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芋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相机了,家里那个一直关着门的小房间里存放着他的摄影器材,以及多次尝试后,仍是不满意的摄影作品。

不是不热爱,也不是不渴望。

只是每每拿起相机,视线对焦在取景框里,内心便被一片怅然迅速笼罩:最想要记录的两个人已经离开了,走到哪里都见不到了……

过去的美好与未来的迷茫交错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双手颤抖,他心跳加速,几近窒息。

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请求又让他很难张口拒绝,尤其是那位老人家的目光,哀切又绝望,带着一丝羞赧,要不是走投无路了,她也不想麻烦别人的吧?

邱阿婆拍拍夏芋的肩膀,“我们刚才也去过照相馆,但是殷阿婆很抵触那里的人,人家一跟她说话,她就吓得浑身发抖,豆丁也跟着吠……来之前,我还帮她换了身衣服。”

夏芋茫然地问:“那阿婆不怕我吗?”

“不怕的,”邱阿婆笑着说,“你是个好心肠的小孩,是不是还帮殷阿婆喂过几次豆丁呀?”,“她认得你,知道你是好人。”

夏芋确实有喂养流浪猫狗的习惯,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同这些猫狗是一样的。

眼瞧着殷阿婆一直抱着豆丁,瘦小的身体开始摇晃,体力不支,夏芋招呼她们:“要不您们先进来坐,我好好考虑一下。我之前是做野外摄影的,这样的内容我也不一定能拍好。”

邱阿婆摆摆手,“你要是同意了,我就先把她带回她自己家,到时候咱们在那里拍吧。殷阿婆从来不去别人家,我也是劝了三四天,她才同意进去照相馆拍照的。”

“去、去我家!”殷阿婆听差了,误以为夏芋已经同意,沧桑的脸上瞬间出现喜色,一双眸子也被点亮,“我家有花儿,也有豆丁儿的小床,我给你们喝甜酒!”

“是是,花儿~”邱阿婆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我们先回去,你给我看看你的花儿好不好?”

“不、不照相吗?”殷阿婆的神情瞬间冷了一半,眼睛里满是惶恐,嘴角却仍咧着,慢慢向下垂,平平抿成一条线。

“人家小夏也有工作呀,他要忙别的事情,今天不能照相了。”邱阿婆看出了夏芋的为难,如果是一般的请求,夏芋总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他这么犹豫,一定有自己的苦衷,邱阿婆不愿意勉强他。

搀着殷阿婆下楼,邱阿婆转头看向夏芋,朝他挤挤眼,小声说:“没事的孩子,快去忙吧。”殷阿婆一路絮絮叨叨:“豆丁能不能撑到秋天哟,它可是我的老伴儿呢!”

.

关上门,又推开一扇门,夏芋来到许久不曾到访的房间里。

要挑选一个合适的相机吧,殷阿婆和豆丁儿都不爱动,又是人像摄影,就用50mm定焦镜头,光圈要大一些……顺便记录一下殷阿婆的日常生活,还是得带个变焦镜头,但倍数不用太大……

补光设备需要带吗?之前为了给老孟和真真拍婚纱照,倒是购置了不少打光设备……选一些低调的带上吧;反光板之类的,怕吓到老人家,到时候找面镜子打一下光就好。

不过M市的梅雨季已经过了,气温上爬,每天都是大晴天……那么就用自然光也不错。

就这么粗略收拾了一番,放在房间一角积灰的摄影包就被塞得满满当当,夏芋把包抗在肩上——这样的重量,这样的激动,真是久违了。

换好鞋,他找了根皮筋,将头发归拢在脑后,低低束了一个小揪,利落清爽地走出家门。

刚走出楼道,夏芋就碰到了被邱比特“甜甜姐、甜甜姐”地叫了一个多月的志愿者。对方正捧着本《摄影入门》苦读,见他背着摄影包,惊喜地问:“你也要去给殷阿婆拍照?”

甜甜姐拍拍身上背着的帆布袋,讪笑说:“我也要去给她拍照的,临时借了台相机,但是不太会用……”

“所以临时抱佛脚了?”夏芋也笑了。

“哎呀,那有什么办法嘛,医院已经不建议殷阿婆继续治疗了,老人家也是可怜,就这么一点心愿还是得满足的呀。”说完话,甜甜姐又叹了口气。

突然想起什么,甜甜姐问他:“胡荣之后还来找过你的麻烦吗?”

“没有了。”夏芋摇摇头,又真诚地说,“那天真是谢谢你们帮忙,也谢谢你后来给邱比特处理伤口。”

“别客气啦,再说你不是还单独发了信息道谢的嘛!”甜甜姐露出甜甜的笑容,“不过,你知道的吧,附近很多女孩子都有注意过你,可惜你不喜欢女生……”

说话间,两人走进殷阿婆住的那栋楼。

甜甜姐小声说:“倒是便宜了邱比特了。”

“什么?”

