亮,抬眼见了纷纷扬扬雪花,才知是又降大雪。

朔北的雪是与别处不同的。她虽未曾亲见过南国的雪,却听母亲说过她少女时代记忆里的一两次:江南烟光山水里,一朵朵素白柔艳的轻盈,不过是更衬了那院里的宝珠山茶,那驿边的无主梅花,那些经霜更艳的丰润浴雪犹清,更让人印象深刻,而雪,反倒不过是她们的寒衣罢了。

而这北地的雪,却是这般放肆而坦**。飞扬,只为不枉这世间走一趟。转眸看了眼病**已然熟睡的少年,呼吸匀停,摸摸额头也不烫了,应是病情稳定,断云站起身,轻轻开门,走到院中。

冷冽的雪片飘落在脸上,随即化为潺潺的清溪,她想起听谁说过:雪,是雨的精魂,是死去的雨。然而飘**在空中时却是谁又能看出来呢?朔北的雪像沙、像粉,决不肯粘连,每一朵都分得那样清楚,决然的走着自己的路。而一旦合起来,就像是一片回旋的雾。天地因它们而模糊,也因它们而有了点点暗夜中的光,照亮这半明半寐的拂晓时分。

头顶上忽然传来阵阵扑簌之声,暗夜里,听得毛骨悚然的分明,她直觉抬起眼来,只见檐上积雪沿一线簌簌的坠落,随即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景纯?”

不走正门的年轻幕僚从檐上跃下,带下一蓬雪雾,因为焦急,而疏忽了掩饰行藏,来到她面前,连礼也不及施,贴在她耳边轻轻道:“王爷……晕倒了。”后面的话说了一半又突然截住,好像说出来就会成真:“好像是染……”

第十一天!所有的血色从她脸上悉数褪去,脑子里像劈开一道炸雷——离十二天的潜伏期极限,竟然就差一天!

不!她不信!

“王妃?”他低呼了一声,却已然阻止不及,只见她疾步奔上台阶,敲开了陈太医、李医官的房门。多两个人一齐诊治也是必要的,想到此,他也就未加阻止,听见其余房内也有被惊动者,传来细碎声响,忙又隐身檐上,想了想,索性先奔回了府里。

布政使后府,兰王夫妇暂居的小院内,雪已积得有些厚度,踩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抬眼望,一盏橘色的灯光晕在南窗之下,竟如旧。

一瞬,她忘了自己是为何回来,急匆匆迈步奔上阶去,一把掀开棉质门帘,然而,窗下无人,几张图纸邸报散在桌上,一团影子模糊在秋香色罗帐后。

房里人见了她,都忙让到两侧,回避的目光都深暗得她前所未见。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的床前,她看见他,沉在花团锦簇重锦衾被之内,紧紧的,合着眸。

她每次回来时,他总还没睡,走时,他亦比她起得早,因此,自到灵水以来,还从未见过他熟睡的模样。原来,睡沉了的他是不带笑的,眉头也那么皱……

“王妃,王爷似乎是染上了。”

是谁的声音这样沉重拉回她神思?什么染上了?她只是注意到:几天不见,他怎会变得那么瘦,那么瘦?

“王妃,要不您再亲自搭搭脉?但看王爷这气色,舌淡苔白,气息微弱,脉也已经细了,只怕就是了。”

他们在说什么?什么气息微弱?她只看见他鬓边霜色愈加凄寒,竟是一夕之间,老了恁许多。

在这风雪大作的夜晚,忽然就一同年华老去。

她终于上前从他人手里接过他手,冰冷而干燥,下意识的紧紧的握住,泪珠落在他苍鬓尘霜里。

他似有所觉,胸膛起伏,未及睁眼,便先一阵剧烈的呕吐,一阵刚平,又接着一阵,如此反复数次,那一点睁眼的力气便都耗在这几下折腾里了,随即又重陷入昏沉,呼吸也比方才急促。

如此,旁人也毋需再搭什么脉,所有人都已有了明确的答案:兰王确已染疫,且还是最危重的那种。

当下,再无犹豫,老太医忙道:“再拿些水来,眼前这点水怎么够?!起码再拿一桶来,不,两桶!”却见人都在犹豫,一动不动,不由气得吹胡子瞪眼。正要发作,袖子却被李骥一拉,点醒他旁人之忧虑所在:“老大人,您忘了?现在饮水都是定量的,一桶水可是五个人的配给!”

