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采之欲遗谁 (五)

寒夜凄清,下了一天的秋雨刚停不久,浓云尚未散尽,层层叠叠如厚厚的棉絮,挡住了一钩新月本就惨淡的光辉。UC小说网:夜幕下的小山坳里,一切都像是被淹没在浓墨之中,只有星星点点幽蓝的光点飘浮在半空,让人隐约可以看见那浓黑中起伏的事物——累累碑坟,荧荧鬼火。一阵秋风吹来,耳边传来不知名的声响,像是树摇叶落,又像是鬼哭魂歌……

走在碑碣之间的人打了个哆嗦,然而却没有停步,只是挑着灯笼的手更紧的抓住了竹竿,青筋暴现的柔荑惨白惨白,也不知是否是因恐惧,又或是焦急,只见她的脚步又快了一些。

此处山坳名曰松月冈,名字风雅却实是京兆郊外最大的坟场,凡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人都选择此处作为最后的安身之所,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一些殒于显贵之门却不能葬于其坟的人——山坳最里头有一平坦处,上生一松郁郁如盖,传说先时曾有一烈女于此树上投缳殉夫,后人感其贞烈,便将此山名作松月冈,而此树之下也顺理成章的变成了芳冢累累之所。

羊皮风灯一一照过松下墓碑,碑上姓名多半模糊不清,也不知是岁月磨蚀,还是原本就晦暗不清,提灯的人捂着唇,仔细看去,终于看见了一块显然是新刻的墓碑,桔光晕开那碑上的文字——“绿湖”,然而这块墓碑竟是翻倒的,倒在一片狼籍的泥泞之内,泥土上如果仔细看,似乎还有着星点不同的深色。

风灯轰然坠地,持灯的人猛然扑到了泥地上,纤纤十指就这样在泥土上刨了起来,不一会儿就鲜血淋漓,然而眼前的泥土却依然是那样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变化的痕迹。忍不住的,已有急泪模糊了双眼。却在这时,眼前白光一现,一块雪白的丝帕将她的双手包裹,她抬眼看见丝帕的主人:“夜宴?”

“断云……”白衣黑氅的静王立于这沉暗之地,如同一捧清雪。隔着丝帕,他扶起她来,水色的唇抿了半晌,方轻轻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我不信!”断云闻言惊跳起来,却被静王拉住,他摇摇头,轻咳了两声,方道:“你……真的要看?”

断云迟疑了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静王叹口气,示意侍从将坟墓挖开,一面对断云道:“我到的时候,坟看上去还好,就是潦草些,谁知挖开一看……那时候雨已停了片刻,可里头人的衣裳是湿的,也就是说,有人在我们前头挖开了坟。算来,我就是晚了一步……”一旁的人听着,又似乎全没在听。

说话间,坟墓已经被挖开,露出湿漉漉的棺材。

静王看了断云一眼,断云身子一颤,面色已是青白,朝他点了下头。他让侍从打开了棺盖。火光映出棺内女子依然绝美的容颜,她紧阖着双目,躺在湘水般的绿裳中,仿佛在等待梦醒,然而脖颈上一道刀痕却告诉了旁人:这只能是一个永远醒不来的梦。

这般的艳绝惨绝让开馆的侍卫都不禁脊背上发寒,正胡思乱想,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碰到他手,他直觉的差点就要拔刀,幸好是先凝神看了一眼——原来是断云,要取他手里的火折。他松了口气,见她竟敢亲自手持火折凑到绿湖的尸首面前,只是火光跟着她手的颤动而晃个不停。

于是静王接过了那火折,随着断云的目光慢慢照亮棺内人全身上下,轻声说道:“一刀毙命,她并不痛苦。”

断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目光渐渐不再移动。他的手便也不再移动。一点微光,就在秋风里,兀自挣扎,四周都是仿佛要将它吞没的幽蓝色的“星”河。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火光灭了——四下又响起了淅沥的雨声,转瞬间荒野重又被暗潮淹没。

“断云,走吧,别再让她淋着了,呃?”静王柔声道,见她没有反应,便示意手下合棺封墓。当第一捧泥土撒上棺盖的时候,他转过了她的身体,她没有挣扎,苍白的面孔上黝黑的瞳仁好似无尽的长夜。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脱下了自己的黑氅披在她肩,她猛然抬起眼来看他,双肩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仍是什么也没有说,但淋湿的发丝下水光氤氲的双眸已经说明了一切。

