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还顾望旧乡(五)

冬日清晨,天亮得很晚,但人都起得很早。UC 小说 网:说好由兰王妃和医官们领官军进行挨家挨户的排查,兰王留守布政使衙门坐镇,但之惟还是陪断云起了个大早,将她一直送到府门口。

“王爷,回去吧。我走啦。”众目睽睽下,断云自是不太习惯他这般牵连缠绵,出了门便催促他回去。

之惟却恍如未闻,一面仍牵着她手,一面殷殷嘱咐:“万事小心,一切有我。”

断云只觉耳根都发烫,四周目光好像都聚在他二人身上,忙又悄悄扯了他袖一下,又催道:“回去吧,王爷。”

之惟一笑,终于松了手,不慌不忙的转眸向几个医官,抱拳道:“劳诸位费心了。”

诸医官忙还礼,答说份内之事。

如此便真到了出发时刻,一人牵来马匹,断云定睛一看,竟是——“清执?”

少年脸一红,低了头,又复抬起,清澈的眼睛望定她:“姐姐,我要和你一起去。”

断云便看之惟。

之惟打量那少年,眼中似笑非笑,少年却每遇他目光必冷冷避过,之惟不由勾了唇角,终于言道:“那就去吧,跟好了王妃。”

少年哼了一声,但面上还是掠过丝喜色,过来要扶断云上马,却被之惟拦住,只见他伸出手来,先是亲为断云拉好了覆盖口鼻的面纱,动作轻柔,眸子却沉黑。

她朝他一笑,虽面纱掩住了微笑的唇角,却还余着流光溢彩的眼角眉梢,女子纯然无垢的笑意里有着满满的自信,水光宛然。

于是,他手指未再多作勾留,手上一用劲,稳稳的将她托上了马背。

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清执一直都扭过脸去,不管不看,直到听到断云说:“清执,咱们走吧。”——她说“咱们”呢,孤独的人心里有着丝丝绵软,他为她牵马前行,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抬眼回眸,却见那面罩上的水眸里不知何时竟浮起了粼粼水光,混不似方才一味的坚强,然而她的脊背却还是挺得笔直,犹如荒漠里俊秀的白杨。

他的目光于是不自觉的瞥向那目送她远离的王爷,却不想被对方逮了个正着,清明的眸子眼角微挑,仿佛一切知晓。不知是仇恨还是加了别的什么,让少年愈加恼恨,冰刃样的目光投过去,却不料还来的是那人温玉似的浅笑,看着他,扬声道:“清执,照顾好你云姨。”神色郑重,全然不是玩笑。清执听了,先是诧异,后来便觉耳朵上轰的就是一阵烫,忙又故作冷然的别过视线,却听见马背上的人儿噗哧一声轻笑。扬起脸来,他看见那水眸里的涟漪渐渐消散,清辉流光。

这时候竟还不忘拈酸吃醋?!幸好面纱遮挡了泛红的脸颊,担忧心情忽就一扫,马背上,身为医官之首的女子扬起脸来,看见远方的天空里一轮红日正冉冉而升。

据说那一天的太阳是入冬以来最好的,但灵水城里的温度却是最低的。

在医生们寻访之前,兰王令便已下达,要求凡是“有”哪怕是“有过”病人的家庭都必须在门上系上一条白布。老百姓们见识过他的杀伐决断,心里即使万般不愿也莫敢不从,于是一夜之间,灵水城的大街小巷里都有白巾飘飞。一眼望去,缕缕寂白映着晨光,透着种不安的惨淡。

据随行的布政使介绍,眼前这条街道乃是灵水城最古老也是最穷困的区域,这里聚集的大多是非汉族的贫民,多是些老弱病残——灵水乃是西出朔方后,轩龙往来西羌乃至西域各国的边塞诸城之一,所以自古都是商贸繁盛,农耕不兴,因此这些家庭里的壮年劳力要么就被商人们雇用,随商队走西域去了,要么就往来西羌轩龙贩马货茶,再不济的则进了官宦富商家里作奴仆,于是就剩了些老人残疾仍留守在这条老街之上。

站在接口,断云向里望去,只见低矮残破的房屋间白布如林,随风起伏。

身边有同来的医官悄悄拦住了她,低声道:“王妃金尊玉贵怎能踏足这般腌H之所?此地便由属下几个来排查吧,您在这里督导全局便是。”

断云摇头,也不多话,径直就往里头走,神色宁定,似乎从未注意过周遭或谄媚或不屑的目光。脚下泥泞肮脏,不一会污水便已污了绣花鞋面。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这样走访了好几条街道,大致已了解了瘟疫的症状:剧烈吐泻,或伴抽搐,间有发热,轻者泄泻难止,重者虚脱而亡。对症治疗了几个,用的也都是些芳香泄浊、化湿和中的方子,都是传统的几味药加减,并不见得谁如何突出高明。因疫病凶恶,有几个病患甚至还未及救治便死于众人面前,都是医者父母之心,见此情形大家都是心中恻然,却也一时无可奈何。在未查明瘟疫的究竟之前,任何用药都只能是试探,更何况当下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并不是立即施治,而是筛查,掌握瘟疫流布的总体情况;再就是是隔离,将病人集中到一起去——这是众大夫共识的一点,却也是最难施行的一点。其中艰难,自不用说。

