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阮星蘅从研究所驱车赶往省中心医院。

喻教授和尹浩中他们几个人早就到医院门口了,从进三楼的手术室阮星蘅的感觉就不太好。他刚刚迈步进去,就看见喻教授微佝偻着身体, 面向手术台近乎垂直。

“对不起。”他道歉, 任由面前的家属声嘶力竭地扑在他身上。

阮星蘅一进来就看见这么一副情景,他立马冲进去,撑开手臂护在年过半百的老师面前。刚想要说什么,就被尹浩中拉住了衣服。

“师兄,手术失败了。”尹浩中低下头, “移植的时候没问题,术后24小时内人工心脏忽然出现了问题, 病人急救失败, 一个小时前去世了。”

尹浩中很诚恳的再度道歉:“很抱歉,我们会回去排查实验数据,请您节哀。”

“实验数据?我的妈妈在你们那里就只是一例实验品吗!没有把握就不要劝我们用, 看似给了一条生路, 其实就是想骗我们做你们的实验品是不是!”

“可是人工心脏是最后的一条路了, 目前国内也没有合适的供体心脏, 您的母亲如果……”尹浩中想要辩解, 却被喻教授一声呵斥给生生压了下去。

“不论怎么说, 请您节哀。”

安抚完情绪不稳定的家属, 已经到了深夜。大家站在走廊里, 气势很低迷。还是喻教授看了一眼, 咳了一声, 道, “我们出去吧, 一堆人堵在医院里像什么话。”

医院外北风肆虐, 喻教授领着他们几个站在路口,寒风倒逼,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打火机咔擦一点,动作很缓慢地点燃了指腹夹着的烟。

尹浩中默不作声的,也点了一支烟。

一行人静默着,任由脸上像被冰刀子一样刮着,生疼的,干涩的喉咙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后来喻教授抽完一整支烟,让他们各自都回家安心过完这个年,年后再回来进行数据分析和纠错。

阮星蘅和喻教授同路,他静静地跟在导师身后,看着他鬓发白了霜雪,背脊微微佝偻,步伐也很缓慢。他恍惚想起来,今年大约是喻教授任教的最后一年。

他曾经有过一个女儿,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因为等不到合适的供体心脏,在父亲的手术台上去世了。

医者不自医。

即使没有过相同的经历,阮星蘅也能从中浅显的体会到莫大的哀痛。

他为老教授撑起了一把伞,伞柄微微倾侧,声音温和坚定。

“医学的成功从来不是一蹴而就,老师,您要有信心。”

喻教授目光望向远处:“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老了。”

他停下脚步,将目光落在阮星蘅身上。利落挺拔的身形像一柄利剑嵌入风雪摇曳的乱景中,他的眸漆黑如苍穹周身像是覆了一层寒霜清冷,处变不惊地面对现状,心永远放在未来。

“未来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喻教授猛地咳嗽一声,“这个实验研究,还得靠你多上心。”

把喻教授送回家以后,阮星蘅一个人独自在楼下站了很久。

他的目光轻轻敛下,伸出手看在路灯下显出形状的雪花,他们在人间脆弱的落下,又悄无声息的离开。

就像医院的素白的墙面,每一秒钟都能听见祷告,自然每一秒钟也都有生命的逝去。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就会生起那种很浓的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进入医学院的第一课,喻教授就已经把这个道理教给他了。

喻教授说医生是一个成就感很低的职业,当你选择了这一行,就意味着生命的逝去永远是多于拯救的。对于外科医生而言,他们大部分的时间,是从死神的手上抢人。

“抢”这个字的分量有多重。

这个实验一路走过来,他们都为之牺牲太多了。在英国的那两年跌跌撞撞去学习别人的技术,回京市的两年闭门深造,过着完全保密的生活。抛开他们自己而言,阮星蘅至今还记得做小鼠实验时候,针孔穿刺它的脑袋,一下又一下搅动着。

