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访客

Ep 22 床边访客

里奥从昏迷中醒来,医院雪白的天花板在视线中逐渐成形。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皮,发现脖子以上无法动弹,用挂着点滴的手一摸,脸部被纱布包裹得像个木乃伊。伤口各处的疼痛感已减轻了许多,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躺在云端。

李毕青推开病房的门走进来,惊喜地说:“里奥,你醒了!”他两三步跨到病床边,轻轻捉住里奥的手拿来下,“别碰脸,你刚刚动完手术,固定了折断的上颌骨。医生交代,如果还疼得厉害,可以自己调节一下镇痛泵。”

里奥翕动了一下嘴唇,李毕青在他开口前阻止了他:“这几天最好不要说话,有什么需要,可以写在纸上。”他从旁边床头柜上取来纸笔,用手托着本子,把笔放在里奥指间。

“我没事,别担心。”里奥潦草地写道。

李毕青怔了一下,“比起我,你该关心的是自己。”他努力掩盖着脸上的担忧,“你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我站在手术室的玻璃墙外,看医生们把你缝来缝去就像补一口破掉的麻袋,那时候我真是——”他哽咽着没有说下去,眼中满是难过与心痛。

里奥默默地看他,忽然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襟,缓缓拉下来,将额头抵在对方的额头上。温暖的体温与熟悉的气息传递过来,李毕青仿佛听见他那没有说出口的话语:“放心,我现在好多了,而且很快就会彻底好起来。”

黑发探员离开他一些,然后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像个精力旺盛的小男孩一样,后者知道这个意思是“我可比你想象中强壮得多。”

“好吧,我知道你明天就会好起来,氪星人。”李毕青被他逗笑了,从桌面拿过来一个带吸管的水杯,慢慢地喂他喝下去。

“我没事了,这里有护士照顾,你回去上课。”里奥写道。

李毕青摇头:“你得住院一阵子,我要留在这里,看看有什么能帮忙。”

里奥还想写点什么表示反对,但他未来的姐夫施展了一个大招:“你要不同意我就把你受重伤的事告诉茉莉。”这句话足以将他满血秒杀,何况现在他只剩半截血条,不得不停笔投降。

“好极了。现在我去问问医生,看你能吃点什么,你已经超过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李毕青说着,把水杯放回桌面,拎起保温壶走出病房。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的洁白,里奥花十分钟回想了一番案情,然后无聊地瞅着天花板发呆。闲下来的时间真是难熬!他无声地叹口气,开始考虑要不要按铃叫护士拿一本《体育世界》之类的杂志过来。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敲两声,进来一个他十二分不愿意看见的身影。那人径直走到他床边,拖了张椅子反着坐下来,居高临下地端详他,脸上的表情貌似是叫“同情与安慰”,但里奥知道那其实是戴着万圣节面具的“幸灾乐祸”。

“真遗憾,没毁容,仍然是个小白脸。”光头彪形大汉看了一会儿,语气欠揍地鉴定道。

滚你妈的。里奥在喉咙里说。

“还不能说话吗?也好,反正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安东尼把两条胳膊架在椅背,下巴好整以暇地搁在前臂上,“听说你被两个混混当沙包给揍给半死,真是逊毙了,你以前在我的搏击课上都在干嘛,像小姑娘一样跳天鹅湖?”

里奥猛地伸手去拔右手背上的吊瓶针头,似乎想弹起身再给他一拳,安东尼这才吓一跳,连忙按住他的胳膊:“好吧好吧,玩笑到此为止。我来除了看望你,还想问问,那个杂碎是怎么死的,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

黑发探员知道他指的是格斗场上的宿敌,“魔王”埃兰,他差点就死在他手上。哦,他们都来自西伯利亚训练营,说不定在那里就已经结下了大梁子,看样子这股仇恨到死都消不了。

说起来,还是得感谢地下训练室的那次交手,安东尼击败他的那两个连环腿技令他印象深刻,尽管其中戏弄的成分远远大过于传授。但无可否认,如果不是这两下,即使埃兰一时失神,他也很难扳倒他。

想到这里,里奥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了句:“死于你的成名技,而且临死前他认出来了。”

安东尼如同毒瘾发作的人猛吸了一口白/粉,露出了心醉神迷的满足神色。他闭着眼睛享受着间接胜利的快感,半晌后才睁开眼,语调中多了几分难得的正经:“谢谢,里奥,我欠你个人情。”

