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抗力(二)

回到租住的公寓,方阵一边往头上裹绷带,一边饶有兴致地看杀青怎么应付里奥审犯人似的一连串逼问。

“前天,我收到了一个召集令,发布者是方阵。”

“电话?邮件?我怎么不知道?”

“用的是‘北极狐’的内部暗号,全球范围内都能看到。”杀青伸出一根手指,朝里奥摇了摇,“别问方式,我不会说的。”

“好吧,于是你就伪装成泡妞,去了那家夜店,那是你们的联络地点。”

“之一。而且这次之后就会被弃用。”

“有多少名‘北极狐’成员去了?”

“幸存者中的大部分。”

里奥把审视的目光转向黑人大汉:“你说召集者是方阵,可他为什么血淋淋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也想问他为什么没有到场,最后出现的竟然是……队长。”

杀青歪过头打量昔日战友:“你似乎对此并不吃惊?我想你欠我们一个解释,方阵。”

方阵摸了摸包扎好的伤口,“这事得从国际刑警挂了我的通缉令说起——妈的不过是一个骑墙的混蛋线人,宰就宰了,犯得着这么斤斤计较吗!”他凶狠地怒视着黑发探员:“我知道是你告的密,知道内情的只有你,背信弃义的政府鹰犬、狗腿子!”

里奥冷笑:“这跟我们之间的交易毫无关系。难道你要一个执法人员对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凶杀视而不见?”

方阵咆哮:“狗屎的毫无关系!分明是借刀杀人!老子要是出了事,你他妈还完成个屁交易!”

里奥说:“如果你入狱,或者被击毙,我会去你的监牢或墓碑前,告诉你我所调查到的一切。放心,我是个守信的人。”

方阵一口老血梗在喉头,恨恼交加地望向杀青,后者朝他耸耸肩,一脸“他就是这种风格,谈交易之前你最好多了解了解”的无奈表情。

“既然你还活着,这件事先放一放,继续说正题如何。”里奥催促。

方阵深呼吸了五六下,才压下心头怒火,悻悻地说:“反正就是他们追,我逃,最后一次事态危急,被队长出手救了。那时我真相信他是队长,在爆炸中万幸生还。然后他叫我出面召集所有队员,包括脱离者,说要重组‘北极狐’。”

“你怎么发现不对劲的?”杀青问。

方阵反问:“你又是怎么发现的?我跟他朝夕相处近一个月,而你不过跟他接触了短短几分钟。”

“他伪装得像极了,可以说几乎一模一样。但百密总有一疏——他不该脱衣服。没错,身上的每一道疤都是原本的形状、在它该在的位置,其他队员们也因此而深信不疑,但他人生最后的那段时光是和我一起度过的。只有我知道,在爆炸之前,他为了顶住落下的闸门,让我有逃生的机会,而被铁架戳伤。如果他是真的队长,那么现在肩胛骨位置该有一个三角形的伤疤。”杀青试图用平淡无波的语调,掩饰自己低落的情绪,然而这次却并不那么完美。

方阵很清楚他对队长亦师亦父的感情,因而也能理解他即使没有入彀,仍为此心神震**、五味杂陈。

“我嗅到了巨大阴谋的味道。”里奥说,“有人千方百计、不惜花费,也要伪造出一个死而复生的‘北极狐’队长,召集全体队员,想要做什么?这些人可是顶尖的国际雇佣兵,战斗力和破坏力一样惊人。”

杀青起身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玻璃杯在指间捏了一圈,他的情绪也彻底冷静下来,接口道:“他需要集‘北极狐’之力,去办一件极其困难而又极其重要的事。这件事成效期不会太长,以方阵察觉不对劲的时间做比对,不会超过一个月,否则有露馅的危险。到今天为止,除了我和方阵,共有12名队员到场,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后来者,但就我当时的观察,其他人都对这个‘队长’深信不疑,除了雪原……可他后来也接受了。”

“雪原也没有察觉?”方阵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他是团队里敏锐度与你不相上下的。”

“按照他的性格,如果发现不对劲,一定会独自离开,但他并没有走。只能说,他在三分怀疑、七分相信中选择了后者。”杀青把酒杯撂在桌面,回到沙发边上,“我们暂时不能指望雪原。目前能解决这件事的,只有我、你,以及他。”他指了指沙发另一端的黑发探员。

“他?”方阵朝里奥斜了一眼,面上余怒未消,“他巴不得‘北极狐’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好顺理成章地把我们全丢进监狱里去!”

