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吊狼

Ep 2 倒吊狼

不知是不是疲倦过了头,洛意在单人**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另一张**,奎恩的呼噜打得像十台发动机在同时工作,洛意用力地翻了个身,痛苦地把头缩进被子里。

“……你也睡不着吗?”

他听见沙发椅上的奥尔登小声问,把被子拉下来一点,回答:“这黑哥们太吵了,你也是?”

对方无奈地抱怨:“除此之外,沙发椅又窄又硬,我还没睡过这么糟糕的床……”

“哦,白领精英人士,下次外出记得自备带按摩功能的水床。”洛意带着点调侃说。

奥尔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困难地转了个身,不慎把奎恩先前搭在沙发背上的长裤给撩了下来,金属链饰铿里哐啷作响。他懒得动,但想到大块头明早醒来,看见自己的裤子拖在污渍遍布的地板上的反应,不情愿地叹口气,起来去捡。

一个方方正正、硬邦邦的东西,从奎恩的外裤口袋里掉出来,啪的一声落在地板上。

“什么掉了?”洛意问。

奥尔登在黑暗中摸了摸:“是个笔记本。我不是人身攻击——你觉得这家伙看起来,像个会拼写双音节以上单词的人吗?他在口袋里揣个笔记本干嘛。”

洛意沉默了几秒钟,忽然冒出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说,这家伙真睡着了吗,打呼噜不是伪装?”

奥尔登愣了一下,笑起来,“伪装?这想法可真古怪。”

洛意睁大眼睛,朝邻床的方向望了一眼,昏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凑近奥尔登耳边,声音微弱而严肃地说:“我怀疑他是个危险份子,比如说……那个‘夜路杀手’。”

奥尔登的身体轻颤了一下,失声道:“什么?”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他独自游**在夜路上,说是被喝醉的朋友踹下车,可身上一点酒味也没有;他一直跟我说凶杀案的细节,而那些从未出现在媒体上;他非常关注别人对这事的反应,得意于他们的不安与恐惧,就好像在炫耀战绩似的……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奥尔登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邻近床位,那里勾勒出一团晦暗起伏的轮廓,混合着粗重的鼻息声,在寂静的房间中仿佛被无限放大——如果洛意的猜测是对的,那他们这是在干嘛,与狼共舞?跟杀人魔同室?噢,见鬼!

“这些都不能成为证据,或许他只是个‘杀手狂热粉丝’,或是喜欢臆想的神经病……”奥尔登不太确定这句话是在安慰洛意还是自己。

“那我们就来找证据。”洛意从小圆桌上摸了只打火机。他不敢开灯,就在那一点微弱火焰的照明下,翻查起奎恩的随身物品,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他把打火机塞进奥尔登手里,开始一页页翻看那本笔记本。

笔记本是硬皮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里面用钢笔和碳素铅笔涂满了潦草的字迹,以及乱七八糟的线条,还有不少涂改过的痕迹。它的主人一定非常看重它,经常翻翻写写,以至于纸页的边缘都有点卷角。

“……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一边哭着喊救命,不断回头看。她害怕极了,像只被狼追赶的小羊羔,等着被绑上双脚拖回去。她尖叫的声音让人热血沸腾……”奥尔登把头凑过来,皱着眉念道,“如果是小说的话,文笔真差。这是什么?”他指着文字下面一块歪歪斜斜的几何图案。

洛意仔细辨认了一下,“是个倒置的五芒星?”他的指尖沿着纸页中间一颗颗水珠形状的墨点往上移动,直到纸页的最上端——因为先关注到文字,上角黑糊糊的涂鸦被他们忽视了——几根转折生硬的线条,大概是表示树枝,吊着一团长长的阴影……是尸体!那些墨点代表从它身上滴下来的鲜血!

洛意手一抖,几乎把这个血腥邪恶的展板甩出去!

奥尔登丢下打火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冷静点……别出声,我们悄悄出去。”

洛意深深吸了口气,“要报警吗?”

