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所思在远道(九)

就要移师塞外了

说来也巧,这月十日便是靖平帝圣寿节,刚给母亲拜了寿的之惟便又要进宫参加另一场寿筵。UC小说网:Http://靖平帝生性冷峻,不喜铺张,往年圣寿节也就是众皇子和少数亲信臣子聚拢来拜个寿,摆个宴也就罢了,今年却有不同,九日一早恩旨便降,令所有在京皇子、亲贵重臣皆于十日晚进宫贺寿,更许诸皇子携王妃及嫡长子一同赴宴。

十日晚,月儿初升,御花园里已是热闹非凡。宴席就摆在露天,四周放置了罩了纱罩的落地灯盏,檐下乃至树下都挂了红纱宫灯,将偌大御苑照得亮如白昼一般。虽近冬日,苑内却仍多耐寒奇花、常青树木,宫娥仍是身着各色绫罗,翩然流转于各桌之间,如穿花彩蝶,将玉液琼浆递传。

因准家眷同来,宴席便也作了家宴的形式,各府各家都聚拢在一块,来了一家的便坐在一桌,妻子未能来的便几个人凑坐,也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静王之忻是诸皇子中唯一还未成婚的,这日又来得偏早,便被提早来安排宴席的太子夫妇叫到了一桌。

还未开宴,忽然太子笑眯眯的在桌子下面拍了拍他,双目却视前方,道:“来了。”

静王随之看去,光影流动处,一对人影从花影深处缓步走来:配成双的礼服,勾勒繁复,宽袍大袖曳地,飘带裙裾轻拂,风起时,传来泠泠玉石清音,恍自那男子腰间的玉佩又像是那女子头上的凤钗,风仪华贵已淡去了容色,众人眼中都只映出凌波步履环佩珊珊。

有一瞬间,他垂下了睫,因为眼眶忽然一酸,儿时的记忆像是哪个顽童没能抓紧的皮球,一下子滚到面前——“夜宴哥哥”,“夜宴”……然而还未及看清,便又在不及伸手时,霍地滚得更远。手心里这才感觉到一下子空旷起来。

一只手却在此时放到了他的掌心上,带着压力,以及微微的……暖,他听见太子似不经意的在他耳边道:“呵,摆什么寿筵?!就是老爷子想看新媳妇。”

他将视线从那一双人儿身上挪开,看见身边一桌一桌成双成对,看见各家团圆孩童欢笑,更看见远远的别人簇拥下那个被称为父皇的人慢慢走来,却从不曾看向自己这头一眼……

终于,目光还是不得不交汇到那一对新人身上,相信不止他的,更有全场各怀心事的打量,只见皇帝从九重帝座上走下来,端详着兰王夫妇。太过明亮的灯光照得帝王面容雪白近乎模糊。

凝望片刻,静王忽然轻轻的笑了,对身边轻道:“待会儿你也许会后悔呢,大哥。”

太子哼了一声,面上却仍笑着:“什么?”

静王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太子碍于场合没有追问,只是放在下面的手抓得更紧。

没有人能看得清靖平帝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动作,只见与兰王夫妇略交谈了两句后便回了玉座,宣布宴席正式开始。

之惟便也携了断云入座,刚一坐下,就听到她长长的一声呼气,他不由笑了:“怎么?怕?”

断云这才松了攥在袖里许久的手,轻声道:“能不怕吗?第一次面圣。”

之惟便将她手握了来,道:“有什么可怕的?圣上生得又不吓人,不是吗?”

她抬睫相看,声音微细近乎耳语,听在他耳内却是那般清晰:“你长得很像他。”

不辨悲喜的神色在之惟眸底一闪而逝,他转过了脸去,目光滑过四周:有不及收回的嫉妒,有刚刚更改的客气,也有宁王之悦向他遥遥举杯,信王之恺相视而笑,更有对面的静王始终不将目光转向这面,而他身边的太子倒是常常看过来,眯眼的笑和他身后桌上廉王之慎冷冷的瞪一样令人内心生寒。他当然知道这里头的原因:宁王领兵的事因由自己的推荐如今已是□不离十,这自然是会招来同样觊觎兵权的廉王等人不满。自然,所有的人除了目光外,也都不会再在表面上露出什么来。

也不知酒过了几旬,忽见对面太子站起身来,匆匆离了座,众人也就都有意无意的随着看去,只见兵部侍郎胡J正与他附耳交谈,两人面色都是不善。于是,寿筵也就在无意识中渐渐静了下来。

只听靖平帝在高处问道:“怎么了?”