里奥摇头:“不,你错了。想到你所谓‘惊天动地的大事’会对民众造成多么惨痛的伤害,我更希望能把危机铲除于未然。至于‘北极狐’成员要不要去监狱,法律说了算。”

杀青哂笑起来:“不不,你也错了,是本事说了算。我敢打赌,他们进不了监狱,监狱也关不住他们。”

里奥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别忘了你现在是FBI顾问,注意说话立场!”

杀青两手一摊,毫无诚意地答:“抱歉。咱们可不可以言归正传,说说你对当年‘北极狐’覆灭的内/幕,查到了些什么?虽然时隔两年,我总觉得与当下这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里奥说:“方阵曾经说过,有人联合雇主、中间人和目标,使‘北极狐’陷入四面埋伏的绝境。没错,那个任务本身就是陷阱:从残暴的反政府武装控制下的塞拉利昂东南部地区,救出被扣为人质的跨国矿业公司高层,同时夺取一批单颗重量超过100克拉、FL(完美无瑕)级、总估价6亿英镑的蓝钻。委托方是矿业公司董事会、中间人是有着‘血腥掮客’之称的IX安全保障公司,并且这家公司与当地政府军关系密切,一切看上去都合情合理。但实际上,矿业公司、IX和反政府武装根本就是一伙儿的,蓝钻只是诱饵,而人质们则是肉体炸/弹。我通过一些内部关系,去跟IX当年的一个高级主管套话,他亲口承认,这个出自IX公司高层的计划,被称为‘极地猎狐’,为的就是引出并打击雇佣兵组织中极为锋锐与神秘的‘北极狐’,清除该组织的首领‘队长’。”

“打击……清除队长……”杀青凝眉沉思。

“我觉得,这只是当年事件的一部分真相,还有更深的内/幕隐藏其中,但我需要更多时间与资源才能继续调查。”里奥说。

方阵咬牙切齿:“反正这三方都是我们的仇人,一个也跑不了!反政府武装的头儿已经挂了;那家矿业公司被我们搅得焦头烂额,丢了好几个钻石矿的开采权,濒临破产;接着就该轮到罪魁祸首IX了!”

里奥恍然:“去年这拨反政府武装因为绑架联合国维和部队士兵,犯了众怒,领导人森克被捕,上了联塞特别法庭,未等宣判就离奇死在了监狱里。联合国对外宣称是中风……原来是你们暗中下的手?”

方阵朝他龇牙,露出一个血腥味十足的狞笑。

“这次的假队长,会不会也跟IX公司有关?”杀青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需要分两拨走:我继续留在冒牌货身边,看他召集队员究竟要做什么;方阵没有响应这次的集合令,难保对方不起疑心,干脆就在外围接应。”

里奥等了一小会儿,发现没有下文,朝他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我呢?

杀青笑:“回去继续上你的班,探员。哦,别忘了把我的脚环禁制解开。”

“这不可能。”里奥一口拒绝,“我不会放任一个戴着定位器的监外服刑人员脱离监控范围。”

“那就把监控范围扩大到直径一千、不,一万公里?”杀青一本正经道。

“你怎么不说扩大到一光年呢?”里奥板着脸,“我会向局里申请一台微型控制器佩戴在身上,然后无论你干什么,都休想离我一公里以外。”

群龙有首的“北极狐”很快又进行了第二次聚头,含队长在内共有17名成员参加,其中也包括了杀青与另外三名脱离者——当年他们因队长而离开,如今也因队长而回归。

“我们要干票大的,来作为‘北极狐’重新启动的基金。”队长的宣告获得了所有队员的热烈响应。作为职业雇佣兵,热爱战争是他们的心声、唯利是图是他们的本性,“谁付钱就为谁卖命”是他们共同遵守的准则。

