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采之欲遗谁 (七)

这一章主要的是静王的故事,可以说是与前文比较独立,可以直接看,也可以说是对前三章的大多数疑问的总结,如果有时间的话,不妨翻翻前面,很多前头埋的伏线这时候是收官

然后废话:

谢谢所有这么长时间还没忘记这篇文的人,

曾经就在前一个月里,以为自己不会再写文了。

但,人总是要振作起来的,

有些东西不能放弃,即使艰难,即使很艰难

总之,就这样了吧,原谅我的断断续续,容许我的朝三暮四,又偷开着一个坑,但这次更新的确是我一个月来第一次有时间写文,一个星期才熬得一万字。

呵呵,总之,谢谢所有追文的人~~

秋雨如丝,缠绵不绝。

俗话说“一层秋雨一层凉”,面对着这样的连绵阴雨,便是京城里最大最有名的酒楼之一——听风快雨楼的小二也皱起了眉头,无精打采的候在大门口,直到夜□临却也未见几个顾客,不由暗自祈祷雨赶快停,别教生意也“一层凉”了。正默念着,忽听到马蹄声响,抬头来,只见雨幕深处,隐约是一辆马车行来,像是怕惊动了谁似的,那车行得很慢,半晌方在楼前停住。

大买卖啊!小二精神一振,急忙跑下阶去,边跑边道着那几句经典招呼:“老客您来啦,雅座里老位置早给您留着了——”却没料还未走到车前就被人拦住。

赶车人用马鞭与他隔开了一步距离,以一种不温不火的语调说道:“雅座留着了,不知是不是顶层的那个?”

小二退了一步:“客人说笑吧,我们顶层不营业。”几个字间,脚下已换了数个方位,却怎样都摆脱不了那马鞭的钳制。

赶车人于是低低的笑了一声:“小二哥,还是麻烦你引路吧。”

小二也回之一声低笑,刚要打个呼哨向楼内示警,忽觉面上一阵微风拂过,清风吹开车帘一角,车内传来低柔而冷冽的声音:“你去告诉你们谷主:‘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若是不想让小王将此诗念与今上和兰王,便请一见。”

斜风细雨之后,车帘落下,水幕重垂,仿佛刚才那一拂、那一卷、那一声都只是一场梦幻。然而小二却再不敢怠慢,急急奔回楼内。过不多时,便有几人从楼内走出,雨伞下只见身影高矮错落,面目不清。

赶车人跳下车来,打开雨伞。车帘一动,先是露出一截雪样的袍角,然后,是纯黑的披风,黑白相映如长夜笼罩的雪山。赶车人忙伸出手去搀扶,那白衣黑氅的人在他伞下抬起头来。

谁也未见过这样一双深得凝碧的瞳,深深的嵌在那白得能泛出水光来的脸庞上,就像是用所有的长夜汇起来的时间之沧海——荏苒中流年如水,静定后岁月凝华。

端详着这面庞的人忍不住都纷纷叫出声来:“叶嫣?!”

闻言的人暗地里一震——

叶嫣?夜宴?显然,这一声唤的并不是他。

喉中似血似气,心里像有潮水一浪浪打来——十多年了,终于,他第一次听见别人用与母亲想同的音调叫出了那两个字——不是夜宴,而是叶嫣!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叶子的叶,嫣然的嫣?”他盯着面前人。

像是被那深眸蛊惑,他面前的几人都不由自主的点头,记忆中,恍惚那抹云裳又徐徐飘来,白衣的女子有着难以描述的美貌,那是谷中多少青年人梦中的画卷。

“叶嫣……”低低的重复里,深眸中**起一波细碎的浪花,然而反问的人苍白的脸孔却比方才更清冷。

在这一瞬,对面的人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认——他,怎么可能是她呢?意识到了什么,他又仔细打量过那白衣雍容的青年,问:“你是……叶嫣之子?”

青年眸里闪出点点寒光,笑容如一柄若隐若现的匕首:“小王之忻。”

“原来是静王,失敬失敬。”他一拱手,低低一笑,“在下炀谷谷主白连城。”

谁也不知富丽堂皇的听风快雨楼顶,房间竟是这般朴素无华,古风隐隐:四壁雪白,连字画古琴也不悬,而是陈着古剑一柄、矩尺一把、墨线一根,以及许多形状古拙的木器。

静水深眸将之一一收入眼底,“‘百步一井,井十雍瓦,以木为系连。水器容四斗到六斗者百’”他问,“——这可就是传说中的‘系连’(即抽水车——作者注)?”

“静王好眼力。”白连城抚着三缕美髯,点头,“这的确就是《墨子-备城门》中提到的系连之模型。”

静王的目光仍流连于墙面上的器物,声音平淡:“原来炀谷谷主乃是墨家传人。”

白连城坦然一笑:“不错。”

静王也笑了笑。

片刻沉默,还是白连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道:“王爷对这些机巧之物感兴趣?”

