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上风云(下)

第二天,里奥并没有一早就到法院。开庭一段时间后,他才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走到后排观众席,坐在罗布身边。从这里越过前面众人的肩膀,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被告席上穿藏青色西装的身影。

仿佛察觉到身后的目光,杀青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又转回去,快得像惊鸿一瞥。

里奥并没有看清他的表情,只发现他身上的绷带全都拆除了。他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杀青的伤一时半会根本好不了。

他完全可以缠着绷带上庭,以换取陪审团的怜悯,顺道指控执法者的滥用职权,他干嘛不这么做呢?里奥神色漠然地想。

场内气氛紧肃,辩方律师与检察官偶尔交汇的眼神中火光四射,显然已经毫不客气地交锋过。

罗布凑到里奥耳边,压低声音解说:“刚才被告已经承认自己是杀青,并承认杀了十二个人,目前检方论点是蓄意谋杀,辩方论点是正义杀害。”

坎宁起身,要求向法官与陪审团出示证物A——一大叠死状恐怖、惨不忍睹的尸体照片,那些连环杀手们的得意作品。

“反对。这是另外一些案件的资料,与本案无关。”检察官凡娜立刻开口。

“这是了解被告作案动机的重要证物,我认为与本案关系重大。”坎宁争锋相对。

法官林登驳回了检方的反对,照片被送到陪审团手上,十二名陪审团成员纷纷露出震惊、激愤、难过与同情的神色。

坎宁走到陪审团面前,开始声情并茂地声讨这些连环杀手的残忍、反社会与泯灭人性,接着传讯一名受害者亲属为证人,询问对方失去亲人的感受。

凡娜再次反对:“辩方律师试图以个人感情影响陪审团的判断。”

这回她的反对得到了采纳,满头白发、面容严肃的黑人老法官警告辩方律师:“不许打感情牌。”

坎宁表示接受。证人回到观众席,但陪审团的态度已隐隐有些倾斜。

凡娜见势,抓住杀青的杀人手段大做文章,表示这些手段与连环杀手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样血腥、残忍、毫无人性。

显然这是事实,坎宁无言以对,避开正面回应,宣称被告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深受《旧约》熏陶,信奉“以眼还眼”。这些杀人手段对他而言,就像一种宗教戒条,而非出自本意。这论点勉强立得住脚,但有些牵强附会,缺乏信服力。

罗布对双方的唇枪舌剑相当感兴趣,里奥却失神了,仿佛思维被遗留在另一个空间。直到检察官叫到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地走上证人席。

“告诉法庭你的名字,工作?”检察官问。

“里奥·劳伦斯,服务于联邦调查局刑事犯罪科。”

“在过去的一年中,你奉命追捕连环杀手杀手,也就是杀青,是吗?”

“是。”

“他频繁犯案,为什么你们花了整整十五个月的时间,才抓捕到他?”

里奥不由自主地看了被告席一眼。杀青正凝视着他,一双黑眼睛仿佛午夜的海面,波澜不惊而又幽暗深沉。里奥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看着对方一字一字说道:“因为他足够聪明,谋划缜密、下手果决,几乎不留痕迹。”

罗布在观众席中琢磨着这几个词——它们看起来像褒义词,但放在目前这个地方、这个时候,似乎只会起到反效果。

凡娜嘴角微微挑起,继续问:“比起你追捕过的其他杀手,他更狡猾,擅长逃脱,手段也更老辣,对吗?”

“是。”

“最后一个问题:作为最了解被告的执法者,你认为除了他自己所认定的连环杀人嫌犯之外,他是不是绝对不会伤害其他人?”

罗布不觉挺直了腰身,将头向前探去。这问题是个刁钻的陷阱,没有人能对别人的行为做绝对保证,但里奥一旦给出否定的回答,就证明在最了解杀青的一线执法者眼中,他有着滥杀无辜的可能性。

里奥意识到,检察官将辩论方向转到“社会危害性”,在这个方面,他有着不容忽视的发言权与权威性。

他迟疑了一秒,在杀青不动声色的神情中,慢慢吐出了几个字:“我不能做这样的保证。”

凡娜追问:“也就是说,你认为他有可能——即使之前从未有过,将来也有可能向无辜者下手?”

