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超量服药,严重损伤了人鱼的神经系统,使他畏惧阳光。

帝国的统治者常住的宫殿,建在首都星最深处的弥南海沟里。

星舰缓缓沉至海底,舱门刚一打开,阴冷感便扑面而来。

陆云挽忍不住低头轻声咳了起来。

他肩上披着一件黑色异兽毛皮制成的厚重大衣,身形依旧纤细挺拔。

在出门的那一瞬,陆云挽突然将手指按在了唇上,用力揉搓了几下。

不过刹那,唇上还没愈合的细小咬痕又一次裂了开来。

原本毫无血色的嘴唇,忽然泛起了薄红。

接着他终于放下手走出了星舰。

看到这一幕,紧跟着他走出星舰的楚玄舟呼吸一滞,几天前营养舱里的画面又从他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

楚玄舟下意识将视线转到一边,不敢再看陆云挽。

“摄政王大人晨安,请您向西边走,陛下在起居室里等您。”

身着墨蓝色西装的人鱼走了过来,他略微敷衍地将手贴在胸口,不情不愿地向陆云挽行了一个礼,甚至连头都没有低一下。

他没有给陆云挽领路的意思。

摄政王轻轻挑了挑眉。

陆云挽扶着手杖笑着站在原地:“好,不过请您转告陛下,我会晚几分钟到。”

他不是第一次来弥南海沟,并且全帝国的人都知道,摄政王大人记忆力超群。

人鱼缓缓看向陆云挽,过了几秒终于咬牙弯腰说:“我带您过去。”

他没有想到,摄政王居然会用迟到来做威胁。

陆云挽又轻轻咳了起来——这一次他真不是故意的。

没有原主记忆的他,的的确确不知道起居室在哪,更分不清什么东西南北。

……

刚进起居室,扑面而来便是一股异香。

隔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屏风,陆云挽看到帝国的掌权者正侧对着自己,用手指逗弄着缸内的游鱼。

他低头站在了屏风后,复习起了有关对方的资料:

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名叫楚漳,他今年只有不到六十岁,在平均寿命高达三百岁的星际时代还非常年轻。

但是超量用药多年的楚漳,长相却是不符合年龄的苍老。

知道陆云挽来了,楚漳连头都不抬一下。

过了不知道多久,坐在不远处的裴照安终于笑着朝这里看了过来,他提醒到:“陛下,是摄政王大人。”

“哦,”屏风后的人终于转过身来,“陆云挽来了。”楚漳的声音慢慢悠悠的,将架子摆了个十成十。

“是,陛下。”低头的瞬间,陆云挽忍不住默默翻了个白眼。

身为傀儡皇帝,也就只配这样给自己下马威。

果然,楚漳并没有叫陆云挽坐下,而是越过他看向了站在后面的楚玄舟。

他像是没见过这个儿子似的将少年打量了一番,“你和你母亲很像。”语毕突然暧昧又不屑地说,“怪不得摄政王会喜欢。”

楚玄舟的母亲曾是星际有名的交际花,除了楚漳外,还与帝国许多高层有过暧昧关系。

楚漳是在说他的长相,更是在讽刺他跟在陆云挽身边的事。

少年沉默着垂下眼眸,适时露出了脆弱的神情。

实际上生活在下等星的他,完全不介意这样的评论。

“都坐吧。”

“是,陛下。”

陆云挽后退一步,坐在了右侧的沙发上,再次轻声咳了起来。

听到陆云挽肺部传来的杂音,看清他唇上的细小伤痕后,楚漳忍不住笑了出来,同时在心中勾描起了当时的场景。

“没想到摄政王大人真的病了……听说还和楚玄舟有关?”

陆云挽笑了一下,他没有避讳这个话题:“是。楚玄舟殿下忽然血统觉醒,不小心将我拉到了水下。”

“哦?那你没有窒息吗。”

听到这里,一直没有说话的裴照安,甚至于刚才那个带陆云挽进来的人鱼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楚漳是故意这么问的,像他这种沉迷声色的人,早在看到陆云挽嘴唇的第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羞辱陆云挽。

楚玄舟忍不住观察起了陆云挽的反应。

刚才咳完,陆云挽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他一边笑一边轻轻地旋了旋手杖,然后抬头对楚漳说:“我吻了九殿下,让他渡氧气过来。然后,我们在池底呆了一会……”

听到陆云挽的话,楚漳的心情大好:“摄政王大人的玩法果然新鲜。”

楚漳虽然是个傀儡,但他不是傻子,被身为人类的陆云挽架空这么多年,他的心中满是怨气与仇恨。

只有在这个时候、在陆云挽被自己贬低的时候,他才能获得一种凌驾于对方之上的快感,让自己忘掉这么多年的屈辱。

楚玄舟意识到,陆云挽在故意顺着对方的话来。

可身为摄政王的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几秒钟后,楚玄舟的思绪被陆云挽的轻咳声打断。

裴照安关切的问了他两句,楚漳则不屑地说:“人类果然脆弱。”

陆云挽没有反驳,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他笑着用丝帕擦干唇边的血迹:“是的,陛下。人类一向如此。”