静王仍是微笑的,回答:“小王只是在猜想:眼前这许多工具里有没有用来制人皮面具的?”眸光扫过来,掠过对方看似平常的白面长须。

一谷之主的白连城自也不是易与之辈,只见他客气的回之一笑,随后站起身来,从那些工具里翻出一把匕首递给端坐的郡王:“就是这个。炀谷所有的面具都是由它剪裁。”

静王接过,随手一抽,秋水寒光晃了人眼。

炀谷谷主随之吐出几个字来:“包括……叶嫣的。”

一缕红线如过隙的流光,刹那闪过冰冷的刃缘,又刹那不见。静王抬起头来,恍惚那匕首是横在他的眸底,静静道:“告诉我,当年的事。”

“当年……”白连城自是早有准备他要有此一问,却还是显得很难开口,只见他缓缓转过了身去,过了会儿,方沉声道,“当年尚是隆熙年间,谁也想不到,西山卧佛寺,佛门净地,竟结一段孽缘……”

谁也不知那天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开头,难道两个邂逅的人本就同是去将姻缘祈求?

只知佛前一回眸:一个是皇子贵胄,一个是佳人豆蔻;一个是清华如月亲王体面,一个是明艳似火江湖身家。不知是谁在前世五百次如此回首,从这一眼起,一个数十年惊风密雨化在她凝眸一笑,一个几代人蛰伏隐忍不敌他一笑凝眸。

然而,古往今来,才子佳人却能有几个长相守?更何况这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纵是你浓我浓时恨不得拧成佛案上灯芯缠绵长久,却又如何能抵挡那晚来风急夜来雨骤——雄心勃勃如他,能耗在这温柔乡里几个似水流年?而身负家门重任像她,又如何能安心作一辈子的如花美眷?

于是——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回到了他的朝堂,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九五之尊。而她——”白连城停顿了下,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我唯一的妹妹,自小精通百工的神童,爹最疼爱的娇女,全谷上下宠溺的千金,她却没有能回来——这个傻姑娘,炀谷本来就是她的,那个人要利用也就利用嘛,我们江湖人的命又值几个钱?她干什么要和他闹翻,带着身孕出走,可怜到最后……难产的时候……身边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

这样凄恻的往事,静王一边把玩着匕首,一边似乎在听,良久后,忽然出言:“兰王之惟是你外甥?”

白连城明显的做了个揉眼睛的动作,这才转过身来:“但他更是那个人的儿子。”

“所以,你派人潜入兰王府,还带着‘潮生’?”

“王爷见笑,我这个舅舅毕竟还做不到他父亲的冷酷无情。我承认人是我派的,但毒不是我下的。实话说,我若存着这个心,也不会等到现在才下手。这只是件意外,我的目标并不是他。”

“呵,白谷主还真坦白——敢对兰王的亲弟弟说出这样的话。”静王莞尔,缓缓抬起眼帘:我也是那个人的儿子啊。

白连城显然读懂了他隐在瞳内的深意,摇头回答:“呵呵,如果王爷是来替兰王讨公道的,就不会在开棺问明绿湖与炀谷的牵连后,就将其灭口——还有她那个情人,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也是王爷下的手吧——王爷该直接将他俩扭送到兰王面前去,而不是捏着这个把柄前来与在下会面。”

“小王是该夸谷主思路清晰,还是耳目灵便?”

“江湖人没别的本事,无非消息灵通。难道王爷此来,不也是看重了炀谷这点?”

静王不置可否。

白连城却自信能猜到他的想法:“当然,王爷此来最重要的目的是来讨一个故事,对吗?”

静王笑了一下,手中匕首蓦然入鞘:“谷主继续。”

白连城便又叙说起当年的往事:“然后……就要说到我们炀谷这头。得知妹子的死,爹伤心欲绝,不久便含恨而逝。我接手炀谷大权,却恰逢谷中内乱,好一阵子才平定下了,这才终于有了替妹报仇的机会。而这个报仇的计划最初正是叶嫣提出。”

静王瞥见说话的人脸上滑过的不经意的一丝笑容,像是掠过记忆草原的浮云流影——

“你的母亲叶嫣是炀谷最美丽也最善良的女子。她是个孤儿,是被我爹从街上的小叫化子堆里捡回来的。谁也想不到这个头上长满了癞疮,只有几根黄毛的小丫头会出落成后来那样一个天仙般的人物。虽说她名义上是我妹子的丫鬟,可是全谷上下包括我爹在内都把她看成谷里的二小姐,她和我妹子的感情自然更是胜似亲生姐妹。所以,她主动向我提出要亲自去报仇——而她的计划就是:易容成与我妹子相似的模样,潜入王府,伺机行刺。这个计划开头进行得很顺利,却不料后来,她也……”

“不用说了。”静王蓦然打断了他,握着匕首道,“后来的事情,我知道。”

白连城的目光随着那利刃在鞘中时进时出,叹道:“女人,总是多情……”

将匕首往桌上一放,静王冷笑:“你是这样解释她的死?”