他知道它很痛苦,但他只能抛下所有的想法,完全理智的操纵着实验过程。

理智与冷静其实就像一把锁,原始的疯狂和冲动都被深深的压抑。

越理智,越疯狂。

阮星蘅深深呼了一口气,撩开大衣下摆,在路灯下缓缓蹲了下来。

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接了电话。

是阮母。

今年是他第一年没回家过年,阮父阮母虽然颇有微词,但碍于他的态度,也不好多说什么。

阮母稍稍抱怨了两句:“阿蘅,既然你们已经结婚了,妈妈不多说别的,但是这该有的礼数都得有吧?你爷爷奶奶姑姑姑爷今天来我们家,都在问你怎么不声不响就结婚了,你这样子搞得家里很尴尬。”

“妈,我们本来准备年初二回去看您的。”阮星蘅停顿了一下,语气淡淡的,“但是我这边出了点事情,今年大概赶不回去了。”

“我儿子这么懂事,怎么可能出什么事。”阮母没放在心上,随口问,“是不是那姑娘不愿意来家里啊?”

“不是。”

阮星蘅视线下垂,路灯下灯影交重,他的影子形影单只,在这合家团聚的春节分外明显。

“工作上出了点问题。”

“工作?”阮母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了啊了一声,“那个科研项目吗?怎么会有问题呢,你那么优秀。”

“还能有什么问题,失败了呗。”阮父的声音从电话筒里传过来,他摁掉了电视,怒气冲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这是在辜负我们对你的培养,浪费国家的资金。”

“这段时间你自己的心思放在哪里你很清楚,别成天耽于小情小爱,玩物丧志!”

挂掉电话,阮星蘅沉默地坐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挨了一顿骂其实他一点也不稀奇,父亲在他心里的形象一直是很严肃的。

学校里的有些传闻虽然有夸大的成分,但有些也的确是真的。

比如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清流人家,祖宅牌匾挂着的世袭祖训就是“忠君爱国”。祖祖辈辈读书明理,以报效国家和人民为己任。他的爷爷是当时和喻教授并列的医学大拿,当时两个人一南一北,风光无二。

所以当阮星蘅第一次提出想要学医的时候,几乎全家都认为,他是个继承阮爷爷衣钵的好苗子。

荣光给的太盛,失败就不会允许出现。

积雪落满了肩头,他的肩膀被微微压垮了一点。阮星蘅抬头看向那一室暖光,思绪漫无目的地放空。

记不清看了多久,眼前渐渐有雾气氤氲,灰暗的视线里看什么都不大清楚,好像有一道不太清晰的声音,还没等阮星蘅仔细看,那身影就飞快地掠到他身前。

姜黎像一头小狮子一样撞进了他的怀里,柔软的睡衣触感让温暖霎时间充盈他。

“阮星蘅,你为什么不回家。”她凶巴巴地质问着他,“新年第一天,就想让你新婚妻子独守空房,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阮星蘅没说话,他的气息很沉静,晦暗的眸轻轻地落在他身上。

他不必说话。

姜黎整个人环住他,牵起他冰凉的手,她温热的唇啄了一下他,轻轻地问,“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他嗯了一声,直起身。

狡黠的少女却顺势盘住他的整个腰,像没骨头的树懒一样趴在他的怀里。

“那你抱我回去,阮星蘅。”

她冲着他笑得很甜,又搬出那一套古灵精怪的理论,“你抱住我,我们两个人挨的近一点,就可以互相取暖了。”

挨得近一点,彼此就都能温暖了。

阮星蘅轻轻笑了一声,他在这一时刻忽然明朗了他和姜黎的关系。

他们是对方的寄生,汲取彼此身上的一点光热。

拯救与被拯救。

他们互相救赎。

客厅的暖气还没有关,姜黎从他怀里跳下来,心虚地把自己没穿袜子的脚藏在棉拖里。

她蹦蹦跳跳把落地灯打开:“阮星蘅,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浪费啊。”