八荒四野中,女子终于爆发的一声号啕,在一片雪白的怀抱内渐渐转成了呜咽。

那雨,如泪,下了整整一夜。

而在不远处,一棵松树的树影内,一双墨黑的眼睛也如此注视了一夜。

那一场夜雨,如一场噩梦。

紫菀没想到自己是第一个清醒的人。那一日,巨大的震惊和担忧,以及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痛悔让她晕倒在断云房内,醒转时,只见窗纸已然泛白。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一惊而起,匆忙拾掇了身上便往断云房间走去,走了两步却被一人拉住,她一转身,见是柳二夫人。

“二夫人。”才要施礼,却被柳二夫人急忙阻止,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她拉到庭院中,这才压低了声音给她解释:“小声点,王爷在里面。”

“王爷?”

沉浸在自豪中的柳二夫人并没有发现紫菀蓦然面色一变,自顾自的喜道:“来了有一会儿了,听说是昨天才刚回的王府呢,一得知断云病了,难为他居然亲自过来了,估计是刚下朝就往这里赶呢——哟,别是连朝都没上吧……”这么一揣测,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紫菀的心却一寸寸沉下去。似不堪二夫人的絮叨,她抬起眸来,原来这天是个阴天,难怪时辰不早却还是这般昏暗,不散的秋阴将绣楼笼罩在内。暗暗掐了自己一下,她强自镇定,问柳二夫人:“夫人病了?何时病的?是什么病?可请大夫看过了?”

不似她的焦急,柳二夫人却不担心,还是那般得意洋洋的说道:“没什么大事,早请大夫瞧过了,道是淋了点雨,有些受寒发热罢了。说来也是好笑,平日里都是她给别人瞧病,她自己这么一病,可倒是把别人都吓坏了——不说王爷,就是昨夜里静王抱她回来的时候,自己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还……”说到此,忽然反应过来紫菀身份,立时刹住。

若在平时,紫菀必定会装作没察觉以化解尴尬,但此时此刻,心已沉到谷底的她也再无力气掩饰,面上血色已然褪了个干净,连红唇都是白的。柳二夫人见这情形,心里虽疑惑,却也不敢再多问,忙找了个由头带着丫鬟走了。只剩下紫菀呆立在院中。

这时,却见一抹瘦高的青影施施然踱到她身边,轻声唤道:“紫姑娘。”

“啊?”紫菀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来人,心跳得更加厉害,“墨先生?”

来的正是墨景纯,也不知是否是天色的缘故,清秀的脸庞上也似笼了一层阴云,低低嗯了一声,嘴角有笑,眼里却没有。

紫菀又看了眼绣楼方向,深吸了口气后,已露出了往日的笑容来:“墨先生跟着王爷来的?回过府没?”

“王爷今天没上朝,直接过来的,穿的便服。”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紫菀吐口气:“那就好,要是阵仗太大,可又要给我们夫人招麻烦了。”

墨景纯清清楚楚的哼了一声,冷笑:“麻烦?你怕麻烦,你家这位夫人可是一点都不怕麻烦。”

紫菀脑中炸过一声惊雷,她知他是对之惟最忠心的,这样说话便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但她也急中生智,不示弱的反问:“墨先生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紫菀都听不懂呢。待会儿紫菀可要去问问王爷,今儿是不是罚了你的俸了?”说着嫣然一笑,俨然还是那身份特殊的紫姑娘。

墨景纯却不怕她威胁,闻言后剑眉一挑,索性收了笑脸,吐出来的字句像一把把尖刀:“姑娘只管去,只怕王爷还等着姑娘呢,要问问姑娘:昨夜柳夫人和静王一起去哪里赏雨了?”

“你都听说什么啦?”

