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所思在远道(六)

那若有若无箫声还在断续声随断续风,一觉醒来,这头沸沸扬扬热闹已经真真切切上演。UC小 说 网:这一上午,便听苑子外头娇声四起,唧唧喳喳,好不忙碌。

断云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坐在屋里,一手支颐,一手翻书。

难为她还坐得住!紫菀早不知到外头看了第几次回来,这次终于忍不住对断云道:“夫人!”

断云抬睫。

“夫人,您就不嫌吵啊?”

“是有点。”断云点点头,又低下头去。

紫菀再也忍不住的把她书抽出来:“你再不去可就赶不上了!”

断云看着她,笑笑:“去哪里?”

“梅苑啊!听说等下太妃也要亲自去呢。”紫菀急道,“夫人你不肯带头也就算了,但好歹也别太落后吧。”

“我不去。”断云忽然站起身来,朝书架走去:这黄花梨木大书架是之惟特意命人置办的,在她从九思堂搬到荷苑的第一天。而这上面的书都是他来时三本两本的带过来的,有的从他书房,有的甚自兰苑,如今,三层的书架已然满了大半。

“夫人?”紫菀追过去,见她似又出神,不由更急,“夫人啊,这次您是怎么了?以前吧,不让您管的事情您也要管,府里无论谁三病两灾的您也都去关怀,怎么偏偏这回这捐钱的事情您就这么不积极呢?芳些她们要把出头的机会给你也是一片好意,想让您宠上加宠嘛,您倒好,推了个干净。这下既是沈妃将这事给揽下了,您怎样也该给她、给大家一点面子啊……”

断云也不知自己听进去多少,只是伸手一本本的抚过那些书本:这一本游记,他说他深爱苍苍云山泱泱江水,亦向往碧波如镜云清山翠;这一本禅理,他则说他有桩公案揣摩了几年,一年一个新念想,让她不妨也看看——“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究竟此生何处皈依;还有这一本,他笑道这先人笔记最是有趣,都借着鬼狐说事,其实自己才是画皮……

“夫人!”见她仍不应,紫菀对着她大声道,“你到底是去不去?”

她想起,每次捧着书问她看没看过这本时,那个男人微扬的眉梢和眼底沉湎的笑意……有些苦忽然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反是那些许久不曾回味的甜意变得愈加绵密,变成如今多起来的勇气——

紫菀看见断云从书架上抽了本书,低头翻开,轻轻回答,还是那两个字:“不去。”

“唉!”她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走。自不见身后断云终于抬起脸来,眸中水光再不能掩饰。

刚走到院门口,竟遇到了意想不到之人,唬得紫菀立刻跪下,低头道:“给太妃请安。”

之间太妃韩氏在沈妃的陪同下,身后还跟了一群莺莺燕燕,个个自都敛声肃容,作端庄之态。

太妃也不看其他人,就望望苑子四周,又望望沈妃。

沈妃便问:“紫菀,你家夫人呢?”

紫菀忙起身要进屋去叫。

却被太妃叫住,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过来吧,你们一人搀我一边。”

“是,太妃。”紫菀连忙过去和沈妃两个一人扶她一边的将她引进了荷苑。

太妃也不着急,颇有兴致的给她俩讲着苑里当年如何现在如何,一副游园的模样,众人默默跟在她身后,难为这许多人竟连一点声响也未发出。

屋里也仍是没什么动静。

紫菀心里连声叫糟,只怕断云是看书又入了神。正六神无主,忽听太妃道:“屋子里装饰还和以前一样吗?”

沈妃便笑:“应是改了许多了。”

紫菀回过神来,忙回道:“其实也没大动,就是稍微添了几样家具——书架什么的。”话到此,也只好硬着头皮笑道:“太妃不进去看看?”

太妃说好啊,终于进得屋来。

因是荷苑,屋内陈设多也饰着藕花形状,大多是暗纹,见意而不见形。三间敞轩乃以雕花相隔,一面可望见绣了出水莲的霞影纱帐,另一面则是一排放满了书的花梨木大书架。只见断云终于见了太妃,急忙放了书从里头出来,行礼道:“见过太妃。”

太妃点点头:“免礼。”眼睛仍盯着那显眼的书架,道:“到底是书香门第,看着屋子里笔如林,书如山的,竟像是谁的书房呢。”

这话一出,就引得她身后众女纷纷露出妒色。

断云忙小心陪笑道:“长日无聊,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太妃笑笑,转眸对沈妃道:“你啊,也别整天忙忙叨叨的,府里的事你一天就是有十三个时辰也是忙不完的,也学学你柳妹妹,看看书怡怡情。”

“是。”沈妃搀着太妃又往里走,紫菀便忙转到断云身边来,陪着二人参观。

太妃打量着一排排的书,连连点头:“果然都是些好书,璎珞啊——”

沈妃忙嗯了声。

太妃拍拍她的手,道:“你是不爱看,这书里学问可多呢,你得学。”

沈妃笑笑的哎了一声,见断云立在一旁,便朝她也笑,然后转向太妃,道:“母妃,您瞧柳妹妹这一身好看不好看?”

太妃打量了断云一下,见她藕色棉纱袄子,下是同色六幅湘裙,点了点头:“嗯,这是上用内造的料子,果然不错。这府里头也没几个人穿得。”

断云料到话题所向,心里一沉。

果见沈妃走过来,拉住她手,道:“好妹妹,都说你这里好东西多,到底想好了没有,要捐哪一件?”