“反对!”坎宁叫起来,“检方这是主观诱导!”

但他慢了一拍。里奥已经给出了沉重的回答:“……是。”

即使法官宣布反对有效,这句证词不予采纳,但这个回答已向陪审团投下一枚很有分量的砝码,将他们判断的天平向检方倾斜。

杀青在这一瞬间闭起双眼,再度睁开时,涌动的情绪已被他完美镇压。

“我问完了。”女检察官回到座位,转身时朝辩方律师投出嘲弄的一瞥。

坎宁在之前凡娜观察他时,刻意露出点儿苦思对策的神色,这时却胸有成竹地站起来,走到里奥面前,语气轻松地问道:“请问,FBI刑事犯罪科的办公室里,有办公室读物吗?局方推荐,并且公费购买的那种?”

“反对!”检察官叫道,“辩方律师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我所有的问题都紧扣主题,不会无的放矢。”坎宁反驳。

“那你最好马上进入主题。”林登法官再次警告。

“请证人回答我的问题。”

“有。”

坎宁向法官提请出示证物B,那是一摞书本,看封面像是小说,“这是悬疑侦探小说家Roy·Lee的作品,《床前的低语声》和《碎蛹》《死蝶》《末翼》三部曲,它们也在你们的办公室读物中,对吗?”

“是。”里奥不明所以地回答。他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跟今天庭审的案件有什么关系?

陪审团成员也相互传递着不解的眼色。

“之所以推荐这些读物,是因为与你们的本职工作有关,并且其中的推理方式、侦查手段等对你们了解罪犯的心理与丰富侦查知识有所帮助,对吗?”

“是的。”里奥承认。当然与本职工作有关,要不上头干嘛不往书柜里放《花花公子》呢,至于有没有帮助,这是见仁见智的看法。

坎宁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浅笑,“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FBI一边在追捕杀青的同时,一边将他所著的作品作为辅助教材,用以提高探员的刑侦水平?”

法庭里鸦雀无声,人们似乎正在耗费脑筋,理解这句话中传递出的惊人信息——几秒钟后,观众席哗然了!陪审团开始交头接耳,女检察官瞪圆了双眼,忘记阖上她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嘴唇。连一直表情淡定的法官,也面色惊讶,片刻之后,他才记得敲响法槌:“肃静!”

里奥怔怔地反问坎宁:“抱歉,你说——什么?”

“申请出示证物C和D。”坎宁深吸了口气。为了这一刻,他已经极度兴奋与期待了几天,演练了无数遍,以至于到现在还不能平息内心的激动。正如他打开地铁储物柜,从里面的包里取出那一本手稿时,震惊得几乎要昏过去。他迫不及待地回去找杀青求证,接着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差点抱起对方原地转圈,被狱警狠狠警告了一番。

“证物C是一部刚完结不久的小说手稿,是由杀青亲手交给我的,作者是Roy·Lee。没错,这是他的笔名。证物D是手稿笔迹与出版社之前保存的Roy·Lee手书笔迹的对比鉴定,证实双方确实为同一人。”

接过法警传递来的证物,法官与陪审团的神情仿佛逐渐由虚空落到实地,无法置信,但又不得不信。

“新小说的书名叫《生死棋》,是以两个月前的芝加哥国际象棋连环杀人案为原型的悬疑侦探故事,其内情之详实、细节之逼真,令人不得不怀疑,杀青在这个现实案件中,是否也参与其中并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

“劳伦斯探员,”坎宁再度转向神情木然的里奥,“我有个问题一直无法理解,在那个案子中,你和同事罗布里·赛门被两名连环杀手袭击,你掩护同事逃出去,自己被俘虏、拷打、囚禁在机关密布的‘Holmes的恐怖城堡’。在当时那种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情况下,你究竟是如何逃出生天,打倒并击毙两名专业搏击手、退役特种兵凶徒的?你能对法官、陪审团夸口,完全凭借的是一己之力吗?”

