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下的雪在元月初一这一天居然奇异地停了下来。

这个假期姜黎也结束了电视台里的大部分工作, 当听到她还需要再去一趟医院的时候,李双成惊讶了一下,随即道, “是有什么素材需要补吗?姐你吩咐一声, 我自己去就行了。”

姜黎摇摇头:“是看一下上次医院的小女孩,还有我们素材里采访的那个叫平安的小朋友。”

对于姜黎而言,记者不完全是一份工作。

至少在她的大学四年和工作的几年,她是认真的用热爱选择了这份工作。

报道不应该是稿件上浮现的冰冷文字,也不是情景结合的生动图文。

在叙实详尽的客观背后, 应该是被忽视掉的人文情怀。

低头扣上手腕上最后一粒袖扣,姜黎的目光落在了洗漱台上成双的那只漱口杯上。

他又在研究所熬了两个通宵。

大概是这些天接触的多了, 她对他开始有那种饮鸠止渴的上瘾感。

想要见他。

欲.望是从未有过的强烈。

李双成的电话还没有挂断, 雾蒙蒙的假期他大概也没有醒神,晕晕乎乎的就把话说了出来。

“可是黎姐你不是讨厌去医院吗,要不然还是我去吧。”

姜黎晕医院在江宁电视台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后来来到京市偶然去看望一个怀孕住院的同事, 谁曾想怀孕同事还没有孕吐, 姜黎一个人捂着嘴在卫生间吐了大半天。

若不是当时她未婚, 那个激烈劲险些就让人误以为怀孕的孕妇是她。

姜黎对自己来医院的特殊反应只用了寥寥数语概括, 大意就是小时候在医院看了场手术, 被吓出了心理阴影。

“害怕总是要克服的嘛。”

姜黎含了一片薄荷糖, 其实只要不靠近手术室闻不见血腥味, 她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她先去了心外科的病房, 周爱媛的手术已经做完了, 从icu转出来一个星期了各项回复都还不错, 就是回家过年的愿望不太能实现。

周爱媛的父母都是本地的小学老师, 平时一下课就会赶着过来照顾父母。

姜黎去的时候, 周爱媛的母亲正在坐在床边给她削苹果, 知道女儿爱学习,周爱媛母亲便重新拿起高中教材书,晚上认真学了再重新教给女儿。

医院病房探视有固定时间,母女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也有限。

姜黎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她们,没准备打扰她们。

来换药的小护士见到她,把病房的门打开笑嘻嘻地问她怎么不进去。

姜黎别过脸,任由风口吹着眼睫。

“看她们很有爱,想着就不进去打扰了。”

“生病了还要被压着学习,做老师的孩子果然很辛苦。”小护士感叹了一声。

“辛苦吗?”

姜黎垂了垂眼睫,轻声道,“我很羡慕的。”

也正是这时,周家母女发现了她的到来。周爱媛的母亲因为姜黎先前救了她的女儿,对她很是礼待,也破格允许姜黎将他们以化名和模糊数据的方式出现在选题里。

姜黎进去的时候和周爱媛打了个招呼。

小姑娘瘦了不少,帽子也没戴,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像一刻小行星一样在发光。

“姜黎姐你来看我了呀。”周爱媛很是开心,姜黎看上去年岁比她大的不多,说话又俏皮,几乎没有代沟的交流让他们立马就贴在了一起。

“嗯,给你带了个小礼物。”

姜黎笑眯眯说:“也是感谢你接受我的采访。”

“能被美女记者采访也是我的荣幸。”周爱媛神情欢快起来,她立马就想要拆掉礼物,又碍于周母在场有些拘束。

周母眼神频频往他们那儿望,大约是担心姜黎带了什么有违医嘱的“违禁品”。

姜黎轻笑一声,大大方方将礼物盒拿了出来。

“是个会发光的水晶球,听说你晚上要一个人睡觉,怕你孤单。”

周母这才放下心,又为自己的过分小心而歉意的笑了下。她借口去洗手间洗衣服把空间单独留给女儿和姜黎,转身的背影蓦然佝偻了几分。

周爱媛没有看到这些,她的注意力都完全被姜黎送的礼物吸引了。

她偷偷靠近:“没有别的惊喜吗?”