白连城闻言暗自心惊:原以为他定会沉溺于对母亲的怀念不忍,却不料他竟仍步步紧逼,丝毫不减犀利。难道,他对他母亲的死真的知道些什么?照理不可能啊,那时他才几岁?

只听静王又问:“这个计划真的是她自己提出,而非你们拿什么门规谷规逼迫?”

“王爷说笑。炀谷既是墨家后代,自然遵循墨家规矩:兼爱、尚同,全谷上下都以手足相视,并无高低上下之分。”白连城郑重的回答,“潜入王府之事,自是出自叶嫣自愿,并无半点勉强。就连后来她为情所惑,陷身王府,中途放弃计划,我谷中也都放任自流,并未追究。”

“哦?”对面的人冷笑了下,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捂住了嘴唇,几声压抑的咳嗽带得那雪袖猛烈起伏。

“王爷,怎么了?身体不舒服?”白连城忙上前一步,递过茶杯。

静王侧首避过。

然习武之人眼尖耳利,却已在这一接近间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身上竟带着“潮生”剧毒!白连城不禁挑了挑眉:静王爷啊,你以为你占尽上风?原来其实我们手中筹码相等。于是,他退了回去,并且很有耐心的一直等到静王呼吸平稳,方才说:“王爷,死去的人究竟是什么想法,我们谁也无从得知。在下只知道我们活着的人,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没有抬头,静王静静的抚平自己的衣袖,听到对面斩钉截铁的声音:“报仇。”他静静的看着自己白色的袖口,上面有淡淡的粉色的痕迹,就像是那天的桃花,花下母亲裙上的血花……从那一天起,自己就开始永远只穿白衣——懵懂的孩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坚持,从此便再不肯脱下那沾血的孝服……冥冥中,是谁的声音回**起来?原来,是自己的——他听见自己说道:“白谷主果真是爽快人,与谷主合作正乃小王所愿。”

白连城满意的笑了起来:“静王也是爽快人,从此以后,炀谷一干草莽愿与王爷精诚合作。”

“小王自也会知恩图报。”静王垂捷也笑,“更会守口如瓶。”

“王爷——”

“嗯?”他抬眸,只见一枚绿莹莹的药丸不知何时托于白连城手中的小盒之内。只听炀谷谷主笑眯眯的说:“王爷,为表诚意,在下向王爷献上一宝——积雪养容丸。此乃炀谷密制的益气补血、强身健体的精华,习武之人服下可增甲子功力,寻常人服了则能祛病、解毒。”有意拖长了最后两字,他递上:“还望王爷笑纳。”

静王刚欲接,却没料白连城反将盒子一缩,仍是满面堆笑:“王爷现下正有不适,这里又有茶水,不如及时服下,早除病痛。”

二人目光在空中一触,静王笑容一凝。

不知怎地,白连城心中竟忽有玉碎之觉,手中不由又是一缩,仿佛是要逃避一场玉石俱焚。

静王的手指却反伸了过来,一手拿出那药丸,一手端起茶碗,将药放入口中,以水送下,再将茶杯放回,方优雅的微微颔首:“谢谷主。”

白连城这才松了口气,“王爷客气。这一粒药丸服下,王爷便如增了十年的功力。”

静王袖中双拳一紧,面上却仍淡淡的:“你不是说是一甲子吗?”

“一粒一十年,六粒方能功德圆满。”

“呵呵,原来如此。”静王笑了两声,站起身来,“那小王便告辞了。”

“静王慢走。”白连城将他送到门口。

在门外等候的赶车人忙将披风披在主人肩上,恭敬的搀扶着他从那柏木架成的楼梯上小心走下。

他们身后,炀谷门主倚在门边,听着那楼梯随着步履而发出的一声声空洞虚浮的声响,眼底隐有笑意……

“谷主。”

听到手下人唤,白连城嗯了一声,等了会儿,却未闻下文。他知道让手下吞吞吐吐的原因只能有一个,于是有些不耐烦的问道:“那浑小子又干什么了?”

“回谷主,少爷回来了,他……他似乎在调查绿湖的事情。”

“我看他当真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白连城冷哼,“他查到什么没有?”

“似乎没有。不过少爷约莫是已经猜到绿湖是咱们的人了——下头的人都被他问遍了,看样子,少爷对这事挺生气的。”

“他生气什么?”

“少爷怀疑是咱们下手杀了绿湖,还有派绿湖去王府这事情本身,说是谷主不信任他的能力。”

“他?他还好意思说?”不提这个倒好,一提这个,白连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初就没人让他去,是他自己自作主张。这么多年下来可好,问问他自己给谷里办了几件事情?!”