里奥十分不习惯地扭了扭脖子,写道:“我是不会回答‘不客气’的,实际上,你表达谢意的最好方式就是滚远点。”

安东尼只好起身,走出几步后,又回到床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大约10公分长的小折刀,丢在他的薄被上,“探病礼物。”说完走出了病房。

里奥一眼就认出,这是俗称瑞士军刀的Victorinox袖珍刀,看款式应该是“猎手”,刀柄上印着独有的雄鹿头标志,是一把专业级的狩猎探险刀。在手上把玩了一番,他发现隐蔽处刻有制造者的姓名缩写字母,看来还是专门订做的精品。他相当喜欢这把小刀,因而就没打算矫情地还回去。当然要是真还回去,天知道安东尼会因为颜面扫地而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

当罗布推门进来的时候,里奥还在无聊地拨弄它,把木锯、改锥、曲齿小镰刀之类的配件□□又压回去。

“哈,我知道你醒了肯定觉得无聊,所以特地过来爆猛料。”棕发绿眼的探员得意洋洋地坐在床边椅子上。

“‘猛料’指的是某主管误把性/爱视频传到办公网上之类的八卦吗?那就不必了,我知道你的品味。”他的搭档毫不客气地吐槽。

“不不,这回不一样,跟那个被杀青爆了头的家伙有关。”

罗布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那家伙叫马汀·塞利,曾经在‘游骑兵’待了两年,退役后发现老婆寂寞难耐红杏出墙,跟一个常来社区巡逻的警察搞上了,他闷不吭声回到家时,那对**的男女正在他的婚**滚被单呢。他当场就发作了,抢了警察的佩枪,最后造成一死一重伤,为此蹲了十二年大牢——要不是最后判决是‘**杀人’,他恐怕到死都别想走出号子。”

“难怪他下手的目标都是警察,因为妻子的不忠而迁怒整个执法系统。”

“八成是。他性格孤僻粗暴,唯一的好友就是萨维·埃兰,两人是在网上国际象棋游戏室里认识的。正好这个‘魔王’也不是善茬,退出黑市格斗赛后,他仍对踢爆别人脑袋的感觉念念不忘,只可惜这项兴趣爱好见不得光,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玩了这么一盘该死的杀人游戏。”罗布的脸色逐渐阴沉,眼中闪动着厌憎与愤恨的幽光,看来麦恩近在咫尺的死亡留给他的阴影仍在,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消除。

对此里奥并不想劝导他。在他们办案的过程中,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心理关坎,他们得学会自己克服、越过障碍,总依赖别人的开导并不是个好办法。好在,时间就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溪流,能冲刷掉大部分杂质,也包括心灵上的。

“总之,这个案子终于结束了!”罗布感叹道,“我现在开始觉得,杀青是个奉行‘恶有恶报’的独行侠,你看,他帮忙把两个人渣送进地狱的同时还把一名探员拉了回来——别否认,我看过现场勘查报告了,除非有他帮手,否则不可能搞定那两个疯子。”

里奥沉默片刻后,写道:“我现在最头疼的是结案报告,真是相当的难写。”

“可以理解,”罗布感同身受地说,“就是那种‘不能完全照实写,又不能不照实写’的类型,你得把握个度。不过,我想这个难不倒你,说不定将来抓到杀青后,你这份结案报告还能作为减刑的证据呢。”

里奥再次沉默了,带着密云不雨的天空一般阴郁的气息。

罗布安慰地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过一切都得等你伤好了以后再说。”

“……我想休个假。”里奥忽然道。

“休假?好极了!我们多久没有休年假了?”罗布兴奋几乎要扭动几下,跳个街舞什么的,“自从跟你搭档后,每天除了工作、工作,还是工作,我都快得抑郁症了!干脆趁这个机会休假吧,三个月……不,半年,养伤时间不算,怎么样?”

里奥无奈地看着高兴忘形的搭档,“最多两个月,包括养伤。”

罗布惨叫起来:“我恨杀青!他干嘛要帮你,直接松手让你跌进地狱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想拉着我的手。”

“什么?这是真的?你是说他对你——”

“耍你的。”

“噢,里奥!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这么恶趣味!”

“现在我被迫躺在医院病**,尽管我觉得直接穿上外衣回家也没什么问题——这里很无聊,你总得让我有点消遣。”

“我不是你的消遣!”