“为了一本破笔记本?我们会被警察嘲笑的,这可不是什么有力证据,虽然确实邪门。听我说,先离开这里,你拿好东西把车开到旅馆门口,我去叫醒杰西卡,我们现在就走。”

“好吧,”洛意说,“我听你的。”

奥尔登离开前把车钥匙塞进他手里:“动作快一点,小帅哥。”

他略显轻佻的口吻,让洛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其实在半路上他就注意到了,杰西卡对奥尔登颇有意思,可惜后者估计是取向有点问题,对她的热情很是排斥。这会儿要不是事态紧急,他也不想跟他一起行动。

倒腾了两次,洛意把沃尔沃和大众从旅馆后面的小停车场弄到路边,看见奥尔登独自一人从门口快步走出。

“杰西卡呢?”

“一直敲门都没有动静,后来我绕到窗户外面看,窗帘开着,她根本就不在房间。我想她大概……去找地方喝几杯了。”奥尔登耸耸肩,一丝被掩饰的表情从他脸上闪过,洛意眼尖地解读出其中隐藏的细微情绪:一种无法认同的厌恶感。

“你没有义务对一个瘾君子负责。”洛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既然这样就别管她了,我们走。”

“这算什么,私奔吗?”奥尔登抓住他的手腕,眼神热烈得犹如暗夜中乍然亮起的烟火。

洛意不动声色地缩回手,忍着汗毛尽竖的感觉,勉强回答:“我觉得只能算逃难。”

两辆黑色的车子在空无一人的夜路上竞速似的飞驰,至少飙到了100哩,如同追逐着某种被点燃的**,两旁荒原上的树林、河流、果园,以及一两个擦肩而过的小镇,都被他们毫不留恋地抛到了身后。

沃尔沃忽然减速,同时车身震颤起来,轮胎在路面刮出刺耳的声响。它的主人好不容易刹住车,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头,在呼掠的夜风中大声喊:“我的车坏了!”

洛意从后视镜里看到,减速掉头开过去,问:“怎么回事?”

“车坏了,发动不了。见鬼,我去年刚买的!”奥尔登连连拧动钥匙,最后无奈地宣告放弃,“估计我得等天亮给4S店打电话了。”

洛意回头望了望来路,有点忐忑地说:“可我们才开了不到半小时,我总觉得不太安全。”

显然奥尔登也这么认为,立刻说道:“要不你载我一程,先离那座杀人魔旅馆尽量远再说。”

洛意同意了。奥尔登把自己的车子丢在路边,钻进对方的副驾驶座。

“我以为乘客都习惯坐后面。”洛意瞥了他一眼。

“我个人比较喜欢坐驾驶员旁边。”奥尔登说。

两人一同陷入沉默。

大众重新发动,随着车速表上的指针逐渐攀升,狭窄空间里的气氛也越发诡异起来。奥尔登斜着眼审视洛意,一种被欲望催促的急迫在面上涌动如潮。他充满侵略性的眼神,让人没法视而不见,洛意坐立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就在这时,奥尔登忽然伸手,猛推了一把方向盘。轮胎瞬间偏离车道,从路基边平缓的草坡斜插下去。车子在及膝高的茅草中轧出两条茎叶倒伏的白道,一直延伸到荒野深处,才伴随刹车声停住。

“——你疯了!害我差点出车祸!”洛意恼火地叫道,“要是连这辆车也坏了,我们怎么离开这个偏僻的鬼地方!”

对方耸耸肩,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洛意吓得跳起来,脑袋撞到了车厢顶上,磕磕巴巴地说:“你你、你想干什么?把手拿开!我、我警告你,再动手动脚我就揍你了!”

或许是因为过于秀气的长相与温和的气质,他的反应在奥尔登眼里,完全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情趣。

“第一,你打不过我;第二,就是要这么偏僻,才不会有人来打扰。”奥尔登满意地笑了笑,一只手扼住对方的脖颈,把脸凑过去。

从心底深处翻涌而上的浓烈欲/望,驱使着他的另一只手悄悄移动,如隐匿在草丛中的一条毒蛇,吞吐的红信是针尖上的一点幽光,朝对方羔羊般毫无防备的后颈上咬去!