“不只是听说!”墨景纯差点脱口而出是亲见。

紫菀却没要他再说下去,她定定的看着她,眸光里不知闪动着什么,先是轻轻一笑:“墨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紫菀自有分寸,有什么紫菀自己去跟王爷说去。”她顿了顿,笑容蓦然一敛,“但请先生也和紫菀一样记着自己本份,不要烦扰我们夫人。”

还未听见墨景纯答话,便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二人抬眼,俱是一怔——

兰王之惟正拾阶而下,怀里打横抱着断云。断云的脸朝向外面,白如宣纸,双目紧闭,仔细看了才见长睫在不停的颤动。而之惟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虽没有她的苍白,却沉如静水一般,浓黑青羽低垂,遮住了下面的眸光。

院中两人还在愣神,却听之惟淡淡一句:“回府。”

二人不敢怠慢,连忙一个在前开路,一个在旁扶持。

出院门的时候,断云的脸终于转向了之惟那侧,但一旁的紫菀分明看见一滴水珠顺着她的鬓缘悄悄滑落。

兰王亲抱柳氏回府,自然在王府里掀起了一阵哗然。然而这一切都只敢在耳语里流传,眼神里播散,所以在表面看来,自从绿湖事件以后,兰王府内的气氛竟是更加沉静起来。

这里头自然有两个当事人的缘故,断云被抱回荷苑之后便是一直昏睡,反正是不肯睁眼。而之惟则是放下人就回了九思堂,也不说话,弄得一干下人连要不要找大夫也不敢问。

其中只有紫菀心如明镜,知道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打发人去请了大夫,又嘱咐了丫鬟们仔细照料,便忙来到之惟书房。九思堂的侍卫都知她的分量,也不经通传,便径直走了进去。

一进门,看见房里平常伺候的仆童都不在,只有之惟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握着笔,摊着几卷似乎公文,半天却不见落下一笔。

“王爷。”她恭敬的见了礼。

之惟抬起头来,眸光一**,又迅速隐灭,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紫菀微笑:“紫菀来禀告王爷:大夫来瞧过了,说柳夫人就是受寒,并无大碍,此时是烧糊涂了,等退了热便能醒。”

之惟没吭声,但把笔放下了。紫菀暗定了下神,果然听得之惟道:“说吧。”

“是。”紫菀极郑重的答应了一声,便将她所知的昨天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边说边偷眼看之惟,见他面上仍是淡淡的,眸子里的目光明明让人觉得就压在身上,可也说不清里头到底有什么——好像轻飘飘的虚若空谷,又好像是因太沉重而不能承受——而这样的神情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即使是在十来年前,她与他走得最近的时候。

好不容易捱到讲毕,她手心里已经濡湿,抬起头来望之惟,见他不知何时已收回了目光,此时正凝视着桌面,漆黑的眸子像是沉在水里的墨玉。只见他闭了下眼睛,须臾睁开,声音还是平淡的:“你说你交给静王一张药方?”

紫菀却是一怔,随即后悔不迭:原以为墨景纯敢大张旗鼓前来施压,定是因为知道了细节,但听之惟问话显然是从她话里才得知了药方之事。不由暗骂墨景纯愚忠,也不知是听闻了什么风吹草动就来挑拨是非。而更可怜她自己居然为他所诈,竟自己跑来此地无银。现在银牙咬碎也只能合血自吞,只得老实回说:“紫菀不识字,但夫人边写边念与紫菀听了,是紫苏、冬霜、血珀,下一行是白姜、陈皮、相思子,再下头是郁金、甘松香、姜黄、防风、檀香、人参、贯众。静王的侍从也这么说。”后面一句一出口就知又多了,果然听见之惟轻轻冷笑了一声。

这有所发作倒比方才静如止水让她舒服一些,见之惟冷笑过后也未再有表示,便试探着劝道:“柳夫人素日里与人都是相厚的,又是医者父母心,所以这一牵扯到人命上的事就难免关心则乱。”

这不说倒是还好,一说之惟又冷笑起来:乱?她何时乱过?帮着绿湖诈死以逃出王府,她自己不能去接应,竟能想起来去找静王……想到此处,心里就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但在紫菀看来,之惟脸色却有缓和的迹象。只见他笔走龙蛇的刷刷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凝眉思忖了一会儿,复又一声冷笑,将纸一揉,扔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忽然脊背一挺,却又复落回椅子里,目光也不知是触到了什么,只盯着桌上一角出神。见他这副模样,她心反倒定了一些,陪着他挨了半晌光阴,终于忍不住大声道:“王爷,若是没事,紫菀就告退了,柳夫人还等着紫菀照料呢。”

之惟眉棱一动,随即摆摆手。

紫菀嘴上告退,脚上却走得很慢,终于如愿听到后面房门一响,不由微笑起来,往荷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