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共事以来,叶景第一次开玩笑,方晓颜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轻声说:“你要多注意休息。”

“我会的。”叶景点点头,关切地问她,“最近人事有些变动,你有没有受影响?”

“还好。”方晓颜略微有些困扰,“只是宿舍比较吵,不过我睡得还行。”

他们都住在酒楼提供的员工宿舍里,老板租的是老旧的民宅,每套房子里都住了不少人。当年修建地铁,有不少居民从浦西动迁到浦东,现在有不少人已经买了新房,就把老房子租出来。这种房子面积都不大,客厅公用,每间屋里都放着双层铁床,住了六到八个人。叶景是经理,和自己属下的三个主管住一间,条件算是比较优越。方晓颜跟接待部的四个女孩和三个收银员住一间房,她们的地位比普通服务员要高,心理上感觉好,但生活条件实际上是一样的。

叶景自开业以来一直忙,一天都没休息过,除了开业前对员工的住宿环境考察过,之后再也没问过,这时听她一说,便上了心,连忙问道:“怎么?一直都很吵吗?”

“嗯,晚上有男员工过来,跟她们一起打麻将,玩到很晚才睡。”方晓颜顺口说了,忽然反应起来,赶紧补救,“你可别去罚他们啊,本来工资就低,再罚就没了。其实也没什么,他们都在客厅玩,也吵不到我什么,我晚上睡得挺好的。”

叶景笑了,温和地说:“我明白。房间里连电视都没一台,大家的生活都很枯燥,只能打打牌。我会在早晨的例会上提醒一下,玩可以,但不要喧哗。你放心,我不会随便罚他们的。”

“那就好。”方晓颜放了心,腼腆地低下头,轻轻地说,“叶经理,我想攒几天假,到周边的小镇去看看,写写生,可以调休吗?”

“当然可以。”叶景抬头看了看台历,忽然想起,“九月十七是你的生日,按规定可以休一天假,你再调休两天,够不够?”

“够了够了。”方晓颜知道大家都在超时工作,能给她三天假已经很慷慨了。她喜悦地看着叶景,笑着连声道谢。

“别这么客气。”叶景温和地笑,“你明天填个调休申请单,我签字同意就行了。”

“好。”方晓颜转头要走,快要出门时,忽然心里一动,转头说道,“叶经理,我记得你跟我是同一天生日,那你可以休假吗?”

她问得单纯,叶景却想得复杂,看着她如幼儿般纯净的目光,他怔了一下,不禁脱口而出,“我尽量安排,争取和你一起去。”

方晓颜睁大眼睛,接着便开心地点头,“好,那我去查查别人写的攻略,定个行程出来。”

“行。”叶景在这一刻做了决定,在连续工作了将近一百天后给自己一个短短的假期。他天天加班,其实是没有额外收入的,但要把工作做得尽善尽美就必须如此,可每次领到工资的时候总还是有点不舒服,觉得老板太刻薄,工作太累,收入太鸡肋。他有负担,不能学别人那么鸡血,动不动拍桌子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不能随便辞职跳槽,适当放松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说完这事后就是周末,连着两天都有婚宴,一点纰漏都不能出,叶景寸步不离地守在酒楼里。客人们中午喝完喜酒,到酒楼附设的茶坊去喝茶打牌,晚上再接着吃。茶坊经理是前副总的人,跟着他一起走了,现在这个部门群龙无首,管理混乱,新上任的副总便一起塞给叶景管着。虽说还有两个主管负责日常工作,他也不敢懈怠,到茶坊去巡视了几次,发现了一些小问题。他没有越级指挥,立即让主管去处理。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中餐收了,晚餐还没开始,茶坊的客人也都安顿下来,叶景稍稍有了点空闲,便在办公室里休息一会儿。这里有个小小的双人沙发,他蜷着腿躺上去,很快就睡熟了。

他忘了锁门,方晓颜推开他的房门进来,然后就愣在那里。她略微有些不安,随即注意到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叶景只穿着一件衬衫。他在沉睡中似乎觉得冷,双手环抱着自己,整个人蜷缩起来,就像在母体里的胎儿,希望这样的姿势带他给安全与温暖。方晓颜抬头四处张望,然后便出门去,到茶坊借了一张干净的台布,回来轻轻盖到他身上。

除了行政人事部和副总经理的办公室外,其他部门都没配电脑,方晓颜无事可做,又不愿离开,便坐在那里看着睡在沙发上的人。

叶景是个气质很干净的男人,温柔、隐忍、豁达、宽容,所谓相由心生,因此他有着偏于柔美的外表,有种天生的亲和力,从来不给人压力,所以客人都喜欢他。他管理下属员工其实很严厉,但那些年轻人却都服他,觉得他比别的领导都好,这让他做起事来总会事半功倍,因此表现总是比旁人突出,容易引起上司注意,对他特别倚重。

方晓颜也跟其他人一样,对他的印象非常好,不知不觉的便被他吸引,喜欢跟他在一起,与他说话,看他微笑,帮他做事。想着可以跟他一起出去玩,她那颗一向平静淡然的心不禁怦怦直跳,顿时有些莫明的躁动不安。她换了两种坐姿,还是有些脸红心跳,便想着找点事来做。

她的办公桌也在这间房里,上面放着各种纸和美工笔,她拿过一张白纸,悄悄展开,夹在一块比较大的硬纸板上。那是一个拆开的酒盒子,硬度不错,可以充当临时画板。她拿起铅笔,靠到椅背上,对着沙发上的人画起素描来。

房间里很安静,除了几乎听不到的悠长的呼吸声,就只有笔尖滑过纸面的唰唰声。初秋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带着成熟季节的满足与慵懒。桌上放着一盆小小的仙人掌,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欣欣向荣。叶景侧身睡在阳光之外,清秀的容颜里隐隐带着一丝倦意和悒郁,令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心动。

比起文字来,线条更简洁,也更直白,方晓颜的目光慢慢地滑过叶景的脸、脖颈、肩头,笔下也随之出现那些流畅的线条、优美的轮廓,一些阴影烘托出安宁的气息,大片空白中仿佛有隐秘的情感在流转,安静的画面中跳动着鲜活的生命,有种强烈的吸引力。

叶景在深眠中醒来,感觉身体里那种沉重的疲惫感已经消失。他坐起来,看着身上盖着的台布,不由得有些诧异。抬头看了一眼,他便发现方晓颜正坐在窗边的办公桌前画着什么。他没吭声,静静地看着笼罩在阳光里的女孩,觉得这景象本身就是一幅最美的画。

方晓颜抬眼看向他,这才发现他醒了,不由得一怔,随即本能的有些不好意思,就想把画藏起来。

叶景本来还没注意她在画什么,见她神情动作有异,不禁起了好奇心。他将台布放到一边,起身走过去,温和地笑道:“在画什么?我看看。”

方晓颜略一犹豫便放松下来,大大方方地把画放到桌上。

叶景走到桌边,顿时怔住。他看了好一会儿,他伸手过去,在画的上方悬空抚过,忍不住说:“这幅画送给我,好吗?”

方晓颜仰头看着他,一向清澈的眼神多了一些复杂的情感。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仿如耳语,“我舍不得……”

叶景看着她眼里闪烁的晶光,心里陡然一震,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轻轻滑过她微凉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