偌大的御苑一下子变得死静,太子赶忙走到正对玉座的甬道当中,跪下:“禀父皇,山西巡抚八百里加急奏报:运往前线的粮饷被劫,负责押运的朔方副将冯纶不幸身中六矢,以身殉职。”

“说清楚些。”只听帝王冷冷道。

“是,父皇。押运队伍行至山区之时,突遇匪徒,官兵虽奋力抵抗,奈何匪徒人数众多,非但占了地利,且又似通奇门遁甲之异术,终于……寡不敌众,除冯纶外,另有五十一人战死,四十……”

还未说完便被靖平帝打断,听见玉座上衣袖霍然振响之声:“粮草呢?全丢了?”

太子沉重的点头:“是的,父皇。”

“哗”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御案上飞了下来,一路滚到趴伏的皇储眼前。原是一只金樽,想是皇帝盛怒之下扫下来的,太子瞥了眼,悄悄伸出两指去,将之弹开了一些,口中还是那般沉痛的语调:“父皇请息怒,都是儿臣等办事不利,请父皇降罪。”

他这么一说,余人也都不敢再坐着,纷纷离了座,拜伏下去。

上面靖平帝良久的沉默,所有人便只能弓着腰趴等着。

只能听见风吹过树叶沙沙的轻响,太静了,静得仿佛能听见身边人极力压制的悲伤,那隐忍的哀恸正化成了战栗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上啃嗜着。断云真想转过脸去看他埋在阴影里的脸,真想转过身去抚他微微起伏的肩,然而,这一切都是不被允许的,在天家的规矩下,她只能屏住了呼吸,一下下的数着他的呼吸,听着它们越发的粗重和急促,心如刀割。

终于,听见靖平帝道:“都起来吧,不关你们的事。”

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舒了口气,太子便直起身体,强笑道:“父皇,今天是您圣寿,不该拿这种事情扫了您兴致。请父皇宽心,这事就交给儿臣去处理吧。”

靖平帝未置可否,似乎是已同意。

却在这时,人群里有人嚷嚷起来:“有兵无粮的,教大军怎么出发?”正是宁王。

太子嘴角肌肉微微抽搐,面上却还是笑的,转眸道:“这个就不劳三弟担心了,本宫自会尽快着手筹集的。”

“那大哥能不能给个时限?”宁王冷笑,“您是从不带兵不知道当兵的苦,前方几万将士如今可都‘嗷嗷待哺’呢。”

太子睨他:“前线之远,似乎也非三弟操心的范围。”

“怎么不要我操心?”宁王差点就蹦出自己是带兵之人来,还好及时被信王瞪了回去。

太子却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凉凉笑道:“三弟忠君爱国是好样的,不过这事还是交给为兄来处理吧。”

知道再争无益,宁王冷哼了一声也就不再继续作出头鸟,太子便转眸看向高高在上的帝座,见皇父并不发话,就让大家坐下,继续宴席。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宴席竟又很快恢复了先前的喧闹。粮饷的丢失、将士的死伤仿佛都只是这场夜宴上寻常的一撮调料,众人在私下各品各自,却都默契的忘了里头血腥的味道。

只有她,看见身边的他,喉结不断的上下滚动,指甲掐进了新伤旧痕的掌心。但她却没有阻止,她只是用自己的柔荑将那手和那血一起拥裹。

感到那滑腻温暖的手心,他猛地闭上了眼。她贴在他肩上,抬眼看见他的睫像蝶翼般颤抖,如他压制的喘息。

而对面静王的目光此刻终于落到了这边,冷冷的看着那方才还风华无限的人忽然变得如纸偶般脆弱,教人真想伸手去戳——恶劣的举动刚浮起在脑海,手已又一次被人按住——太子低眉,将酒杯放到嘴前,轻声问:“是你?”

他轻笑,并未否认:“之忻可不止会帮大哥花钱,更会挣钱。”

太子知道他的意思:劫得的军饷正好填补先前收买中立官员花销,倒还真可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由摇头,料他还有下文:“还有呢?”

“我知道大哥的心意。”他瞟了宁王那头一眼,“绝不能让他们去,对吗?”手上忽的一痛,是太子拧了他手背一下,眼睛似不经意的掠过对面:“那他,又肯去吗?”