“有,你自己翻翻看。”

小巧的水晶球在周爱媛手里翻来覆去,她触摸到底座的一个暗格,一个小开关弹了出来,里面是折好的星星纸。

周爱媛立马拆开就看:“是他给我写东西了!他说……”

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学习笔记他都写得很认真,他等我回学校。”

“姜黎姐,你能帮我跟他传个信吗?就说我会努力好好治病的,让他也好好学习,我们还要一起上京大呢。”

周爱媛低声道:“我妈还是不让我和他私下联系,她说早恋影响学习。”

“仅此一次哦。”

姜黎伸手摸了摸水晶球,浮云顶亮起灯美丽又璀璨,她伸手倒置过来晃了晃,那绚烂又顷刻间消逝。

就像十六七岁的爱情,本身就像泡沫一样,一吹就散。

但是胜在足够美好,不是么。

“姜黎姐,你能和我讲讲你和你喜欢的那个男生的结局吗,就是上次那个医生。”

周爱媛开口,她对这段感情其实也充满了很多的不确定性,所以和她有相同经历的姜黎无疑就成为了她对向未来的标杆。

“你们在一起了吗?”周爱媛目光灼灼。

姜黎深知在重症病房里有一个生的念头和渴望是多么重要的信念。

她摩挲了一下指间的戒指,先前总觉得提笔写字碍事,这几日习惯了,不戴总觉得缺些什么。

“我们结婚了。”

姜黎握住她的手,把那枚红宝石戒指给她看,“算在一起吗?”

“当然算了!”周爱媛重重点头,“好多很恩爱的情侣都走不到结婚这一步呢。”

那她和阮星蘅大概是反着来。

姜黎的目光长久的落在了那个飘着花的水晶球上,周爱媛瞧出了些端倪。

周爱媛歪着头:“姐姐很喜欢水晶球?”

“我只是想到了我十八岁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姜黎比划了一下,嘴角微微勾了勾,显示出别样的温柔。

“是一个比这个还要梦幻一点的八音盒。”

“有人在里面录了三百六十五句情话。”

说出来难免有点炫耀的成分在,想到这一段的记忆姜黎所有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眼睛弯了弯,笑意一瞬间蔓延。

她想起来十八岁那年的春天,阮星蘅挡着她跃跃欲试的目光,将她拉到了四楼荒废的教室里。

“你真录了?”

八音盒底部嵌了一个小磁带,姜黎抽出来握紧在手心里,语气惊喜。

生日前夕,阮星蘅曾问过姜黎想要什么礼物。

姜黎认真思忖了,不假思索道,“想要你很多很多的爱。”

她觉得自己不算贪心,没有要阮星蘅全部的爱。

当时阮星蘅略皱了下眉头,用理科生的严谨态度反问道,“很多很多的爱是多少?”

“爱怎么可以量化?”姜黎目光落在他认真的脸上,她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笑眯眯地凑近他的下颌。

贴的太近了,阮星蘅立马向后退了两步。

清瘦的手腕抵在墙面,他的目光有一瞬间不自然的闪躲,耳后不争气地热了起来。

姜黎捕捉到了他的变化,她唇角勾了勾,顺势道,“那你每天说一句爱我好了。”

这个要求听上去难度不高,但是对于阮星蘅这种古板自持的小老头来说倒有点强人所难,姜黎笑眯眯的把问题抛回给他,没想到十八岁生日那天还真的收到了这份礼物。

“姐姐还记得第一句话是什么呀?”周爱媛突然出声。

“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因为过分重复的默读,在想到出处的时候,姜黎甚至还恍惚了一下。

她将这句话念了出来,心头微微起了波澜。

“是出自聂鲁达的《最后的玫瑰》”姜黎轻笑一声,打趣道,“有的人实在是太狡猾,明明是让他对着我说一整年的我爱你,结果他偷偷换成了三百六十五句别人写的情话。”

和周爱媛分享了一下她和阮星蘅还没有恋爱时的少许故事,姜黎的记忆一下就被勾到她刚转到宁大附中的日子。

仔细想想,她从小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性格,朋友缘分又很差,可是在那段转校而来的日子里,她却完全没有感到孤独。

阮星蘅虽然待她冷淡,平时话也少,但是他们做同桌两年,他给了她完完全全的陪伴。

周爱媛听到最后几乎是很肯定的对姜黎说:“我敢保证,高中的时候他肯定喜欢你。”

姜黎嗤笑一声:“刚不是说了吗,是我对他穷追不舍,要不是最后追到了大学,还不一定能跟他在一起呢。”

“所以说呢,爱这个东西就是要拼命努力才会拥有的。道阻且艰,你现在就要好好听医生的话,大口吃饭,把身体养的超级好,未来呢才有希望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周爱媛点点头,临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拉着姜黎的衣袖。

“姐姐,你回去仔细想想,我觉得他可能真的暗恋你。你这么漂亮,而且他又对你那么好,肯定是喜欢你的。”

小女孩的心情总是带着粉红色的泡泡,姜黎笑了声,捏了捏她的鼻子,给她脑补出来的爱心泡泡都戳掉。

“如果你见到他大概就不会说这句话了,他是个理智和冷静占绝对上风的人,像早恋这种没有好处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的情感之内的。”

要不然她怎么会追阮星蘅追到宁大呢。

记得她和阮星蘅数不清的表白里,他几乎每一次都会用同一句话拒绝她。

“再等等,姜黎。”

