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见了。

耳边好像在嗡嗡作响, 阮星蘅迟钝地转过身。

他唇角扯出一抹笑,单薄的身形在海风下愈发瘦削发颤。

“有长进了啊,姜黎。”

他语气极尽嘲讽:“这次学会了当面和我说是吧?”

姜黎紧抿着唇, 任由他的情绪发泄。她觉得阮星蘅发泄出来也很好, 怪她怨她都没有任何的关系,因为她自己也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这个困难她没有办法克服了。

她会突然大出血,会被送往急诊,也有可能……忽然就死在了他的手术台上。

不管是哪一个结果,都是阮星蘅无法承受的痛苦。不管是哪一种结局, 都没有他“活着”两个字重要。

姜黎扯了下唇,笑不出来, 脸好像被冻僵了, 她在借着晦明的光长久地凝望着他。

少女时候就喜欢的少年啊,看着他从青涩懵懂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理想,荣光满身, 他未来的路还有很长。既然她不能再陪他继续走下去, 那么也至少不能再拖住他的后腿。

“我写了遗嘱, 我的钱、房还有股份, 都留给你。”姜黎微微笑着, 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阮星蘅, 我好爱你。”

阮星蘅想起来这句话了。

在他动身去英国的前一晚, 她一反常态的粘着他, 贴近他的耳边大胆表达爱意。

只是他那时太愚钝, 没听出这句“我爱你”背后的告别。

“别说了!”

阮星蘅低吼一声, 气息乱的分明,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又挣扎着抓住她的衣角,固执的不让她离开一步。

“姜黎。”

他喊了一声她名字,陌生的又参杂着愤怒的语气,“你真的有完整的把一颗心交给我吗?”

“你说你不喜欢被选择,害怕被抛弃,所以就先选择,先抛弃我吗?”

他抬起头,想到了这段时间的种种,其实不是没有迹像的,她遮遮掩掩藏住的病例,频率变多的流鼻血,以及时不时试探他对于生与死的看法。

是他忽略了她。

是他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

悔恨、愧疚、无奈……种种情绪交织在阮星蘅的心头,气血上涌,他双目不再清明,血色漫步,他猩红着眼睛,却又紧抓住她的衣角。

过了很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嘶哑的,仔细听就会发现带了颤抖。

“你又不要我了吗?”

衣袖从他手里被抽走,就像是一阵风一样,她走的干脆潇洒。

他站在原地,时光好像重新回到了在英国的那段时光,他一个人孤独的彷徨在海岸旁,潮起潮落,他的心从未有一刻是圆满。

天渐渐亮了起来,尹浩中摸着他的车子定位找了过来。

看见他站在海边,神情寂寥,立刻上前一把拥住他,嘴里大喊,“蘅哥,你不要想不开啊,是不是姜黎那大小姐又折磨你了!”

他摩拳擦掌:“这回兄弟一定要好好收拾她。”

“她生病了,要换骨髓。”

阮星蘅转身,声音很淡,“所以她和我提出分开的想法。”

尹浩中愣了一下,换骨髓的病无非就那么几种,他咽了一下口水,开始手足无措地看着阮星蘅,费力地搜刮着安慰的话。

过了好半天,他才蹦出来一句,“她这回还挺有良心,知道为你好。”

“你也看出来了。”阮星蘅扯了下唇。

尹浩中吓了一跳,试探问道,“那哥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照顾好她,是我的错。”

阮星蘅淡声道:“她其实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每次用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坏名声都揽在自己的身上,其实都是为我好。”

他们两个人,就像是同磁的铁块。

都拼命的想要为对方好,都悄悄的自己有所付出,自以为是的做出最优选的解。

也是他之前不小心吓到了她,让她不得已说了重话,希望能让他清醒理智的好好继续生活下去。

阮星蘅轻笑一声,回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目光好似追随。

“小女孩的把戏。”