断云轻轻回她一笑:“姐姐过奖了,断云这里不过就是书多些罢了。”

沈妃伸手扶了扶头上凤钗,抬眼看向其余众女:“妹妹也别太谦虚了,姐妹们这次可都没藏私啊,谁都没藏着掖着,你看看——”说话间,便有十来个丫鬟端了好些个托盘进来,只见上面珠光宝气一片绚烂,当真是奢侈豪富天家风范。

断云漆黑的瞳中映出那一片珠玑烟霞,却是一片空茫,谁也猜不透这表面端静的女子心中所想,只见她还是那般无动于衷模样,淡淡回道:“断云这里确实除了书就没有什么,而姐妹们东西虽好,却又有哪一样是自己花钱买的呢?归根结底还不都是王爷给的?这样捐来捐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谁都没料到她竟会公然提出反对意见,众女都以眼神交流,纷纷看向当中的太妃。

太妃却也不见动气,白玉般的脸庞仍是那般圆润温和,饶有兴趣的看着断云:“你是不赞成大家的举动咯?”

断云看着她,静静道:“是。”

太妃意味深长的笑了,盯着她的眸光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中闪烁的不知是什么。

就连聪明如沈妃,精明像紫菀也都疑惑了,其余众人则更是露出惊讶的神情。

断云在这目光的漩涡里站着,眸光飘向那书架那书本,心中是定的。

终于听见太妃呵一声笑出声来,招过沈妃来:“咱们走吧。”

紫菀连声道:“太妃您还没坐坐喝杯茶呢。”

“呵呵,你的手艺我记着呢。”太妃回答,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直走到静恩堂内花架之下。余人是早让散了,谁也入不了此方岑寂,除了陪伴的沈妃。

秋风渐起,太妃抬头望着萎败的花藤,说道:“璎珞啊,我刚才在荷苑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

沈妃眼眶一热,有些激动的说:“璎珞感谢母妃的苦心,其实这……这柳妹妹她得宠,璎珞早已经习惯了。”

太妃转过头来,疼爱的为她正了正钗,摇头:“傻孩子,你还是没全明白。树大招风,我今天去不去、去了摆什么态度也都是顺手推舟的事罢了,关键还得你自己去做啊。”

沈妃眼圈微红的看着她:“璎珞不懂。”

太妃看着她,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你啊,就是个穷操心傻操心的命。罢了罢了,你们孩子之间的事情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不过我说句直接的,你可别生气:你啊,有的地方是不如柳家那孩子明白。但这也不怪你,你父亲就是个出了名的规矩人,不比她们家那头的那些人……”

“母妃?”

太妃的脸色渐渐凝止,盯着她郑重的说道:“这捐物的事,我不反对你去做,但有一点你给我千万记住:到最后把东西呈上去的时候,千万莫贪好莫贪多,要把扎眼的东西都拿下来。”

沈妃仍是面有迷茫。

太妃却转过了脸去,没有再解释,只道:“璎珞啊,你是该好好看几本书了。”

“听说你反对?”在给右手换药的时候,之惟忽然冒出一句。

断云知他说的是哪一桩,点了点头。

“为什么?”却听他仍在追问。

她不禁抬睫,看见他清亮的眸子里映出疑惑的自己。

之惟右手一转,将她包纱布的手给反包住,微笑:“你也不必想得太多。好东西未必就卖得出好价钱,外头不会看出什么来的。”

她的脸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以前已然红得像个苹果,心里微甜微涩的滋味这才姗姗的漫将上来: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心魄?——她的关心,他懂得。往日的隔阂如同窗棂上的细尘,在开启的一刻,纷纷抖落。忽然颊上觉得微凉——是独属于他的温度——他的左手轻轻滑过她的轮廓,右手则仍是那般紧紧的握着。

她忍不住将脸颊放到他的大掌里,滚烫的,将他的手也焐热,他的右手终于也放到了她的颊上,捧着她的小脸,看见彼此瞳仁里重燃的火。

有种星星之火,是天神的咒语,是不可阻挡的宿命之歌。

这一刻——

他忘了周遭。

她忘了过往。

再忍不住,唇齿纠葛,将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甜苦交给彼此品尝厮磨。

雪白的绵纱像是春蚕吐的长丝,蜿蜒着从他的手间她的颈旁绵延垂落……一直到他手指上的伤口磨到了她娇嫩的项脖。

感觉到她的抽离,他停了下来。她转头捧过他的手,声音轻得像耳语:“这么久了,痂还没长牢。”

他一手抚着她的乌发,望着她手心里自己的手,不知是笑是叹:“这怪我,老乱使力。”

这么说着,忽然心头一动,想起今日面圣时情形:奏罢举荐宁王出征之事,靖平帝久久的望着他,冷中带热的目光让他直发怵。没有给任何明确的回答,长跪半天,得到的只是一句不相干的话:“你的手要不要让太医看看?老是自己在底下瞎折腾,怎么好得起来?”他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句话里凝结,震慑远比想象中的训斥盘问来得强烈。原以为他们下面的暗涌就已够步步惊心,这才知至尊之威,便是轻描淡写也深广如海。这一认知,让人的灰心更深,连他自己都还未意识到的,对这位若即若离的生父,他内心深处究竟怀着怎样的期待——而若不是这隐秘的情绪,又怎会一句话就能让他心复寂灭起来?他只知道,在那一瞬,陈年的寂寞像是雪一样将心掩埋。

她看见他的眸子里流出月光般的银色,像是初见时河灯的微光,载着人一点微茫的期望,看得连她都寂寞起来。

于是她重又取过团棉纱,将他带伤的手细细的重新包扎,道:“那从此就小心了,可好?”

他将眸别向了一旁,轻轻嗯了一声。

她装作没瞥见他眼角光闪,低头打结。

等包扎好了,却被他拉住,水头灿亮的玉眸里已又恢复了往常的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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