“你凭什么说他也病了?!”——这句话因为听得太多,现在众汉人医官们无需用翻译传译也都能听懂了。不管说话的对方是男女老少,态度是愤怒、激烈,还是哀伤、绝望,他们也只能苦口婆心的把那几句话一遍遍的拿出来劝说:“眼下疫情不明,将患者集中起来一是控制传染,二是方便救治,三是有利于查找病源。绝对没有歹意,请乡亲们配合。”不过到最后,还是有很多说不通的,便只能由持着兰王饬令的蒙着面罩的兵士走进门来。这时,医者和病患的脸色都是一样惨然。

此处自也不例外,随着断云等人的走入,哭喊声、怒骂声便和兵士的脚步声又一次交错混杂起来。

虽然现在已经熟练到有时只需“望”眼便能诊断,断云还是谨慎的详细问了病史,又切了脉,才又一次沉重的点了点头:“他也是。”

“不不不!”一见她点头,旁边一直焦急等候的老妇人就立刻扑了过来,一把挥开断云后就死死扑在病**的幼童身上,用不知哪族的语言边说边拼命摇头。

“她说她小孙子不可能是瘟疫。”清执忙伸手扶住断云,然后在旁低声翻译道,“她大孙子已经得瘟疫死了,她说她知道瘟疫是什么样子的,瘟疫是不可能不肚子疼的,她……”少年禁不住顿了一下,才断断续续的说道:“她大孙子就是……活活……疼死的。”

其实不用他翻译,断云也已能猜到那老妇人在说什么,只是没想到情形比想象中的更加惨烈。喉咙里涌上股腥甜,张口欲呕,又泛了酸,她捂了唇,一时竟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而见她不语,那老妇人便愈加激烈起来,连哭带骂劈头盖脸。

谁不希望自己可以退却?然而身上沉甸甸的担子却逼人只能昂首直面,风刀霜剑里,断云只留给自己片刻的迟疑,很快便抬首,耐心的说道:“大娘,您听我说,腹痛与否并不是判断是否是瘟疫的关键,而是……”

话音未落,那老妇忽然弹起身来,浑浊的眼中竟然眸光一亮,随她目光看去,一同样蒙着面纱的老者正迈进门来。只见老妇扑通跪下,他的衣角,大哭道:“请老先生救救我孙子,他得的不是瘟疫,不是啊!”

“原来王妃也在。”被他抓住的老者不急不忙,先和断云打了个招呼,白眉长须飘于面巾之外,自有道骨仙风,说话时踞立原地,并也没有推开那老妇的意思,这一声招呼显然只是虚应。

“陈老太医。”倒是断云眉宇谦和,隐见笑容,“您怎么过来了?”

“老夫那边几个病人已经安排好了,听到这边吵闹,便来看看王妃是否需要帮忙。”

他这么一说间,其他几个医官也都跟着挤进了这间小屋,神色各异的看着当中二人,仿佛期待着什么可以观看。

对这情形,清执先还不懂,直到听到那老妇又苦苦哀求道:“老先生,您一看就医术高明,请您莫要害怕权贵,诊病是要凭良心的啊:您说我孙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这才想明白:人都相信医术多仗经验,因此自是年高者术高。所以对于年纪轻轻的断云,多数人都是存有疑问的,肯俯首听命不过是因畏惧兰王权势罢了。想通此节,不由暗暗替断云难过,这温柔清丽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成了少年在这人间的唯一依赖,一损俱损,她殇他哀,于是这句伤人的言语便故意没有翻译出来。

可即使不说,老妇的动作神态又有谁会看不明白?断云面上倒也没有什么,莲步轻移,让出了病床旁的圆凳,那陈老太医抬起白眉看了她一眼,也就坐了上去,闭目搭脉。

室内一时陡静,连那老妇都屏住了抽泣,紧紧盯着**,一会儿看看陈老太医,一会儿看看她孙儿。又矮又破的小屋里弥漫着一股不知多少种怪味混杂起来的恶臭,又兼一下子人满为患,直教人透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陈老太医收回五指,捋了捋长须。

少年只觉憋闷的感觉更重,环视四周,只见众人表情各异,聚焦于陈老太医的同时也有胆大者偷偷扫两眼断云。捕捉到那些闪烁的目光,他不由屏住了呼吸。

谁都听得见老太医深吸了口气的声音,然后他站起身来,对断云微微欠了欠身,道:“启禀王妃,老臣认为这只是寻常痢疾,并不是瘟疫。”

少年惊得不禁“啊”了一声,他这一声一出,那老妇立刻就紧张的朝他看来,同时听见医官里有人低声提醒道:“先不要翻译。”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便又都转向断云。

纤云般的长睫明明白白的颤了一下,红潮涌至纤秀耳根又为苍白压下,惯常清水淡然的翦水黑眸张开竟带着冷冽的星光,只见断云微扬了唇角,那笑容如冰雪一样,淡声道:“那诸位又有什么意见呢?”

短暂的惊愕后,众太医有人沉默,也有人出声道:“下官浅见与王妃相同。”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答案。

陈老太医的脸色掩在面罩下,但见白须颤动。

断云转眸向清执,轻声道:“翻译吧。”

少年不知自己为何猛地别过头去,走到床边,望着那老妇人的泪眼,怎么也开不了口。

“孩子,告诉我实话。”老妇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