静王凝视前方,笑得清幽。

果然,之惟站了起来。

身边的断云也就跟着站了起来。

之惟转眸看了一眼。

她仰首,望定他。

于是,众人只见那初时缓步轻裘惊艳了全场的一对人儿,又一次沿着那当中的甬道向帝座走去,衣袂依旧飘然若飞,却少了出尘,而多了决然,双双在玉阶下跪了。

之惟直起身来,抬首望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启禀皇上,臣有不情之请:臣愿领兵,出征灵水。”

一言既出,全场哗然,所有的目光都聚拢过来。

之惟就又重复了一遍:“臣,愿领兵。”

四个字,就像重锤,砸在多少人心上。

因为太高太深,依然看不清靖平帝的表情,全场只听得到他似平静无波的声音在一片紧张的呼吸声中响起:“你想清楚了?”

之惟重重叩首下去:“臣请万岁恩准。”

靖平帝微微倾了下身,似乎要站起,然而最终却没有,除了身边的内侍,无人能窥见他那一瞬间的踌躇和软弱,人们只是听见他用那从不曾变更的平稳语调,平静的说道:“朕准奏。”

“谢万岁。”——人也只看到之惟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走回座位。

只有身旁的她看见那甬道铺的红雀毡上,有几点潮湿的痕迹,猩红如血。

忽听靖平帝问道:“既然出征人选已定,那粮饷之事,准备怎生解决?”

之惟站住,唇角浮上淡薄苦笑。

太子忙抢先答道:“请父皇宽心,儿臣会尽快办理。”

没料靖平帝摇头:“算了,这事上你也够操劳的了,这样吧,这次的粮饷由朕来出吧,赶快送去,别教前线的士兵继续饿肚子。”

闻言,之惟身体震了一下,断云见他虽猛地深深吸气,呼吸却还是不受控制的又一次急促。刚想再悄悄安慰,却被他一把扯过——“咱们走。”不管旁人反应,之惟拉了她便离席而去。

帝座之上并无反应,宴席于是依旧。

太子望着之惟的背影,眸中寒光一闪,半晌才悠悠的落座。

静王笑与他斟酒:“我说大哥怕是要后悔的。

太子玩味着他的话,“想不到老爷子会为他从自己兜里拿钱,不过……”他仍是重新笑了起来,“本宫不怕,本宫仍是胜券在握。”

他不解,却对上对方闪烁的眼,笑笑的:“你这是在为我担心吗?”

他颤了一下,月光和灯光交织着滑过他扭转过去的颈项。

太子便在他身后耳语:“你放心,就是天塌了我也能撑起来,就像玉碎了,我也能拼起来一样。不信……”悄悄抚过他的玉带,“今晚我带样东西来你府。”望着忽然回转的黑白分明的双眸,他继续一字字道:“你知道,是什么吧?”

静王吸了口凉气,腰上那手却忽然松开,太子起身,似是要去敬酒,却故意经过他身旁,只见他低沉的声音:“还有份密报:灵水大疫。”丢下惊心动魄的四字,便施施然朝着帝座那边去了。

静王随他望去,高高的九重深处,帝座上人影憧憧,是因太亮还是太暗?他垂下了眼帘,将紧握的酒杯放到了唇边。

车轮辘辘,掩去了车内人落泪的声响。

之惟仰着脸,靠着车厢,泪珠却还是不停的掉落。善于掩饰的双眸却为何从小就没学会隐藏泪水?还是有太多的悲愤和压抑将人挫磨得越发脆弱?儿时的伴约定了男子汉流血不流泪,长大的人更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最终却还是失约——他人当真流血,自己却做不到不流泪。有些冲动即使用再多的理智也压抑不住,他只能将自己的身体更紧的靠向车身,将脸更深的别到冲窗的那边。

断云坐在这头,轻轻掀开这边窗帘一角,轻声吩咐车夫:“继续走,往远里走。”

扬鞭声中,马车从兰王府前匆匆驰过。

也不知绕了多久,终于慢慢停驻,深夜的曲江水边,只余岑寂疏柳。峨冠博带的人走下车来,一直走到水边,蹲下身去,掬了一捧初冬的江水,将脸埋进了里面。冷冽的水流如断线的珠子般从指缝间滑落,半晌,他才放下手,面前的江水里映出一轮冷月,和从车里走出的女子的身影。

他抬起眼,她走过来,手里绽放着一盏莲华。

她捧给他,他接过来,是一朵用丝帕做的莲。

“就怕飘不太远。”她边说边随着他一起蹲下。

他将莲花放进水里,没有烛火,现做的莲灯载着月华,随水流慢慢飘向深暗的水央,不多时,濡湿的花瓣渐再不堪承受那洁白的光亮,终平铺成原状,消失在水波里。

他们一直看着看着,看得她眼眶也渐湿润,听见他说:“谢谢。”