里奥一声不吭。他的脑子轰隆隆地响着,像一节因为脱轨而急速翻滚的火车,即将在悬崖下摔得粉身碎骨。他茫然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当时的另一个当事人就坐在下方,与他面对面,不过几米距离,他却无法正视他,用愤怒的目光谴责他——我放过了你,唯一的一次!为了撇清你,我在递交给上级的报告中,对你的出现只字未提!而你,竟然将这些内情告诉了律师,成为在法庭上攻击我的武器!

“别忘了你手按《圣经》时的宣誓!”坎宁提高声调喝道。

“——不,我不能。”里奥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那么,那个人是谁?那个帮助你击败凶徒、救了你的性命,同时也拯救了执法部门其他无数潜在受害者的人,究竟是谁?”坎宁声色俱厉地逼问。

里奥痛苦而绝望地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你可以不正面回答。请你读一读文中划线的这一段——”说着,坎宁将纸页塞到他面前。

白纸黑字在眼中模糊地晃动着,像光影斑驳的记忆碎片,像鲜血与痛楚拼凑起来的叹息。里奥声音干涩地读道:

“‘好极了,我想我们可以达成一个临时的统一阵线,’连环杀手杀手微笑着说,‘也就是说,我暂时是安全的,不用担心你用枪管戳着我的后背叫‘别动,举起手来’,对吧?’

‘在我抓到骑兵之前,是的。’联邦探员谨慎地承诺。”

坎宁问:“这一段,是忠实再现了当时的情景吗?”

“是。”里奥机械似的回答。

“作为FBI高级探员,你和杀青的联手合作,是个人行为,还是局里授意的?”

不,你们想拉我下水,别想再攀扯局里!里奥飞快地回答:“与调查局无关,这完全是我个人的行为!”

他答得太快,也太坚决了,以至于落在有心人眼中,变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欲盖弥彰。

坎宁朝陪审团传递了一个“看吧,黑幕无处不在”的眼神,感慨地、总结式地说了一句:“我们有理由相信,劳伦斯探员与杀青先生达成了某种共同追捕连环杀手的口头协议,基于前者的身份,我不能猜测授意者来自哪个方面。但显然,被告当了真,认为自己是类似‘编外探员’的存在,抱着正义感、同情心,与为执法部门服务的积极心态,才导致了一系列案件的发生。”

里奥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狮子,用异常尖锐与阴沉的目光,扫过坎宁得意洋洋的站姿,落在杀青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从自己走进法庭,直到现在,杀青都没有开过口,说过一个字,但他用一种蓄谋已久、出其不意、悍然压制的巨大力量,掌控了全局。

检察官强忍着惊慌失措的眼神站起身,对法官说:“检方申请休庭48小时!”

黑人老法官沉声说:“同意休庭。”随着一声法槌,观众席上的媒体记者们几乎是一哄而散,用最快的速度朝自家的阵地奔去。

坎宁难掩欣喜地走过来拥抱杀青,在他耳边说:“难以置信……我们会赢的,我相信!”

“赢的人,只有你一个而已。”杀青低喃。

坎宁把这当成了一种新奇的夸奖,越发笑得灿烂。

从证人席上走下来时,里奥几乎被桌角绊倒。罗布冲过去扶住了他。

“罗布。”

罗布听见黑发搭档轻声叫他的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个无耻的陷阱,蓄意的阴谋,根本防不胜防……”他试图尽全力安慰他,并从未有哪一刻,像眼下这样憎恨着杀青的冷酷无情。

“罗布,”里奥用一种异常冷静,冷静到如死灰一般的语气说,“我不想失去我的职业,除此以外,我已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