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之战(上)

Ep 16 深蓝之战

在即将握住办公室门把时,李毕青蓦地又迟疑了,慢慢缩回手,“不行,太模糊了,确定率不超过50%,还得再分析,再等等……”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眼神直勾勾盯着茶几上那盘按兵不动的棋局。

“等什么?”罗布不解地问。

“等下一步棋子出现,一个,或者两个……”李毕青喃喃道。

罗布看着黑白对垒的棋盘,证物袋里染血的棋子就在他眼前晃动,带着受害者们扩散的瞳孔中死不瞑目的惊恐……

他忽然灵窍顿开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就像在点与点的连线中寻找规律,点的数目越多,线条就越完善,规律也就越清晰。可那些点不仅仅是棋子、是数据,而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李毕青是想要等待下一个、或者两个受害者出现,这样才能将这副图描绘到足以揭露规律、接近真相的程度——这的确是理性而冷静的分析判断,简直理性到了绝对、冷静到了冷酷!

他惊讶地望向面前这个年轻的华裔男孩,试图从对方秀气的五官与斯文的举止中,找寻与这句令人悚然的冰冷话语相通的气息,但他失败了,对方陷入沉思的脸没有丝毫阴影,仿佛正在推演一道无关生活的数学题,那样平淡而纯良。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一丝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古怪而模糊,飞蛾触角般纤细,就那么微颤而过,等他想要抓住,却又全然消失无踪,不留半点波痕。那是什么,错觉吗?

罗布眨了眨绿眼睛上方浓而卷的睫毛,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肯定是昨晚在夜店里嗨过头了,直到今天还有些精神恍惚。光是手上的案子就已经够烦的了,干嘛还要给自己找麻烦呢?他迅速撇开这一点不快,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有关凶手?”

“还不确定,只是一点猜测。”这时手机在口袋中响起,李毕青掏出手机来接听了两句,而后给了罗布一个灿烂的笑脸:“里奥叫我过去,估计有戏。”

罗布怔了一下,像是被他乍放的笑容冲击到,越发肯定刚才的错觉是宿醉后遗症,有点愧疚地挠了挠头发,“哦,当然,连克雷蒙特博士都称赞过你在这方面的天赋,更何况是肯森那个只在BAU培训过一期的半吊子。走吧,我带你上去。”

刑事调查分析办公室内,肯森毫无隐瞒地展示出所掌握的一线资料,与李毕青陷入热烈讨论,连带着对磕磕巴巴的中国口音英语表示了极大的宽容。期间他多次邀请对方参与案情分析,最后还依依不舍地要走了手机号码。两人握手告别时,罗布不由看了一眼里奥,果然在搭档的脸上发现了隐藏的骄傲与烦恼。

“当初我发现西维尔交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个超级辣妹时,也差不多是这种心态。”他感同身受地拍着里奥的肩膀,“又乐见,又担忧,很矛盾是吧。好在我没有恋弟情结,两下半就调整过来了,这对你可能有点困难,伙计。”

里奥沉下脸推开他的手,“我也没有!我只是不希望他掺和进来,明白吗?他只是个普通学生,读读书、玩玩PDA,或者带着女朋友去泡个吧,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而不是像我们一样,追在某个变态杀人犯后面,一路看着血肉模糊、子弹横飞的场面,最后收获一堆悲痛、绝望、仇恨、诅咒!这是我们的战场,我不想把他拉进来!”

罗布不以为然地说:“他又不是个没有思想的布娃娃,任由你拉来推去。你觉得这是战场,或许对他来说却是个发挥天赋与才华的舞台。如果打着‘为你好’的借口就可以随意干涉与规划别人的人生道路,那是一己之私,里奥,将来你会后悔的!”

里奥脸色阴郁,没有吭声。

“我知道其实你心里头明白着呢,就是放不下。好啦,固执不是坏事,可要是到了偏执的程度,你就该去找心理医生了。”罗布开玩笑地摸出手机,“我认识一个很出色的医生,对各种心理疾病和心理障碍都深有研究,还兼做恋爱感情指导,需要留他的电话号码吗?”

“去你的!”里奥擂了他一拳,忍不住笑了。

这次谈话之后,里奥给李毕青弄了个临时出入牌,以实习生的身份可以出入FBI分部办公大楼,当然,权限不高,一部分楼层属于保密区无法涉足。即使这样,华裔男孩仍高兴得无以复加,被他用感激目光注视的联邦探员,竟觉得脸皮有些发红发热。

语言学校的课程被安排到了上午和晚上,中午吃过饭后,李毕青理所当然地搭上里奥的顺风车,整个下午混在刑事调查分析科给肯森打下手。

就在禁毒署办公室凶杀案发生后的第十一天,第五名受害者躺在了市法院大门外的台阶上。那是一名准备运送囚犯的执行法警,在众多法警的同行下,被人在两百米外枪击,第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胸部,在他向后栽倒时,又有两颗子弹射入腹部,当场死亡。他的上衣口袋里,跟那个死在警局门口的市警一样,有一枚黑棋小兵,也不知道凶手是什么时候、怎么放进去的。