阮星蘅愣了下,才想起来她大概说的是暖气没关的事情。

他的心情因为她这一顿打岔而有了个疏口,情绪虽然仍旧不高,但是已然没有了那种完全沉闷的感觉。

“别担心,尚可负担。”

他坐在沙发前,看她垂首在书案前忙碌,两个人像是身份转变,他少有这样清闲的时候这样看她。

“怎么年初一就开始忙工作?”阮星蘅问。

姜黎睫毛颤了一下,她键盘敲的又响又脆,面不改色道,“是年后的工作,提前拿回来做了。”

“准备修个长假,好好陪陪我的新婚丈夫。”她开了个玩笑,回头揶揄地望向他。

阮星蘅迟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很艰难地别过头,声音很干。

“抱歉,年后我大概会忙起来。”

“没关系啊,你晚上总要回家睡觉吧。”姜黎笑眯眯地撑住下巴,“你放心好啦,我不会太缠你的。我呢也不是那种一心只有丈夫孩子的女性,我都想好了,休假的这段日子里白天就去到处玩玩,去看看电影拜拜寺庙,抽空呢把藏区孩子们写的信回一回。然后,剩下的时间……”

姜黎本来想傲娇一下,说看阮星蘅的表现。

可她突然想到刚刚在楼下看见的情景。

一个人冷峭的站在严寒霜风里,像孤军奋战一样,清冷的让人有些心疼。

姜黎眼睛酸了酸,她调整了一下情绪,仍旧笑着看向他。

“剩下的时间,全部都用来爱你。”

黑漆漆的夜色,窗外的雪无声的落着。

阮星蘅轻轻地陷没在沙发里,他没开灯,整张脸都笼于暗色的阴翳。倏尔睁开眼,因为她这句话神情有了动容。

他朝她伸出手,神情有些倦怠。

姜黎背着光走了过去,她顺着沙发侧爬了上去,腰肢抵靠在他的手臂,像只猫似的蜷在他怀里,只要稍微仰起头,他们的视线交汇,呼吸喷洒在彼此的脖颈。

阮星蘅大概想要说什么,唇微微张开,姜黎的手覆了上去,堵住了他要说的话。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贴在他的耳边,心跳声紧紧贴近他的胸膛,坚定的传进他的耳膜。

“别难过了。”

对于科研工作者而言,比起实验的失败,更令人窒息的是实验前景的被打碎。

就好像在黑暗里行走的人,本来是向着光的。

但是世界坍塌,一切回到起点,光明的路程再度变得遥而远。

而大部分的人,是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的。

她什么都知道,也明白这项工程对他的意义重大。她明白作为医生每一步路的艰辛,生命的重担总是让他的肩头分外承重,她只是觉得可惜,自己无法替他分担许多。

姜黎亲了亲他的唇,明白他的欲言又止,体贴的让他不必再说,只是抓着他的手缓缓靠近自己的心脏,告诉他一切都没什么。

哪怕世界毁灭,光明殆尽。

她也会在他身边。

“大概是以前的人生顺风顺水惯了,所以我还没有学会接受失败。”阮星蘅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一会儿就好。”

“不要。”

“我就要陪着你。”

姜黎搂着他,呼吸的热气打在他腰腹上,她一副不肯松手的样子,语气刁蛮又无理。

“你不是没学会接受失败,只是不甘失败而已。医学的研究和任何一个实验都不一样,每一项研究成果的视线,都是无数条生命的翘首以盼。因为是生命的分量,所以心里的分量会重的很多。”

“再说了,一次小失败算什么,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最厉害的人。”