“谷主您也别太生气,其实少爷这些年也为咱谷里传了不少消息不是?再说了,有他在兰王身边,总是咱们的一步好棋啊。”

“哼。”白连城冷笑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回复他?”

“还请谷主示下。”

白连城踱了两步,移到窗边,习武的人听得很清楚,风雨里马车车轮溅起泥花的轻响,错落着渐渐远去,听了一会儿,直到天地间又只剩下了那漉漉的雨声,他才慢慢说道:“告诉他:绿湖是谷里下令格杀的,因为她干了违背谷里意思的事情,为了一己私情,动了绝不该动的人。”

“属下明白了。还有,谷主,除此以外,少爷还问起一个人来——”

“谁?”

“碧儿。”

白连城眉动了动:“他怎么会知道她?”

“似乎是兰王让他调查的,他们怀疑绿湖就是碧儿。”

沉吟片刻,“兰王的记性不错啊。”炀谷谷主笑了笑,但手下人看到他眼中却没有笑意,“你该知道怎么回答他。”

方才几乎是将主子架上了马车,从披上披风感到那肩膀在颤的那一瞬起,赶车人就心下一沉——身为静王的贴身侍从,他自然知道这是主子又一次发病的前兆。却没料,这次竟来得如此迅猛。

快马加鞭赶回王府时,车内的静王已经陷入了昏迷,牙关紧咬,身体除了偶尔的抽搐,已冻成了冰块。

“王爷?王爷?”他大急,忙抱了主子就往内堂里奔。冷不防,面前却有一人阻住去路:“怎么回事?”

“快闪开!”他抬眼一看,大惊,“啊,殿下?!”

身着便服的太子已伸手将静王接了去:“说:怎么回事?”

他不敢怠慢,忙道是静王外出突然发病。

“还不快去拿药?”太子边说边抱了人就往屋里走,也来不及放到**,直接在椅上环住了,接过人递来的静王寻常备着的药丸就往他嘴里送,却不料,那灰白色的唇却怎么也撬不开。

“之忻,之忻……”呼唤逐渐变得狂躁,在唤了不知多少声之后,太子终于不怒反笑,冷冷道,“去,拿把勺子来。”

“……殿下?”听命的人却迟疑。

“还不快去!”太子一脚踢在他腿骨上,他只得拿了把银勺过来。

却没料金属制成的勺子也未撬开那血肉做的口腔来。太子的脸色已如怀中人一样雪白,咬牙道:“这时候嘴还这么紧?”

见他还要加力,一旁的人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殿下……请您停手吧!”

太子睨他一眼:“本宫是在救他的命。”

那目光像刀子般剐人,他只得噤声,看着那银勺终于在大力之下被送进了静王的唇齿之内,连忙将药丸递过,见它终于滑入主子喉咙,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谁也想不到此时,那半张的唇间竟忽然溢出一声模糊的——“断云……”

太子将银勺扔在了地上,勺子在砖地上蹦出去老远,几个红点也随之蹦将开来。

太子一面用袖子擦了擦怀中人唇上的血丝,动作轻柔,一面问道:“刚才,你们去了哪里?”声音却沉得像铁。

“只是……”随便出去逛逛的话,被储君一声冷哼堵回了喉内——“本宫不会每个人的嘴都只用勺子来撬。”——唬得人忙将方才会面的事和盘托出。

太子听着,没有表情。一直到听完了,才说了一句:“速去兰王府,就说静王病重,请柳夫人过来。”

“这……”兰王如何能肯?

太子冷笑:“请不动就求,求不动就跪在大门口不走。”

这样苦苦相求,自然没人能拒绝,只不过,来的不但有柳断云,还有兰王爷。

两人下了车便直奔病塌之前。静王府的下人忙要来招呼,却被兰王阻止:“照顾你家王爷要紧,有什么吩咐,都听大夫的。”

听见这话,奔进来就搭脉断云不由悄悄瞥了他一眼,握着那腕的手松了一些。

之惟没再说话,就站在床边,看着。

断云也不再看他,专心为病患诊治起来。

之惟不懂医道,只是见她忙碌:望气色、切脉搏、施金针、熬汤药……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银吊子里的药汁沽沽的又沸了起来,纤手便去拨动火苗,火光渐暗,那褐色的药汁便在吊子里暧昧不明的蒸腾着。仿佛,又回到了某月某天,一睁眼,也是这般轩窗,这般朦胧月。

“断云?”

“嗯?”

看见她回眸望来,他才知自己唤出了声,迟疑了下,他问:“静王怎么样了?”

断云回他舒眉一笑:“已没什么大碍了。”

他看见灯光里她额上的汗珠如珍珠,不禁走近一步,眼里望着,嘴里却是:“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病得这样厉害?”