不少成员共享了他们的任务资源,但都因需求人数太少、报酬不够丰厚等原因被一一否决,最后队长提供了一项境内任务。

“根纳季·朱可夫,五十七岁,俄罗斯裔美籍。”队长点了点投影屏幕上头发花白、鼻梁奇高、戴无框眼镜的老人。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像个渊博而固执的老学究,正一脸不耐烦地瞪着镜头。“他是乔治华盛顿大学的教授,两年前与美国SRC战略资源公司合作研究一种能显著提高内存芯片性能的新技术,近期取得重大突破。下周五,他将携带基于这项技术制造出的原型产品,从华盛顿.前往俄亥俄州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

“于是我们要保护好这位老爷子,以防他在开会前被人干掉?”极光上下抛刷着一把骰子,嬉皮笑脸地插嘴。

“不,我们要在开会前,把他干掉。”队长说。

“等等,我没听错吧。”沃夫性急地叫起来,“谁不知道SRC公司有军方背景啊!你是说,在汤姆大叔的地盘上,干掉一个跟美国军方合作的科学家?这个任务不难完成,但难的是不论成功与否,我们都会成为这个庞然大国的眼中钉。我们最好想清楚,报酬和后果孰轻孰重。”

队长伸出手掌,在空中压了一下,周围交头接耳的声音戛然而止,“有点耐心伙计们,听我说完。实际上,这家伙不仅是科研专家,还是个隐藏颇深的科技间谍,试图利用国际学术会议将这项技术泄露给俄方。因此SRC公司雇佣我们,在这之前干掉他。”

“军方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沃夫问。

“根纳季在他的研究领域享有盛誉,他们没打算公开他的真实身份,以免造成不良影响。甚至,SRC公司明面上还要派一队不明真相的安防人员去保护他,在我们得手后,再把黑锅甩给俄方,说是俄方雇人刺杀美国科学家,以此操纵国际舆论。”

极光一把勾住沃夫的脖子,笑嘻嘻地把他的脑袋往下压:“这不是很正常嘛,咱们可没少帮政府干黑活脏活,塞拉利昂、伊拉克、美国——哪个都一样。”

“每人25万美金,先付10万定金,事成后打余款。怎么样,干不干?”队长问。

队员们纷纷表态:“干!”“给钱就干!”“一周25万,为什么不干?”

队长把目光移向不做声的雪原和杀青。前者站在角落里专注地擦着爱枪,是默许的信号,后者则慵懒地倚坐在靠背椅上,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根纳季·朱可夫教授对外称将搭乘周四的航班。实际上,他在一群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安防人员的严密保护下,于周三坐专列前往俄亥俄州。

窗外飞驰而过的荒野山林已经沉入黑暗,3号车厢内依然灯光如昼,穿着制服裙、容貌姣好的女乘务员推着餐车往来,空气中浮动着各种美食的浓郁香味。

“您要的牡蛎牛排。”一位个头高挑、浓妆艳抹的女乘务员恭敬地将盘子放在老人面前的餐桌上。

新煎的牛排冒着热气,根纳季低头深深一吸,愉快地吁了口气,切下一块放进嘴里。在车厢两端与前后的餐桌边,数十名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安防人员戒守待命。

1号车厢的过道上,两名戴蓝帽的男乘务员一前一后走着,脚步贴得很近。

杀青伸手压了压帽檐,低声抱怨:“这事与你无关,干嘛要跟上车来!”

里奥在他身后答:“你离我的限制距离是一公里,列车目前时速180公里,我不上车,难道开架直升机跟着?再说,没有我在铁路管理局里的朋友帮忙,你能这么轻松地混上车?”