在针尖砭肤的前一刻,一只白皙而极其有力的手骤然攥住他的手腕,像卡住毒蛇的七寸,猛地一拧。电光石火之间,针头被反手刺进了始作俑者的身体!

震惊的神色凝固在奥尔登脸上。他瞪大双眼,嘴唇徒然张合着,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酸麻感,从针尖下的皮肤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飞快延伸向心脏。相反,另一股寒彻骨髓的恐惧感则从心脏冲出,与之互相撞击后,炸成了铺天盖地的剧烈疼痛!

他瞠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那么年轻、清秀的面孔,天真得像个刚出校门的学生,而那双眼睛——他从未见过如此漆黑冷漠的眼睛,仿佛星光湮灭的宇宙,寂然地照不进丝毫光线。那片冰冷的黑暗沉沉压下来,庞大而令人窒息,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护住头脸,却骇然发现,大脑早已丧失了对躯体的指挥权。

他很清楚,这是石房蛤毒素的功效。从以毒膝沟藻为食的阿拉斯加石房蛤体内提取出的毒素,是他从未失手的倚仗,如今却反过来吞噬了自身。

更令他恐惧的是,为了享受猎物垂死时的痛苦挣扎,他特地稀释了这种毒素,让它只起到麻痹肌肉的效果,而避免阻断神经传导。也就是说,与曾经落入他手中的猎物一样,他也将清晰地享受到那一段逐渐死亡的旅程:痛楚、惊恐、绝望、崩溃……

他僵硬的身躯歪倒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那个有着死神般漆黑眼睛的青年,悠闲地推开驾驶座的门,把他拖下车子。青年蹲在地上,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根爬满青苔的枯木,语调中透着愉快的嘲讽:“你说的对,就是要这么偏僻,才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可以度过最后的温馨时光,不是吗,我的连环杀人犯先生。或许,我该叫你警方档案中的代号——夜路杀手?”

奥尔登即将停摆的大脑中划过一个突如其来的猜测,随即化成疯狂而尖锐的断定——他终于知道今夜致命艳遇的对象是谁!曾好几次在报纸上看到过对方的报道,他只是幸灾乐祸地嘲笑那些栽在对方手中的同类——人们总是认为,自己拥有的幸运要比别人多。如今,同样的命运降临在他身上,他终于尝到了狂妄轻敌的苦果。

“杀青”!

这个把连环杀人犯当做下手目标的连环杀人犯,目前为止被警方曝光的血案已有七件,而他,“俄勒冈夜魔”,势必成为对方的第八件战利品。

每个连环杀手都有自己的作案方式,那是他们身份的标记。杀青的标记,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他们杀人的方式来炮制他们自身……

“在我们国家的风俗里,八是个吉利的数字。”洛意微笑地对奥尔登说,“为此我奖励你可以挑选一棵漂亮的树作为坟墓——你觉得左边那棵山毛榉怎么样?”

奥尔登已无法扭动僵直的脖颈,呆滞的目光绝望地投向浓墨一般的苍穹,那上面夜云密布,一颗星子也没有。

不远处稀疏的乔木林中传出一阵老鸹的凄厉尖啸,酷似那些曾经被他开膛破腹的猎物濒死前的哀鸣。

两个小时后,一辆黑色大众轧着荒野深处的长草,斜斜地冲上州际公路的路基。在天亮之前,它或许会被丢弃在某一片幽深的湖底,但现在,它还未完成使命。

黑暗的夜空逐渐从天际开始褪色成朦胧的靛蓝,由深至浅,在胶着的变幻中孕育着一个新的清晨。车载收音机莫名地又恢复了正常,就跟它坏掉时一样突然,在舒缓怀旧的音律中,约翰·列侬在低沉沙哑地吟唱。

一小张信手涂鸦的素描纸被风刮出车窗,折翼蝴蝶似的在半空中翻飞。碳素铅笔的寥寥线条,在上面勾勒出一洼血泊,以及血泊上方一匹拖散着肠肚、倒吊在树枝上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