然老御医却没有这样的在意,见惯了宫内外达官贵人的特权,不以为然:“这又有什么?!四个人五个人又怎样?王爷真要有个好歹,你拿咱们这些人,拿这一城的性命也不够赔的!”

其实谁都也看出来,兰王此刻两颊深陷,眼窝都已凹陷下去,乃是因吐泻过度而导致的严重失水。现在,水是最急需的还魂丹。但若这就大半夜的调水来府,又将会引发多少猜疑?好不容易建立在上下一致之上的一点点上下一心,可能就此土崩瓦解。更有,兰王的病情若因此而散播出去,又将引发怎样的动**?城内夷狄会如何反应,城外孑利会不会趁虚而入,而那正在路上的宁王又会不会落井下石?饶是房内侍立的两个贴身谋士,也不敢再往下想。

却在这时,泠泠清音响起——“就说是我的命令:把能调来的水全都调来,能灌多少下去就灌多少下去。”是谁说至深至浅清溪,至亲至疏夫妻?人都看见兰王妃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泪干了,眼里的泪却更清晰,只是死忍着未再落下。

墨生闻言就跳了起来,直奔储水处而去。

林云起则出门交代了守卫,更加强戒备。

连外头的雪都好像知道要收敛声息,纷纷坠坠,却无一丝声响,只有房中炭火偶尔一两声毕剥,煮水煮药的汩汩,碗碟的轻微碰响……一切,恍惚如旧时。

只是那时,还不能全懂这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原来所谓三生注定,就在放下河灯那一瞬芳华里,我终于看清楚了——之惟,原来我们淡薄和执着的其实是同一样东西——美色易凋,芳华易老,只求一人,能于白发苍苍之时,踏雪看月,灵犀一笑。

即使比起外面冰冷的世界,我们这一点光热那样微不足道;即使比起那漫长的流光,我们这一句誓言渺小得可笑。可是我仍然愿意为了这一句,绝不放弃。

因此,你也不许。

想着这些的时候,丝毫都没觉得光阴流逝,等被嘈杂声惊起,已然是腊月十四日的早晨。

“外头果然有愚民前来闹事,消息倒是灵通,质问我们如何限制他们饮水,却私下里往府中运了五六桶水。”林云起叹气,“林某已让景纯暂不要再运水进来,待调齐了羽林再说。”

竟已用了五桶水了,大部分是灌下去又吐泻出来,她望眼病榻上,那人依旧干涸如枯枝,只是呼吸平伏了一些,柔荑下覆着他手,嶙峋刺进她掌里。

可这还远远不够啊!

像是看出她的担忧,林云起忙又补充:“王妃放心,对付外头那些人,景纯绰绰有余。林某也已派人去北九城买水,会用最快速度运回来的,只要让那些人也喝饱了,他们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然而她却看见一抹寒光自那谋士眼底掠过,她明白,为了主子,他们会不惜一切的可喉里还是涌起团似血似气东西。

正在这时,忽觉手上一动,她忙低眉,泪几夺眶:“王爷?!”

众人也忙围了上来:“王爷,您醒了?”