杀青无言以对,最后只好说:“你别插手。别忘了咱们的目标不是间谍教授、不是冒牌队长,而是隐藏在幕后的那只黑手。”

“在实现目标的同时,我希望能避免无辜民众的伤亡。”里奥说。

“了不起的正义!”杀青哂笑,“但战争来临时,正义是第一个牺牲品。”他走到车厢尽头,骤然发难,撂倒并打晕了两名守在驾驶室门外的安防人员,抬头看了看接近墙面顶部的紧急制动阀,然后抬腕在秒表飞快地倒数中默默等待。

列车前方三公里外,一辆军用悍马停在矮坡上。两个身穿迷彩作战服、脸上涂满油彩的大汉从车里跳下来,其中一人手里提着架俄制RPG-29单兵火箭筒。

沃夫将火箭筒抗在肩头,瞄准了不远处的铁轨。身边的快客低头看表,在秒表飞快地倒数中轻声计时:“……5、4、3、2、1,发射!”

破甲弹应声飞出,带着强光与巨响,直接将那段铁轨轰出了方圆数十米的大坑,铁块石头漫空溅射。

快客吹了声口哨:“真粗暴,铁路管理局要哭了。”

沃夫哈哈一笑:“咱们现在是俄罗斯雇佣军,战斗民族嘛,就要这么简单粗暴。”

与此同时,杀青断然拉下紧急制动阀。旁边的压力表指针迅速下降,降至零公斤后,他松开手。列车因惯性滑行了两公里多,在距离断轨三、四百米处,彻底停了下来。

车厢里顿时**起来。

杀青拧开驾驶室的门,对发懵的专列司机说了句“如果我是你就马上离开,越远越好”,同时拍下开启全车门的按钮。

几辆悍马越野车从铁轨两侧的荒野里冲出,直逼路基下方,十余名迷彩裹身的佣兵端着机枪,从开启的车门攀上去。

双方在眨眼间就交了火,车厢里枪声密集、子弹横飞,夹杂着女乘务员的惊声尖叫。

杀青从驾驶室往外走,里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目光严厉。

“这是军方的授意,北极狐不接,也有另一伙雇佣兵接手。”杀青说,“他们曾经是我的队友。”

“我知道。但我不希望你再和枪林弹雨迎面对上。”黑发探员十分坚持。

杀青想了想,笑道:“好吧,那我们就先静观其变。反正这些前黑水保安们根本不是北极狐的对手。”

根纳季在列车骤停时就被一众安防人员护在中间。训练有素的保安们一边呼叫支援一边开枪反击,发现袭击者身手非凡且火力凶猛,光是一挺“迷你岗”速射机/枪,六根枪管飞旋,每分钟6000发子弹的射速顷刻间就将整个车厢轰得面目全非。保安们只得全力掩护根纳季向列车外转移,想要夺取一辆越野车后逃走。

事发时在餐桌边服务的那名女乘务员吓得魂不附体,满脸的妆都扭曲了,蜷缩着死死抱住根纳季大腿不放。保安们拽了两下没拽开,根纳季虽然慌乱,但出于男性自尊也不好硬把她踹开,只好要求保安也带上她。

不断有人中弹,在鲜血喷溅中倒地。袭击者势如雷霆的进攻下,保安们非死即伤,仅存的六七名护着根纳季冲到越野车旁,将他推上去。

队长率“北极狐”成员跳下列车继续追杀,只剩极光面露狡黠之色留在车厢,从方才根纳季坐的餐椅下面,拖出一口金属密码箱。

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开机。“电子新技术,显著提高内存芯片性能?能卖不少钱吧。”极光摘下硕大的耳环,将其中一头插入USB口,准备拷贝资料。

随着无数研究理论、设计图纸、模拟演示在屏幕上一一呈现,极光吃惊地瞪大眼睛,一贯挂在脸上的吊儿郎当之色也消失了。

“这是什么?”他喃喃道,“新型直升机、战斗机载电子战系统——‘预言者’?利用数字射频存储器技术实现多波束天线阵列,干扰和对抗敌军任何防御系统,包括‘爱国者’防空导弹系统……雷达情报收集功能,能有效识别他国来源的电磁辐射。内置的数据库应对不同类型的电子设施,可以迅速确定目标类型,实施有效侦察和干扰……这他妈哪里是什么内存芯片技术,分明是军方机密战斗系统!动了这个,我们会被超级大国全球通缉围剿!操,操,上当了!”

他猛地拔出拷贝了一半的耳环U盘,随手揣进衣袋,跳下车厢朝队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