警方还来不及喘口气,次日又出现了第六名受害者——一位值夜班的骑巡警,摩托车被突然飞来的铁链绊倒,他还没来得及从地面爬起,就被扭断了颈椎。凶手力量之大,使得他头颅整个向后扭转180度,耷拉在后背上,就跟恐怖片里的场景似的。现场也留下了一枚棋子,白色小兵。

一时间群情汹涌,凶手手段之狠辣、态度之嚣张,尤其是极具针对性的下手目标,引发了整个执法者系统的愤怒。媒体的质疑批判与来自系统内部高层的问责督促,化作沉甸甸的压力,压在专案组的身上,连里奥也接到了来自FBI总部的电话,命令他必须尽快帮助市警擒凶,遏制事态进一步扩大。

为此里奥已经三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吃过一餐舒心饭,连一贯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的罗布,脸上也添了不少凝重之色。可恶的是,可供追查的痕迹依然稀少得可怜。从法警身上取出的北约制式步/枪弹用途很广,除了军用外,还广泛运用于各种小口径运动步/枪,作为运动会的射击比赛用弹,因此无法查出凶手使用的枪支型号。骑巡警被害现场的隐蔽处发现了残留的大半个脚印,从纹路上看是一双大路货的普通军靴,脚印补完后根据×6.876的公式,测算出凶手身高大约在6英尺2英寸(1.88米),根据脚印深度对比,推测体重200磅(91公斤)左右。

倒是李毕青那边,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推测。里奥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时,正独自开着车飞驰在前往汤姆森监狱的路上。因为警方在监狱附近搜索时,发现了一处疑似射击点的地方。

监狱外墙的双层电网高4.5米,哨塔则高达9米,而使用巴/雷特M33型狙击弹的,不是巴/雷特M82就是M107狙/击枪,有效射程在1850米,最大不超过2100米,在这个范围内,根据弹道和俯仰角,寻找一个足够高度、100%视野的射击点,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顶多就是耗费时间,一个一个可疑点搜索排除过去。搜查的警察在紧邻监狱的密西西比河对岸八百多米外,一棵十二米高的大树上发现了攀爬刮擦的痕迹,怀疑凶手就是藏身在这棵树的树梢上开的枪。

里奥把着方向盘,接通蓝牙耳机,听见李毕青在手机中对他说:“1、8、3、11、1,知道是什么吗?”

“每起凶杀案间隔的时间。”里奥熟稔地回答。

“同时也是吃子的间隔步数。”

“吃子?”

“对。第一枚被吃的白兵离开局几步先不说,第二枚被吃的黑兵离之前的白兵是一步,八步后黑兵被吃,三步后白马被吃,又十一步黑兵,再一步后白兵。”

“这么说,两个凶手是根据对弈的吃子,来选择杀人的时间与目标?”

“完全正确。而且,我怀疑这不是一局普通的对弈,于是让人编了个程序,把吃子情况代入国际象棋的棋谱大全,果然找到了最为吻合的一局——是那场著名的深蓝之战!”

“什么之战?”里奥对国际象棋并不热衷,不解地问。

李毕青解释道:“是1997年5月11日,国际象棋顶级大师卡斯帕罗夫,对抗IBM超级电脑‘深蓝’的第六局。在这关键性的一局中,具有强大计算能力的电脑战胜了人脑的智慧,令卡斯帕罗夫彻底败北。两个凶手选择了这一场历史性的棋局,作为对抗的平台,可谓是含义深刻,我们可以引申一下:人脑与电脑之战,天然与人工之战——冷兵器与热/兵器之战,白刃格斗与机械火力之战!发现相通点了吗?”

里奥立刻抓住了关键:“所以枪击案留下的是黑棋,因为白棋吃掉了它,执白棋的凶手执着于用热/兵器显示他杀人的手段与能力,而执黑棋的凶手则热衷于在吃子后用冷兵器杀人。这两个人观念不同,所以互相较劲。‘这不是普通的连环凶杀,而是白方与黑方之间的游戏;是冷兵器与热/兵器的较劲;是两个杀手以城市为棋盘、人命为棋子的博弈!’我现在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

“就是这个意思。现在的问题是,棋局还未终结,根据那一战的棋谱,后面还有三个吃子,分别是白骑士、黑皇后和白城堡,如果凶手没有擅改棋局的话,下一个被吃的白骑士,是白兵后的第四步,时间上算起来,就在今天!”

里奥猛地踩下刹车,在刹车片尖锐的啸叫与险些打横的车身中,他咬牙说:“今天!第七个受害者!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