“这我也说不好。”断云情不自禁的重又露出担忧的神色,“似乎是吃了什么热性的药物或食物,与他体质相冲相克,于是激发了体内寒症。不过,他的虚寒之象倒比以前似有改善。”

之惟的手在袖里停驻,望向**墨发水颜——这般脆弱得教人不由心疼——轻轻唔了一声。

断云听他未再问下去,便又俯身将金针换了换穴位,脚下跟着手上移动,一个不注意,一个没料想,脊背撞上那宽厚胸膛,生疏许久的躯体传来彼此熟悉的战栗。身后仿佛有磁石,她感到身体在不自觉的后仰,右肩上,是谁的指尖隔着衣衫也感觉得如此清晰?几乎就要在瞬间陷在那掌箍里,然而,低眉:手里细如牛毛的针却是一点错位也经不起——

之惟感到怀中的女子又要俯下身去,于是手比脑子更快的动作——

断云左手拂过他抓住她右肩的手,轻轻道:“王爷,你挡着施针了。”

之惟放手,退了一大步。

断云将注意力拉回来,全意照顾病人。却在这时,**的静王忽然一阵抽搐。断云忙朝着他几个穴位施针下去,却不料昏沉的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像抓根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腕。

“啊!”断云低呼了一声,右手却仍未停下,依旧一针接一针的稳稳落下。

**的人终于平静下来,手却仍未松开。

断云便只得道:“快把药端过来。”

下人将药碗递上,她刚要拿起调羹,却被人连碗带勺一起接过,只见之惟亲在床头坐下,将静王半扶起来,让他枕在自己端碗的左臂上,右手则拿起调羹。心里像有根弦在轻轻的颤,她从他手里端过那碗。之惟回眸看了她一眼,她看见那墨玉般的瞳孔里映出淡淡的笑纹,似乎是他,又似乎是自己。

喂了几口后,静王模糊的似乎是□了一句,环着他的人却听得这般清楚——“断云……”

断云这头却只见之惟将调羹蓦然放回了她碗里,还未及询问,便见静王睁开了眼睛,眸光如水光一闪,在两人开口之前先开了口:“朦胧中似乎听见你说话,居然当真是你。”说着,吃力的动了动身体,又转向之惟:“兰王也当真在,咳咳,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之惟笑笑:“醒了就好。”边笑边助他躺回枕上,“别急着说话了,先歇着吧。”

静王依言点头,还是说道:“麻烦二位了。”

随着他言语,静王府的下人们立时跪了一地,齐声言道:“谢兰王、夫人。”

之惟摆摆手,仍是笑容可掬的:“自家兄弟,客气什么?”说着就站起身来,望向断云。只见那女子清恬的面庞上此时竟有着几分羞赧,他想了想才意识到大约是从未接受过这样排场的致谢。目光不由更加爱在那厢停驻,他看见静王的手不知何时早松了,于是她便双手托着那药碗,立在一地跪拜的人中,显出几许难得的涩,更有些不经意的甜。看着看着,不由在喉里低笑了一声,伸手接过她傻傻托住的药碗。

断云这才回过神来,低声道:“我这就给静王除针。”

躺着的人也听到了,却知她并非是说给躺在帘帐深处的自己,于是,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人声终于都渐渐远去,才再次睁开了眼来,窗外,熟悉的身影果然隐现。

“王爷——”

兰王府门口,之惟闻言转过头来。

月光**漾在她盈盈的水眸,她望着他:“谢谢你。”

“嗯?”他眉峰动了动,却微笑——早已习惯了的掩饰不快的表情,“呵,都说了是自家兄弟。”

却不料——“我不是为静王。”断云笑了笑,“王爷弟兄间的事,我没有替谁道谢的资格。”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他觉心头像有什么悄悄松动,让那压抑许久的方寸之地又重萌生机,不禁问:“那你是为谁?”

她仰首看着浩****的夜空,回答:“断云是为自己。”

他看见水溶溶的圆月,听见她接下去道:“我知道了自己该靠什么活下去。”她轻轻的笑起来,眼中的光亮如满月般傲然:“我是个大夫。”

月光如水如绢布,不知是谁的恍惚,恍惚中方才在静王府的一幕幕如水墨般渲染重现:素衣乌发的倩影,有条不紊的动作,从容不迫的气度,不繁华、不耀眼,却有着月色般清恬的淡定姿容,如无数平和清宁的过往曾经……

之惟想不出自己还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喉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是第一个,第一个对他说出要靠自己而活的女子,就在他的王府门前。却不知,她也是第一个,第一个自己想让她一生依靠的女子,也许就在那天,望见她的花轿向他的府门行来。而更讽刺的是,数天来心情辗转,终于找到了跟他解释前尘不快的理由,更就是在刚才,看见了忙碌的她自信的她,让他终于下定决心放下身段,舍弃脸面。却不料,她这一声轻笑竟像一盆冷水一般,瞬息浇凉了原本的所有语言。