少女的声调高昂,束起的高高马尾鲜活而又生动,像是一头永远不知疲倦的小狮子,莽撞的朝他整个人冲过来,撞破黑暗的囚笼,将天空撕扯出一道泄露天光的大口子。

阮星蘅笑了笑。

他勾着头,指尖把她的皮筋解开。

黑色的小圈皮筋静静地挂在他的指尖,长发如墨色丝绸倾斜而下,她还睁着一双浅色又迷茫的眼睛看着他。

阮星蘅微微抬头,头顶的吊灯冷白,他一双眼深邃又冷淡,喉结微微滚动,劲瘦的线条起伏,泄露了点不平的欲念。

他舌尖抵了下牙,眼睛里颜色很重。

姜黎尚且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搂住了脖子亲吻。

他亲吻的幅度不大,和他这个人的性子一样,温柔和淡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却又有着让人挣脱不开的力量感。

姜黎被迫趴在他的身上,后脖颈被他一掌牢牢握着,她感受到他的手掌压在她的腰上,她还来不及往下想,就被口舌间的急促给掠夺了神智。

有风轻轻吹动,他骨节分明的手顺着衣裙被掀开的一角滑入她敏.感细腻的腰身。

姜黎微微一颤,嘤咛一声彻底跌入他怀中。

余光里,她瞥见书桌笔记本显示屏还在亮光,风吹动纸卷,翻页的沙沙声和窗外树叶摇摆的声音很像,最下面的书册被翻着了上来,隐隐约约透露出一张病历单的形状。

姜黎侧身挡住了。

可能是察觉到她的不专心,她的唇上吃痛,随即是双手被压着到了他的腰间。

阮星蘅咬了下她耳朵。

“帮我解开好不好?”

“那你答应我别难受了。”

姜黎垂眸看了他一眼,感觉太复杂感觉撂手不干了,又懒又娇地趴在他身上,“至少你还有重来的机会。”

姜黎扭过头,目光再度轻轻落在那张薄薄的诊断书上。

而她,大概是没有了。

她睫毛飞快地颤动了两下,拼命压抑住要上来的情绪。

阮星蘅扭过她的头,他轻而易举抽走腰带,抬起劲窄的腰,将跨坐在他身上的姜黎猛然抬起,手掌宽长,骨骼感极强,漫不经心地压在她的臀.部。

他眸色很深,是平时没有见过的样子。

微微向后仰着头,微眯着眼居高临下地将她整个人一览无余,压在她腰间的手掌控欲十足,还没摘下的金丝镜框驾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冷白的肌肤纹理下纤细的青筋若隐若现。

白衬衫,黑西裤,斯文禁欲味十足。

他抬了下镜框,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她,“什么叫至少我还有重来的机会?”

姜黎心跳停了一下,她眼神飞快地闪烁着,被他的气势震慑,不知道说什么。

她重新搂住了他的脖子,整张脸埋在他怀里,胡搅蛮缠的撒娇。

“我的意思是,有些东西是没有重来的机会的,比如死亡。假如有一天我死了……”

话没说完,姜黎就感觉臀上挨了一巴掌。

空旷的大客厅,声音清脆又明显。她咬了一下唇,难受地扭了一下腰,还是狡辩,“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

阮星蘅深深叹了一声,指腹摩挲着她的耳垂。

“你会长命百岁的,狸狸。”

姜黎眼眶蓦然一热,她感觉情绪再也压不住,她乖乖伏在他身上,感受到他身上源源不断的热度,犹如这个寒冷冬日里的最后一束暖阳,她汲取着,唇舌交缠的时候,像一条濒死的鱼。

而阮星蘅静静地注视着她。

倏尔捏住她下颌,狠狠咬了一下她的耳垂。

他手上带了点劲,紧箍着她的腰,纤长的指节拢住她发颤的腰肢,抬起又落下,似乎是对她刚刚说错话的惩罚。

姜黎大口喘着气,他又倾身过来,将她整个人重新圈进在怀里。

白衬衫规规整整,衬衣袖扣扯掉几颗,清瘦玉白的锁骨,他落下的声音如珠如玉,暗哑深沉的好像浸透了墨色。

他折起皮带,撑着她的腰抵住。

“腰放松。”

作者有话说:

这本字数应该不多,正在奋力写ing

提前祝大家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