之惟勉力一笑,眸中九曲寒波也已枯涩,深黑瞳仁如一口深井,幽幽望着她,吐出几个干哑生涩的音节:“人……只要公平……”

断云略略一怔,随即领悟,点了点头。

他手放开,又作一笑。她分明感到那嶙峋依旧留在她掌心,却只回他一笑,再一次点头,站起身来,竟是径直往府门走去。

朱门应声大开,一抹罗裙如莲华,亦如一蓬纯白的火焰,盛开在冰天雪地里。

她径自跨出门去,大雪弥蒙,即使近在咫尺,亦不能看明了对方神色,只见乌压压人群,不少人身上已落了一层雪粉。她的长睫上也已沾了冰冷雪花,不久为体温融化了,变成了水滴挂在睫上,倒似泪滴。其实她眼中早已清明无泪,只剩了一汪墨黑,旁边跟出来的林生看了,只觉有几分似之惟,随即也就猜到了兰王方才到底要她出来说什么。

只见兰王妃迎着漫天风雪,大声说道:“自昨夜子时起,是我的吩咐,往府里运水,而且,今天还要这样运下去。”不理会底下的哗然,她继续道:“但这并不是我们自己出尔反尔,违背自己颁布的命令——大家都知道——玉佛寺内病人的饮水是可以敞开供应,不受限制的。现在,这里也一样,这里也有病人。”她终于忍不住顿了顿,长睫扑朔如蝶翼,纷坠点点水滴:“是……兰王病了。是因那天遇刺,划破了手腕后又不巧接触了病人秽物所致。他现在病得不清,急需大量饮水,所以,我才下令调水。望诸位能理解我作为一名妻子这一番救人心切。”说完敛衽为礼,半晌方起。

四方无语,只剩了风声。雪落满肩,寒冷入髓。

她立在风雪里,想起那个与他一同看雪花的夜——没有春花,但有清雪——他是如何能轻松看破了这些风刀霜剑?

不能走,却又不知下面该再说些什么——是不是应该给人们一些保证?可又有谁能来给她一个保证?她其实比他们任何人都想去质问,质问苍天。

也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终于底下的人群里有了些微动静,只见穿越飞雪而来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大大的眼睛,唇上一圈白皮,头上没几根黄毛,连个辫子也扎不起来的在风里飘着,都分不清是男是女,走到断云面前,举起一个破旧的陶罐。

断云鼻子一酸,几乎再不能再相看,只能哑声道:“孩子,你先回家等着,待会儿就会有羽林叔叔去你家送水……”

孩子没有反应,仍是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将手里陶罐举得更高。

她以为她听不懂汉语,正想叫人翻译,却听那孩子说道:“不!是给你的!”生涩的汉语,却如甘露。

她接过孩子踮起脚尖举在头顶的陶罐,罐底一点清水盈盈**漾,“谢谢,谢谢你……”一把抱住那孩子,不止是她,周围所有人都觉眼眶酸胀。

天地间,渐渐响起了絮絮胡语,越来越大声,也越来越整齐——

那是人们在对上天祈祷,保佑兰王康复。

莹白的雪落下来,为每一个人都披上一件洁白的衣衫。

远山纯白,瀚海纯白,人间纯白。

她回到屋里,坐在他身边,捧给他那陶罐。

四周寂寂,似远似近处,隐约还有祈祷之声绕耳不散。

他抬起手来,微颤的手指抚过那粗厉罐身上粘的凝白,道:“下雪了?”

她点点头:“别太累了,外头一切都好,你先睡会儿吧。”

他望着她,眼中深深浅浅,迟迟不肯闭上。

“不能去外头看,那我给你念首词。”她握住他手,塞回被里,“你边听边闭闭眼?”

他微笑,指尖冰凉,不知是否还残留了那雪。

她便浅吟低唱:“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谁说是无人惜呢?”他听了便摇头,轻笑,“这不是有‘柳娘’在惜吗?”

她不由也跟着笑了,笑到泪珠都沁出,却见他终于闭了眼,羽睫轻颤——不是不感动,是干涸到无泪可流。

在场所有人看了,却都忍不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