静默中,只有风,吹过来,当真是秋凉的夜。

即使裹了几层锦衾,也难敌秋风登堂入室。

枕上,静王转眸,果看见那人携风裹月的走进雕花门内。

“大哥。”他认命的闭上眼睛,感到对方呼吸的热气喷在自己冰冷的面颊。

“醒了?”太子更加俯下身来,双肘撑在枕边,笑笑的问。

“不。”他仍闭着眼,“之忻仍在梦中。”

“哦?梦见什么了?”太子似笑非笑的拂过枕上那迤逦长发。

“我梦见小时候的事了。梦见我娘,梦见好多好多的桃花,开得像血一样,我跑过去折了一支想送给我娘,却不知为何竟碰见断云,小女孩的模样,却是现在一样的大夫的表情,冷冷的跟我说:‘夜宴哥哥,你长得和桃花一样。’我就把桃花给扔了。接过忽然间,天就变了,开始下大雪,远远的,我看见娘穿着白衣一个人在雪地里走,我忙去追她,却怎么也追不上……然后不知怎地,断云的声音又响起来,又似乎不是她的,是很多很多女人的,反复说着那句话,我叫她们停下来,却怎么也出不了声,就只能看着我娘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就只剩我自己在冰天雪地里……”

一颗流星,从说梦人的睫缘滑落。

太子伸出手去,触到那冰凉。“你这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静王睁开了眼睛:“大哥说呢?”

发丝如湘江水流,在指间倏忽流走,太子摇头:“我不知道。”接着,他的笑容缓缓消失,他说:“我也不想知道了。”

静王唇刚微启,眉峰便因惊讶而凝聚。

太子手指拂过他略肿的唇缘,指腹冰冷,“这张嘴里有的全是说辞,本宫已经听够了。”

“大哥……”

太子狭长的黑眸眯成了一条细线,“我说了,我不想听。”说着,指已成掌,覆在那仍挣扎不休的薄唇。

“大哥,不!”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静王竟一把挥开了他的手。

喘着气,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一瞬的怔忪。

先醒过神来的太子猛的捏住了那尖细下巴:“你让我听什么?这张连昏迷时也撬不开来的嘴,还有多少借口托辞来迷惑众生?”

直对着那点漆瞳,他第一次语塞。

“说啊,你怎么不说了?你怎么不继续说你那套梦里见闻,对天下所有人去一个一个的解释你为什么昏迷时叫着她的名字?!天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真的昏过去过!”

等太子吼完了,静王面上微薄的血色也有如潮退,他闭上了眼睛,以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没有骗你。”

不知听见没有,太子许久没有回答,也没有松手。

他于是便自顾自的说着:“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大哥,从十四岁开始。我告诉你我要为我娘报仇是真的,我要对付我恨的人是真的,我会不惜一切帮你也是真的——”他蓦然睁开了眼睛,望着咫尺相对深暗相似的黑眸:“我是你的亲弟弟,更是真的。”

太子的手一颤——他记得这句话,记得那个春雨连绵的夜晚,记得那一场半途逃了的筵席,那用迷醉的眼在黑暗中窥伺的忐忑和**,那潮湿的微曛的花瓣似的柔软和香甜,也记得那身体忽然间就像今天般冰冷,然而从那水色唇瓣间流出的**却像煮沸的水样不断的沽沽的溢出来,在那双褪色的唇第一次喊出这句话的瞬间。

有种神奇的力量。

让人每到这时,就不敢看那双深得泛碧的眼。

手,终于垂了下来。他听到急促的喘息和夹杂的咳嗽,如同以前每一次。于是,过了会儿,他还是做出了与以前相同的举动——他抱住了他,感到那已然纤长挺拔的身躯竟仍单薄如少年,脊梁骨珠子样硌得人胳膊生疼。

怀里人不说话,一如从前的突然沉默。

于是他终于说了话:“慢慢说,别着急,大哥听着呢。”

“说完了?”之惟道。

断云点点头。

周围秋草如织,枯叶如烟,不知怎样一路漫漫行来,穿越那些小路曲径,到达这般楼阁庭台。断断续续,是脚步,亦是话语,到此,蓦然抬首,才惊觉已达她所居的荷苑之前。

绿漆木门已掩,前面的灯笼已悬。

“断云……”她听见他又开口,心跳忽然有些不听话起来。

“断云。”他笑,“以后王府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索□给你了吧,尤其桂苑那几个。”

“好。”她点头,顺势垂下了失望的脸,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方才会似有期待,说道,“王爷,容断云告退。”

之惟说好,转身也走。听到身后扣门之声,脚步声,还有小丫鬟应门的声音,以及门启、门关。他听到自己心里也像有什么关闭了起来。又行了几步,终于看见站在原地守候的随从,比去静王府时还多了一个人——墨景纯迎上来,低声道:“王爷,您所料不错,我已查得了:绿湖果然就是碧儿。”

谁想之惟却摇了摇头:“晚了。”

“晚了?”墨景纯不解。

却见之惟用一种他更不解的神情望着地上的一片落叶笑着:“我现在还说给谁听去?”