“等我们都有未来的时候。”

她那时候年岁小,也不明白读书的意义,只是觉得他站在长廊尽处的光下,日暮打在他清隽的侧颜,他的眼睛里在某个角度里有很亮的光。

后来分手的那一年她的心境豁然开朗,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并不完全只是为了站到他身边去,她有自己的人生,也在路上有过自己的一程风景。

万般千帆皆掠过,暮而回首仍见他。

反复的心动,事物的发展好像又回到了起点。可是姜黎依稀记得,曾经有个人拉着她的手一起看夕阳,告诉她“事物的发展的前途是光明的,在曲折中前进,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和周爱媛告别后,姜黎去了那位自闭症儿童的病房。

因为病情特殊,这位叫平安的小朋友住在了一间单独的病房里。

姜黎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书。

护工说他一个人呆的时候不哭也不闹,可是就是不合群,放在群体里会暴躁哭闹,甚至做出自残行为。

姜黎点点头,换上了和护工一样的衣服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病房里很安静,这几年她参加过很多场公益援助活动,有过和自闭症儿童打交道的经验。

自闭症又称孤独症,其表现形式为不正常的社交、沟通能力(1),在姜黎看来一个人不合群并不能算是评价一个人好坏的标准,但是自闭症比不合群更复杂的是拒绝沟通,对于探索世界的孩童来说,当他们失去了和世界沟通的能力,也无异于失去了接触这个世界的机会。

他们是被强迫着“不合群”。

姜黎进去的时候平安正在看书,是一本有关于辩证法的哲学书,看到他看哲学书的时候,她心里还蛮惊奇的,也没打扰,试探性地端了个板凳在他身边坐下。

平安没理她,又或者说他们自己有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别人进不去,他自己也不愿意出来。

姜黎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画板,碳素笔唰唰唰在素描纸上发出声响,察觉到平安的目光暗暗移了过来,姜黎唇角勾了勾。

“你要看我画的画吗?”

平安没说话,木木地盯着她看。

姜黎笑了笑,将画板递到他手里。平安伸出手僵硬地抓着画板边缘,极陌生又拘束地将目光定格在素描纸上。

他抬起头把目光落在站在门外的护工。

不发一言。

但是姜黎知道他认识画上的人。

她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却被他抗拒的躲开。姜黎也不强求,重新抽了一张干净的纸,笑眯眯地对他道,“我给你画一张自画像好不好?”

平安仍然没说话,不过这次倒是小小的点了下头。

姜黎快速挥着笔,她艺术功底很强,三两下画好一张自画像当作礼物送给了他。护工这时候也走了过来,夸赞姜黎画的很好。

姜黎抿了下唇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病房里进了几位医生,说是进来查术前检查的。姜黎一抬眼就瞥见了最前面的喻教授,她心跳顿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向后面搜寻。

阮星蘅还是最扎眼的一个,身高出众,身形端正,她一眼就看见了。

姜黎垂了垂眼睫,准备贴着墙角溜出去,免得打扰他工作。

谁知道被走在前头的喻教授看见了,老教授态度倒是热切,朝后头喊了一声中气十足,“阮星蘅,你家属在这儿呢。”

姜黎抬脚的步伐顿了一下,还没等她抬头打招呼,耳边就是此起彼伏的调笑声。

她尴尬地笑了笑,赶紧躲在一旁让他们进行检查。

也是这时候,她把视线放在了站在病床前进行术前检查的阮星蘅。

他长身挺立,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摁在听诊器前,光影打在他脸上,过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翳。

“带过去做个心血管造影检查,再验一下血。”

填好表,阮星蘅起身,可能是照顾小朋友的情绪,他很快又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平安的头,“哥哥借给你的书看完了吗?”

平安点了一下头。

阮星蘅淡笑一声:“那有没有记住书上最后一章的一句话?”

“事物的发展前途是光明的,等今天晚上你乖乖睡上一觉,就会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在变得很好。”

平安很听他的话,闻言乖乖闭上了眼睛。

小护士推着他去拍ct,喻教授领着人继续去下个病房,阮星蘅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

他对护工颌首:“这场手术的麻醉是我老师亲自上,您不需要担心。术前我们会做好麻醉剂两的确认,不会损伤到他的神经。”

护工连连哎了好几声,拉着阮星蘅要给他鞠躬。

阮星蘅扶住了她,也许是为了转移话题,他的目光落在了贴着墙站的姜黎。

他的目光淡淡的,像是很自然而然的一句开场,问她在画什么。

姜黎正勾勒出最后一笔,阮星蘅回头的时候,她刚好给他添上鼻尖上的最后一颗小痣。

她把画板抱在怀里,笑意飞扬,又透着狡黠。

“不给你看。”

“除非你说全天下你最喜欢我。”

作者有话说:

注释(1)出自百度百科

“在我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出自聂鲁达《最后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