她转眸,他的眼已然风干,良久,低眉一笑,挽住她手:“回府吧。”又是片刻,才挪步,轻声说了句:“去——兰苑。”

她微震,他似有觉察,于是濡湿的袖口更紧的粘贴在了一块。

还是一样的明月,同样映照着一方花园,只是这里却没有流水宴席、歌舞声喧,有的只是一地青绿,在初起的北风中舒展着修长的叶片。初冬的兰苑是没有花的,即使秋兰也已凋谢,然而这苑内还是萦绕着淡淡的一股幽香,像被岁月之水浸泡的清茶,温暖弥久,无论淡酽。

之惟拾级而上,推开那扇紧掩的门,重芳阁内书香扑面,萦着草木清芬,长久纠缠。他走进去,手指一一扶过书架,架上没有丝毫灰尘,如同光阴从未曾流逝。

长久的沉默,她却知道他有话要说。

只听他终于开了口:“这里是有两个人每日清扫的,钥匙就两把,他们身上一把,我身上一把,就是这个。”他递给她:“以后就交给你了。”

断云感到自己手心里沉得教人心痛,她知他交给她的决不止这一处庭院。

之惟笑了笑,拉住她握住钥匙的手,指点那些书籍:“这一架子都是孤本,难得得很,需得小心保管了,这一架是经史,这一架是……”

“可我不知道那些抽出来的书该放回哪里。”断云打断他,水盈盈的眼盯着他,“我……怕放错了。”

之惟摇头:“没关系,原本就乱了。”转眸望着那些书籍,“原来的样子已经固定在原来的人心里,后来的人再做什么也只能是旁观。”说着,他指指架上一处空格:“就像这里,原来有两本,后来先生说要给我讲解,就带回君宅了,却又从来没给我讲过,直到有一天我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才在他自己的书架上发现这两本,原来,扉页上提着他当年赠与父王时的赠言,情话缠绵,难怪要藏着掖着怕我翻见,而再后来……我就再没见过这两本书,这里怕也放过几次旁的书了罢,然而却又在不知何时,空了出来。”

她也跟着伸出手去,放进那空隙处,那里,究竟是时空的漩涡,还是人心的缺口?纤指轻颤着,“当年,究竟是怎样?”

他将手覆上:“那是他们的。”

她笑而摇头,并不相信。

他叹了一声:“莫痴。”

她还是摇头:“那是人说的,不是我。”那是人的告诫,人刻在“墨”上的“螭”龙,却已不再是她的执着, 爱人的心当如海宽广,当将他心的全部包裹,许他在心龛上供一尊佛。

他该是听明白了,不然不会张口,深吸了口气,却一时沉默。

良久,终于——

她转身,望见近在咫尺的瞳仁里映出彼此的影,那般清晰——“断云。”——听他清清楚楚的叫着她的名字,“是我先斩后奏,一直还未问过你呢:可愿作我王妃?”

她噙泪而笑:“我以为你会问我可愿作你的妻子。”

之惟再撑不住,一把将她拥进怀中,眼中也隐有水痕:“如果再早几个时辰的话,我定会这样问。”

只可惜,一瞬变故,木已成舟。

这样烫,也这样凉,爱,如酒。

这样的爱,只怕都不是彼此想象中的模样:见识过的无暇、想象中的完美都不曾降临到自己的身上,从一开始,这份爱情就夹杂了太多的变数,太多的误解和原谅。这不是他熟悉的爱情,他脑中的画面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个眼神便能令人挺身而出承担所有风浪;这也不是她想象的爱情,她以为她会嫁一文秀郎君,品古玩赏字画,逍遥山水人家。然而,情如烈焰,早在准备好之前就已将人融化。

焚身以火,宜其室家,作凤冠霞帔亲王正妃,在他将漩涡引至边疆之后,默默为他守护这在京城的家。作他王妃,便是要定如石静如水,即使心急如焚,即使风刀霜剑,也要将这个“家”保下。而他,则会在天边,用血用命来保全这座府第上的王冠,以及她。

而他要她选的便是这一途吧?可是若没有他的府,又怎算得上家?

焚心以火,想作的却只是他妻罢,与他同放河灯,纵他眼中万千莲灿,心头芳华永存,这些她已不会再在意,从他宣布立她为妃的那一刻起,她以为便是他的邀约,要从此风风雨雨共渡一生。

原谅他,不敢以“妻”之名求婚。之惟抚过怀中人的秀发,万千歉意却不能宣之于口,册立正妃本是携手之约,却不料世事无情,只能留下空名,而不能长相守。忽然明白了为何有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纵天翻地覆死不休,而他,却只能如当年之人一样选择:留下这一苑清香,万家灯火,只能将深爱的人更深更深的往心窝里揉。

“断云,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强作了笑颜,他埋首入她青丝,“还记不记得西山卧佛寺?”