“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回王爷,五年了。”

“五年,不短了。”

躬身答话的人听见往杯子里倒水的声音,他知道那是一种用特别薄的瓷造的茶杯,白得近乎透明,如同倒水的手。然后听见倒水的人说:“坐吧。”

“谢王爷。”他必恭必敬的坐下来,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的只沾了椅面的三分之一。

“喝水吗?”

“谢王爷。”他忙端起递过来的杯子,却托在手里哪敢真喝。只见对面的人也不管他,端起自己的那杯,浅啜了一口。他仿佛能闻见一缕幽幽的茶香,在他吐露每一个字眼的时候。只听对面的人道:“今天一天,你辛苦了。”

他忙放下茶杯,拱手道:“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对面的人笑着摇了下头,几茎发丝原本是绕过耳廓,微卷的垂在颈旁,这一动就撒在了锁骨上,沐浴在雨后的月光里泛出一种潮湿的光,泛着水光的还有那双深得像潭的眸——天下皆知轩龙朝王族容貌之端丽,从景帝的“千古美君”一直传承至今,历代天家成员都未辜负这样的美名,更有当今谁都不敢明说的,今上靖平,隆熙年间就以“松风清雅,冷月流莹”冠绝众人——然而就是以“升华”也难以解释眼前这双眼:它们不像这个家族中的其他人的那样泛着玉光,而是流动的水光星光,是黎明的瞬间万千星河都流入天际的最后一线的璀璨,一种怆痛而绝望的美丽。美到何止是不似,已是不祥。

注视的人忽然生起个荒唐的念头:都说二十年前君兰卿芝兰玉树惊艳天下,却不知能否一比眼前白月寒衣静郡王?

静王却像是什么都没觉察到似的,仍自顾自的喝茶、说话:“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是最久的了。你该知道我的性子: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天的事情,我让你作赶车人,便是一辈子都要让你作下去。”

“谢王爷信任。”

“所以,既讲明了,咱们主仆两个便交交心。”静王面色略一沉,“你的身家我都清楚,那么有些东西就也该让你知道,这才算信任。”见属下神情顿时凝重,他不由笑了:“那么紧张干什么?我不过是要你边喝茶边听个故事。”

他不敢不从的又端起茶杯,但仍只是托着。

静王依旧在笑,目光却渐渐冷得像一块镜面,开始了那个故事:“从前,有个大户人家,老爷豪富。妻妾成群,儿女亦是。其中有个小儿子,生下来时也未见特别,老爷对他们也还照顾。但好景不长,随着那孩子一天天的长大,见到父亲的机会越来越少,当然,他父亲本来就不是一个专注于儿女情长的人。然而想不到的是,流言蜚语却越来越多。孩子开始自然并不知道,他从小就体弱,本来就与外头接触得少,更兼他母亲将他牢牢的护着。直到有一天,他母亲忽然死了。”他停顿了下,眸中光芒一闪,后自失的一笑,点点听故事的人:“老端着干吗?凉了。”

他看了眼对面茶杯里的残水,又偷偷低眉看了眼自己杯里的,恭敬的舔了一小口。

静王别过眼去,似乎是在看月,又似乎是月亮在看他,“他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他们的小院落里,桃花开得特别的好,他母亲折了一支放在他床头,然后哄他睡午觉,朦胧中,似乎听到母亲在仿佛念一个名字‘叶嫣、叶嫣’……孩子在一片甜香里睡去,不知为什么,在某一刻突然醒了,却发现他母亲不在他身边,于是,他走出了屋去。外面的桃花红得像火一样,映得树下她母亲的面色都是红润的,虽然其实已经冰凉。他跑过去,叫她,摇她,她却都不理睬,她就那样静静的坐在那里,唇边有一丝细细的红线,裙子上有几朵怎么抹也抹不掉的桃花。孩子忽然间就哭了起来,好象真的明白了什么一样。听到哭声,有人跑了过来,越来越多的人跑了进来,他听见有人在尖叫,也有人在小声说着‘妖孽’。他听不懂,他只知道这世上最疼他的那个人去了,从此再不会回来。直到众人散尽,他的父亲也没有出现。孩子从此就没有再哭,他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瓷瓶——那是他从她母亲尸身边捡的——独自在树下坐了一夜。在天快亮的时候,他从那个瓶子里掏出了一粒,吞了下去。”他笑,“也许他以为那些是母亲留给他的糖丸。”