“当然,数独和填字游戏之类的才是,你比那些简单太多了。”

罗布气鼓鼓地走掉了。

下楼时他碰到了提着保温壶回来的李毕青。

“嗨,罗布,干嘛这种脸色?”华裔男孩问。

“没什么。”绿眼睛的探员打量着他说,“倒是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看你上楼不太利索。”

华裔男孩下意识地拉扯了一下长袖的袖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在楼梯口摔了一跤,从台阶上滚下去了……他们没把地板上的清洁剂拖干净。”

“需要找大夫看看吗,反正很方便。”罗布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医生介绍栏。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不过是一些淤青而已。”

“这下我们有三个伤员了,”罗布晃了晃吊着绷带的胳膊跟他告别,边走边不死心地嘟囔:“或许我可以跟里奥说说,把假期再延长一些?”

李毕青回到病房时,发现黑发探员的心情似乎好转不少,这会儿正倚靠在一团软被上看《芝加哥论坛报》。“我在楼下碰到罗布了,他看起来有点生气,你俩吵架了?”他问。

里奥想笑一下,但牵动伤口使得这个轻微的动作变得有些艰难。“没事,我们经常吵嘴,回过头他就忘了。”他写道。

“看来他挺好相处,不是吗?满可爱的。”李毕青愉快地说。

里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爱?我听他也这么形容过你。这个词不好随便用,说来他最近一到饭点就来找你,你们之间,该不会……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背叛茉莉,我把你皮都剥了!”

华裔男孩顿时恼怒地红了脸:“开什么玩笑,里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gay。”他有点羞于启齿似的,小声说。

里奥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闷,一团浮絮般塞在胸口。他深吸口气,极力甩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决定有必要换个话题:“我打算休个假,大概两个月,你怎么打算?”

李毕青孩子气地睁大了双眼:“休假?太棒了!我们去哪儿?海滩?野营?旅游?”

“你的语言课不想上了吗?”

“想,但我更想度假。再说,不是有你在吗,你可以当我的临时语言老师。”

看着对方那充满期待的闪闪发亮的眼神,就像努力捕捉到狐狸后渴望奖励的梗犬一样乖巧而热切,里奥觉得自己怎么也无法狠下心来拒绝,只好点头。

李毕青高兴了一阵子后,很快平静下来,打开保温壶拿出勺子:“这之前你得先把伤养好,医生交代这几天只能吃稀软的东西,别用力咀嚼。需要我喂你吗?”

里奥立刻接过保温壶和勺子。他实在很不习惯别人把他当伤员,一个个小心翼翼嘘寒问暖,实际上,他打算待个三两天就出院。

案子虽然了结了,但扫尾工作依然很多,他必须把那份该死的、令人头痛的报告打出来……尤其是关于杀青的部分,他不能写他对自己下药,这在将来的法庭上会被当做袭警的证据;但又必须为他的逃脱编写一个合理的过程,还不能让责任落在自己头上,真是该死的令人头痛!

——算了,干脆把牵扯到杀青的部分全部删掉,反正除了自己也没人见到过他,罗布会替搭档保密的。

黑发探员在思考是什么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想来想去,告诉自己是因为他能感觉到,杀青并不同于那些为了满足自身欲望而杀人的罪犯。如果不是非要贯彻以暴制暴的偏激理念,他甚至可以是平和、理性而聪慧的。

如果能把杀青从邪路上拉回来,以他的头脑与身手,以及对连环杀手行为的深刻研究,绝对可以在刑侦上发挥大作用。

但如果拉不回来,他极有可能一路滑向更加难以自拔的深渊,因不断膨胀的力量与掌控他人生命的快感而上瘾,最后堕落成与那些连环杀人犯毫无区别的嗜血怪物。

真是个双刃剑一样的家伙……里奥无比遗憾地想,这回错过了逮住他的机会,只能寄希望于下次——估计那时,对方又换了一张新脸孔。

抬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等待他吃完饭的李毕青,里奥突然生出了个诡异的念头:要是那个肆无忌惮的混蛋有他的男孩一半乖巧低调就好了。

“他的”男孩。里奥没有意识到,自己再次在称呼前使用了这个特定的代词。

他决定暂时把所有头疼的问题抛到一边,趁着病假,好好享受两个月难得的安宁与悠闲——然后重新投入枪林弹雨的战场。

(宛若深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