-

去看凌晨四点的海。

下一句话是再也别见面。

可惜阮星蘅未曾给她开口的机会。

沿着海岸线徒步而行,风吹起她驼色的风衣,她的情绪很淡,脸上的神色超脱往常的平静。

只是心的某一处空落落的,她很熟悉这样的感受。

再过一刻钟,后知后觉的痛苦,会将她整个人淹没。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再也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姜黎没想到这种痛苦会来的这样的快,从电视台取了批假的报告,又把房间钥匙寄给沈听肆的公司,当她拖着厚重的行李箱登上回江宁的航班,回头看的时候,忽然就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如果生命有限,那就用来祈祷吧。

祈祷她的爱人万事皆顺宜,平安永顺遂。

清潭寺是江宁本地的一座规模不大的小寺庙,地处翠微山上,胜在环境清幽。姜黎托朋友在寺庙里为她找了个厢房住着,仅剩的时间太宝贵,她不愿再浪费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长阶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只在山脚远远看一眼,就令人望而生畏。

姜黎瞥了一眼,暂且放下行李又打车往回走了。

她在这人间红尘还有未解的憾事,这九千九百九十九步,还是缓些再登。

该去哪儿呢?

上车的时候,姜黎思绪顿了一下,她望了一眼天,开口道,“去宁大附中吧。”

司机哎了一声:“那可在东边儿,咱们一东一西,可远着哩。”

姜黎微微一笑:“您放心送我去,我带够了车费。”

司机笑了一声,说她这姑娘还挺幽默。清潭寺又远又偏,司机本来是不想带她的。但是看她一个小姑娘孤零零低站在路边,心一软就捎上了。

没想到这姑娘只看了一眼就定了回程,一来一回他挣足了钱。

“等回可能还要麻烦您再送我回来,车钱我照付。”姜黎很善解人意的说,“如果回程的路上您拉不到客人,我把那一程的钱也付给您。”

司机愣了一下,想起来山脚下她一个姑娘费力拎着一个24寸的行李箱。

“姑娘要住这儿啊?”

“嗯。”

还没见过尼姑呢。

司机来了兴趣,和她唠了起来。

“带发修行吗?你们这行有工资吗?”

可能路程实在枯燥无味,有可能姜黎今天运气好的过分,碰上一个乐于助人并且喜欢攀谈的司机大叔。他那副好奇的样子仿佛在说是否寺庙的斋饭养人,能养出她这般水灵漂亮的姑娘。

过了一会儿,司机反应过来,“你们寺庙也要坐飞机啊?出差么?还是各个寺庙交流会啊?”

越说越离谱了。

姜黎含笑道:“不是尼姑,只是借住而已。”

碌碌尘世里,什么人会到寺庙里借住长居呢?

司机往后面看了她一眼,漂亮的又年轻的姑娘,看着养尊处优,应该是在人世繁华里不谙世事的一朵没受过什么风雨的娇花。

他欲言又止:“姑娘啊,你年纪还小,人生没什么门槛是跨不过去的。跨过去,看清了也就好了。”

姜黎扑哧笑了一声:“我看的很开。”

“我生了很重的病,可能下一秒就会死掉,所以我和所有人都说了再见,剩下的日子就安心给他们祈福好了。”

姜黎抬头望向他,目光里的笑意温和,她的脸上却没太多真正的欢喜。

“我看的还不够清楚么?”

很轻的一句问话,却因为空气里的寂静无言变得很清楚。

司机无声地打开了暖气开关,暖风呜呜的开始充盈整个空间,就像是这个暮冬的最后一点温暖。姜黎理所当然地拥住了这片温暖,她环住自己单薄的臂膀,目光轻轻柔柔地望向窗外。

阮星蘅在干什么呢?

他大概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她违背了誓言,再一次,可耻地离开了他。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那番话得了司机得同情,车费不仅给她抹了零头,司机甚至还好心地把车停在校门口等她,说让她不着急,进去慢慢逛。

姜黎笑着接受了他的好意,去了转角的便利店买了热的三明治和牛奶塞给他。

是家很老式的24h便利店,因为开在学校的缘故,所以橱窗柜台上都是健康营养的三明治和饭团面包。

门口的绿植仍然一片绿意,姜黎依稀记得她从宁大附中毕业的时候,这盆绿植还只是一个刚刚破土的小芽。

时光在流逝,有些东西好像却一直没有变。

在熟悉的柜台上望到尽头,三文鱼三明治依旧卖的火热,空空的柜台让姜黎不由得怅然一下。

她是个绝不将就的性子,买不到喜欢的口味,就不会选择别的。

更要命的是,她还很专情。

数年来只喜欢吃这家店里的三文鱼三明治。

“姜小姐,您来啦!”