“没什么。”甜甜姐说,“祝福你们。”

夏芋没问是谁,微笑说:“谢谢。”脚步停在殷阿婆的家门前,轻轻叩门。

.

殷阿婆的阳台上开满了花,像是个大花房。甜甜姐带了些化妆品来,帮殷阿婆打扮好,又在她耳边别了一朵仿真杜鹃花造型的发卡,赞叹道:“杜鹃花配杜鹃姑娘,您可真漂亮!”

“真的吗?”殷阿婆的脸上露出小姑娘似的娇怯,不停看着镜中的自己,“杜鹃姑娘,我是杜鹃姑娘的!”

邱阿婆跟夏芋解释,殷杜鹃从小姑娘起就给一户人家做帮佣,特别喜欢料理花花草草,后来动乱,她跟着那户人家漂泊,前几年才送走了相依为命的大小姐。她终身不嫁,也不稀罕男人。

起初夏芋还不懂“不稀罕男人”是什么意思,后来看到殷阿婆房间里摆着的故人照片,一位娇俏漂亮的小姑娘从青涩一路走到苍老,最后是定格的黑白遗像,也就明白了一些。

殷阿婆戴好花,走到阳台上站好,羞涩地问:“可不可以在这里照相呀?大小姐最喜欢我养的花了……”

夏芋架好相机,甜甜姐帮忙打光,邱阿婆歪着脑袋慈笑围观,不吝夸赞:“真美啊,老姐姐,你可真漂亮!”

阳台正中,姹紫嫣红的簇拥下,殷阿婆抱着豆丁露出满足的笑容。三次快门过后,取景器里的人物的眼中渐渐闪现出泪光,嘴唇微微颤抖着,却还是上扬。

豆丁无法理解,主人怎么就哭了,慌乱地舔掉殷阿婆的眼泪;夏芋又紧凑地按了几下快门,将这苦涩又幸福的一幕记录下来。

这是他相机里宝贵的风景,画面被定格,真挚的感情被见证,用漫长时光凝结一颗琥珀。

而后,夏芋给殷阿婆拍生活照,嘱咐殷阿婆在房间里随意逛逛:“就假装我们不存在,做您平时最常做的事情就行。”

最开始殷阿婆还有些无措,好在她耳朵背,听不见频繁响起的快门声,逗一逗豆丁就放松了许多。

她给自己洗了一颗苹果吃,又给豆丁煮肉,颤颤巍巍地撕成细条,放在他的食盆里。

随后拿出干燥的软布,缓缓走进卧室,擦拭一张张照片,同照片里的人讲话:“小姐,我今天终于给豆丁拍照啦~”

“以后他走了,我就能时常看看他,这样就不会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今天的苹果还是很硬,放了三四天了,吃起来太费力,以后还是蒸来吃吧。”

“诶,你看我头上的花好看吗,你是不是最喜欢杜鹃?”

“唉,到头来也没跟小姐一起照一张照片,真是白活了。”

……

“不过能遇见小姐,也不算白活。”

夏芋快速按动快门,发泄一般地记录着,挽留着,镌刻着这些场景。

正午的阳光那么刺眼,灼得在场的每个人都红了眼眶。

.

去送照片的那天,邱阿婆、甜甜姐以及她们的几个老姐妹都在,殷阿婆下不来床,抱着相册看了一遍又一遍,时不时问身边的人:“这个是我吗?”,“我还有这个样子的?”

她的老姐妹也新奇地不行:“是是,这是你!哎唷,小伙子可真厉害,把我的老姐姐照得真漂亮!”

夏芋和甜甜姐换了个眼色,点点头,换甜甜姐走到床边,“阿婆,我也没什么能帮您的,正好现在科技发达了,能合成照片了……”

殷阿婆眨巴眨巴眼睛,不懂她的意思。

甜甜姐从包里掏出一张装裱好的相片。画面里,19岁头戴杜鹃花的大小姐与90岁头戴杜鹃花的殷阿婆一起站在花团锦簇的阳台上,两双明眸都含着脉脉的情谊,凝视着虚空里最心爱的人。

“哎,哎……”殷阿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将相框紧紧扣在胸前,只管掉泪,嚎啕如天真稚童。

拿到照片的第三日,殷阿婆便走了。

新新旧旧、真真假假的照片摆了一屋子,近百年的时间颠倒又错乱,青梅初长的回眸,勇敢坚定的契约,风华正茂的热烈,耋耄蹒跚的厮守……

殷杜鹃心满意足地阖上双眼,同一日的初晨,她的“老伴儿”豆丁趴在她的腿上,一起从容地坠入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