她猛地要抬首,发却被他枕住,只能微偏了眸瞅他,见他闭上了双眼,沉入回忆:“卧佛寺里的钟,钟上面的莲花,还有莲花上面的字——

万古长空,一朝梦醒。

她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在十六年后又一次与他异口同声:“普渡众生。”

浩茫里,隐约一声晨钟。

她想起那时悠远的天籁佛音。原来,一切早在久远处,就已然注定。

她更忽然想起嫁过来那天,九思堂内他伴她花轿而行的九步——三生涅磐,六道轮回,九世圆满。为君流尽三生泪,君却禁生六道魂。这又究竟是巧合,还是宿命?

望着他睁开来凝注她的眼,她还怎能不答应?断云点头:“好,我愿意。”

他看见青丝上闪烁着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泪。于是,他直起身来,转过身去:“跟我来。”他拉着她手走到暖阁里,只见一面架上放着大大小小许多支笛箫,他问:“你爱听哪一种?”

她抹了下眼睛,轻道:“笛。”

他点点头,从架上挑了一支竹笛,抚道:“这一管我小时候吹过,已是好久没碰了。”说着,便将笛放到了唇边。

兰王的笛很稳,像是密林深处的湖,镜面样的水面,映着广袤的天穹,明澈无垢。一向以为是清扬挑脱的乐器,竟也可为这般宛转沉敛之音。

只听那笛声一丝一缕的飘**开去,如同离愁别绪,亦如不尽情丝,将这偌大府第,这光大京师,这浩大晨空都缭绕在了其内。

屋外,远远的,昨夜的月还未及隐去,今朝的旭阳已东升而待,笛声里,不知不觉,已然日月交迭……

初冬风起,城门大开,门内招展旗帜迤逦而来,兵马仪仗冠盖如云,像一道望不到尽头的云霞。

十一月十二,黄道吉日,兰王之惟奉敕令掌帅印,率三千羽林合朔方原有驻军解灵水之危。宁靖的王朝京都已有多年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自然引得无数百姓前来围观。

“赫,这么大阵仗!”有人啧啧赞叹。

也有人不以为意:“这算什么呀,你没瞧见,这里头才多少兵马?都是凑数的旗子而已。想当年,你见过没:大将军王那时候出征,那兵马,那铁甲,亮得,啧啧……”

“切,老哥你这就不明白了吧,兰王这回出兵和以前可不一样。”也有人小声散播,“灵水听说正流行瘟疫呢,已经死了好几百人啦!这三千羽林已经是拉出去陪葬了,你还要搭上人摆排场?”

人群中也有人悄声私语:“她……就这样当上正妃了。”

“藕些,还惦记着哪。”两个身着斗篷的女子隐在人群之中,也张望着那出征的大军。

“姐姐,你说王爷这一走,就是她这个正妃了,我们可……”

“走一步算一步吧,沈妃娘娘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让她当家的。”

“但愿吧。等王爷……”

不论旁人私语窃窃,行列已行过长亭复短亭。猎猎长风展飞扬战旗,阴影掩住了高坐马上的人长睫下的眼。就这样一直走出城门,走向背向阳光的前路边关。

忽然,队伍停住,“王爷!”只听身边墨景纯轻呼。

之惟抬起眼帘,前途,路央,一人凝立,冷冽的阳光披拂她一身白裳。

“断云?!”策马而行,穿过重重行伍,他驰至她身前,“你怎么来了?”

“送你。”一身轻便白衫的断云仰面凝视,望着他困惑的脸,她抬起手来,递与他马前,“折柳相送。”

倥偬便在咫尺,天灾就在旦夕,忽然就全无危惧。

微薄的冬日阳光穿云而来,她看见逆光的他眼中流转的笑影。

相隔这般近,动地而来的不知鼙鼓还是彼此的心音,她见他忽然仰首,摇头一笑,随即跳下马来,将她的手放到了他的掌心。像两颗破土而出的嫩芽,十指像是蔓生的藤萝纠缠愈紧,扎地生根。

于是千军万马看到:兰王携一片白云同往,策马驰上未央长路。

尘沙漫漫中,这一幕即使惊心也转瞬即逝,人们记住的只是在不久以后,这支队伍再次出现在京城之外,裹挟起弥天的皓雪,以及,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