店员的脑袋一下子从收银台前冒了出来,依旧是熟悉的脸,只不过四年过去了,他不再是那副刚出校园的青涩面孔,长了青色的胡茬,笑容依旧和善。

“你还认得我?”姜黎有些诧异,惊叹人与人之间的链接就是如此奇幻。

“不仅认得您,还知道您只喜欢吃这一款三明治呢。”

小店员笑了一声,撑着手臂从低矮的柜台一下跳了出来,砰的一声响倒让姜黎吓了一条,又因为他这莫名的耍帅动作而蓦的有了些青春的回忆。

人海茫茫里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怎么就偏偏记住了她的喜好。

微波炉里发出“叮”的一声响,热腾腾的三明治被塞进姜黎的掌心,她被冻得发僵的手心被这热源烫了一下,下意识蜷了一下。

不正常。

在看见映在包装上的三文鱼字样的时候,姜黎心里忽然生出了很不真切的感觉。

她又抬头看向那店员,他冲着她笑,长得完全是一副好人的样子。

“您可有段日子没来了。”

何止是有段。

再添上几日,她有整整一年不曾踏足于此处了。

姜黎问:“为什么我每次来都有三文鱼口味的三明治?”

“您运气好呗。”

长夜漫漫,这家窄小的便利店里暖气却开的十足,小店员打了个哈欠,给她搬了个板凳,态度随意又自然,倒显得他们两个像是相熟很久的老友。

姜黎付了钱,笑了一声,自嘲道,“是吗?我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很差呢?难不成我的好运气都用在了这最后一个三明治上面?”

小店员劈里啪啦摁着键盘,大约是在打游戏,ending的铃声响起来,他抽空往门口看了眼,发现姜黎还在。

她的目光落在了空白墙面上挂着的一块木板,靠近学校嘛,总是要弄些跟得上年轻人潮流的玩意。

那段时间特别流行写便利贴,要不就写点腻死人的话,要不就在自动打印机上打上一副合照,图钉摁在软木板上,权当作青春时候美好的回忆。

后来早恋查的越来越严,老板也懒得再添更多的空白便签,木板上满满当当的便签就这么一直挂了许多年,发黄的,枯萎的,有时候有落下的,小店员觉得里面写的话还挺美好的,就顺手也给重新钉了上去。

这么多年来,有一张便签,一直都没有掉下来过。

倒不是什么上天怜爱的故事,不过是一个人有心罢了。

每年初雪落下,小小的店面总会迎来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深灰色的大衣几乎与夜色交融。

他进来先是不说话,微仰着头看向那墙面,像是老友一样,等将那张便签上的字读完时,那双清冷的眼瞳蓦然漫上点笑意。

然后便是放下伞。

他很高,略一抬手,不费轻而易举就能碰到那挂在最上面的一张便签,指尖用力摁下去,加固一遍。

小店员猜,这样的高度,当初这张便签也一定是他亲手挂上去的。

第一年小店员还觉得稀奇,后来第二年第三年,他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还能熟络地打声招呼,余下的话再也不多说。

而这个男人也一如往常,要了包烟,给他封上一个新年红包。

小店员有些受宠若惊的,后来却也习以为常。

又是一年初雪落,他来的比往常晚了些,肩头簌簌落了雪。

他仍旧是那一套动作,还是那样同样的话。

“烦请多照看那张便签。”

这次还添了很厚的一笔存款。

他说:“我大概明年不会再来了,这笔钱就请你每天为她留一个三文鱼三明治吧。”

作者有话说:

这章……不虐吧……?

(瑟瑟发抖,真的很怕挨揍啊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