“他没死?”脱口而出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和愚蠢,忙又缩回椅内。

静王笑容更加清艳:“没有,他没死,那是种慢性的毒药,服一两粒并不会立即致死。于是,孩子醒了过来,除了觉得手比以前更凉了一些——他还以为那是因为没有了母亲呵暖。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孩子也有了□岁的年纪,和他的兄弟一样,他也必须进学。但他体质不好,三灾两病不断,于是隔三岔五缺课,而他的老师是个很负责任的硕儒,就让他到他家里去补习。在他老师家里,他见到了他的儿女。那一天,也是桃花开的季节,女孩儿一见到他就说他长得和桃花一样。这一声对他来说却似惊雷,他忽然明白了以前别人所说的‘妖孽’是什么意思,还有更多他听过却没在意的诸如‘孽种’‘不祥’。孩子突然注意到,他跟他所有的兄弟都不相似,甚至,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开始害怕起来,渐渐的,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的身世,这样的容貌是不是当真如他人说的乃是妖精所生。”

如果真是,也就好了。当今世道,人不如妖——鬼使神差的,竟突然想到。

果听静王淡淡道:“如果真是,也就罢了。可现实里的人要如何去求证?孩子终于隐约猜到了父亲疏离自己的原因:他难道真的不是父亲的亲子!想也不敢多想的念头让孩子起了防人之心,他开始怀疑母亲的真正死因。于是,他一面开始慢慢少量服食瓷瓶里的药,一面开始搜寻他母亲留下来的物品,然而只找到蛛丝马迹,根本就不够解释他的疑惑。就这样,时间又悄悄过去,孩子渐渐长成了少年,却仍没有放弃。”

静王抬手为自己又斟了满杯,却摇晃着未喝,摇曳的目光如同摇曳的水光:“终于有一天,等到了机会。那次,他和众兄弟一起随老爷到别院小住,晚上,众人都参加筵席,反正也无人注意到他,他就偷偷溜了出去。那是个大雨之夜,十四岁的少年偷偷掘开了母亲的棺木,然后,敲开了京城最有名的摸骨先生的门,颤抖的双手从怀中捧出了母亲的头骨。在摸骨先生的描述中,他看到了一张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绝丽的面孔。回去后,少年久久的盯着镜中自己的脸庞,失声痛哭。他明明酷似自己的母亲,在这世上却唯有自己知道,而他又能向谁去说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母亲要易容……哭的时候,他不知道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听的人忽然觉得胸口一痛,身上有点麻酥酥的不支,然而那双深邃的眼却吸引着他一直一直凝望下去——

只见月亮一隐,静王的面色似也因此而暗沉:“房门忽然被打开,他惊见他大哥竟站在身后。他慌了神,刚要解释自己的逃席,却被堵住了双唇,被他大哥,用唇。他挣扎,却反被箍得更紧。只听抱住他的人道;‘如果不想让人知道你的秘密,就和我分享一切。’身上的力气都像被这句话抽空了一样,等他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按倒在了床榻上。他听见丝帛裂开的声音,喉咙里有什么热辣辣的涌了上来,他用了最后的意识嘶喊:‘我是你的亲弟弟!’明知道这在他家里是没人信的,却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用哪怕是死时的灵魂。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等再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以后。大夫都说他是体虚身寒,但他却从瓷瓶里又取出了一粒药丸,放在了大夫开的汤药里。这样以后,自然是谁都不敢再接近这倒霉的病秧子。”

胸腔里开始闷闷的,听者感到呼吸都困难了起来,面前容颜如水波潋滟,逐渐模糊。

静王的语速亦越来越慢:“少年就这样长成了青年,不声不响的做着该做的事情,等待着有天能查明真相,为母亲报仇。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一切,原来,真相竟真的和他从多年来收集的蛛丝马迹中得到的猜测一样:他和他的母亲都不过是别人的替身而已。小时候的梦于是又不期而至:雪地里,母亲走远,无数的流言如刀,蜚语如箭,风刀霜剑里,只有桃花开得比烟花还孤寂……”

说着说着,他忽然呵呵笑出了声来,从椅中站起,走到对面的椅子前。高大的身躯已委顿在了椅内,静王伸手,探到已如游丝的鼻息,轻笑:“我说的整个故事都是真的,有人信吗?”没有人回答,只有秋虫微弱低鸣,像是带走了那唯一听众的魂魄远去——指上终于消失了气息。

静王收手,拂过桌上的杯子:“你以为我会在茶水里下毒?亏你跟了我五年,你怎么会忘了我除了百毒不侵,还擅长什么——在你把注意力都放在我和茶水上的时候,机关上的毒牙已经悄悄向你靠拢了。”长袖一扫,他转过身去,桌上的茶杯全都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月儿忽然又破云而出,照在那死人胸前,一点银芒。

静王负手望月,月光却再照不进他深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