一点血渍将陆云挽的嘴唇染得愈发红,配着苍白的皮肤与浓黑的睫毛,他就像一朵开至荼蘼将要凋零的罂粟。

起居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陆云挽太过配合,楚漳也觉得没意思。

他摆手说:“好了,下周有例会,摄政王就留在首都星主持会议,等它结束后再离开吧。”

实际上不用他说,陆云挽依旧会主持这场会议。

但作为一个空壳皇帝,楚漳一向很享受这种拥有权力的错觉。

随着他的动作,那个穿墨蓝色西装的人鱼连忙走来,将一只小瓶子放到了楚漳的手上。

药物成瘾严重的他,必须定时摄入这些东西。

“是,陛下。”陆云挽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缓缓退出了起居室。

湿冷的深海,每一秒都在折磨着陆云挽。

不只是肺,他身上的旧伤甚至于骨骼都疼痛了起来。

最重要的是,陆云挽早就发现主角在观察自己。

原本只想敷衍楚漳一下的陆云挽,因此打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装变态。

现在可算是结束了!

陆云挽强撑着离开了起居室,但没想刚才进到星舰,眩晕感就又袭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扶住少年的肩,将下巴搭在了上面。

陆云挽:……

大概是有上次的拥抱在先,一回生二回熟的陆云挽只愣了短短一秒便低头轻声说:“扶着我,殿下。”

楚玄舟犹豫了一下,慢慢抬手扶在了陆云挽的背上。

人类的身体,正在他的手下轻轻颤抖着。

隔着厚重的披风,楚玄舟甚至都能触到他背上蝶翼般细巧的骨骼。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受过人类的脆弱。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星舰外——是刚才那个蓝衣人鱼。

“摄政王大人,请问您现在是否方便?”他有些犹豫的看了楚玄舟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问。

陆云挽不明白他要做什么,难道是楚漳又有什么幺蛾子了?

“什么事,说吧。”他依旧伏在楚玄舟的肩上。

发现陆云挽没有让楚玄舟离开的意思,人鱼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毫不避讳的压低了声音说:“陛下最近一个月共服药物三十九种,发病十七次,其中两次完全失去意识……”

等等等!!

你给我说这些做什么?!

听到这些话,陆云挽终于强忍着不适抬起了头。

他看到:眼前的人鱼神情恭敬、紧张,哪有一点和自己作对的样子?

“我已经按照您的交代,替换了部分药物中的成分。”

好了,听到这里陆云挽算是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这个贴身服侍楚漳,甚至可以直接接触到对方药物的人鱼,居然是原主派去的间谍!

楚漳疯成现在这样,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原主可真不愧是《人鱼帝国》里的头号反派!

在感叹之余,陆云挽头一次发自肺腑地敬佩起了原主。

噼里啪啦汇报了一大堆后,人鱼终于问出了今天的重点:“请问摄政王大人,药物还需要调整吗?”

救命,这我哪知道。

“继续观察,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的话,第一时间告诉我。”对此毫无研究的陆云挽只能这么回答。

“是,大人。”还好人鱼没有多想,汇报结束后,他直接点头退了出去,不敢再打扰陆云挽。

等他背影彻底消失,陆云挽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他便对上了那双暗紫色的漂亮眼眸。

“陛下身边的近侍也是您的人么。”

……都这样了,自己能不承认吗?

“是的殿下,”稍微缓过来一点陆云挽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他斜倚在星舰冰冷的仓壁上,缓缓张开手臂笑着对楚玄舟说,“您看,这就是我之前说的「羽翼」。”

陆云挽反客为主:“刚才的这一切,是我想告诉您,所谓的「羽翼」不只是在明处,也可以在暗处。除了一击毙命外,您还可以选择蚕食猎物,总之不择一切手段。”

少年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轻声说。

虽然非常好奇主角究竟明白了什么,但为了形象,陆云挽还是将疑惑咽了回去。

他决定尽快翻过这一篇,转移主角的注意力。

“我方才在陛下面前那样说,也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

“可是您在贬低自己。”

……那是因为原主就是这样一个厚脸皮的人。

陆云挽突然笑了出来,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楚玄舟似的向对方看了过去:“殿下千万千万不要忘记,我从来都不光明磊落。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更是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摄政王很少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容。

没有任何伪装,甚至有些不顾形象。

陆云挽一边低头把玩手杖一边说:“有句话他们没有说错,我是一个「比人鱼更加人鱼」的人类。殿下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堕落而冷血……

楚玄舟缓缓地攥紧了手心。

陆云挽的五官本来就明艳的不像话,笑起来更是能够直接将他灼烧。

但楚玄舟却并不喜欢对方这样笑。

他知道陆云挽恶事做尽……但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样,他眼里的摄政王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能将其余人的生命紧紧握在手中。

危险又强大。

陆云挽就像是猜到楚玄舟在想什么似的。

他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似笑非笑地看向楚玄舟:“殿下,我不是人鱼,更不是天生的贵族。十四岁之前,我接受的都是星际时代最低端远程的教育,直到十五岁,才第一次离开那颗星球。”

这是陆云挽从原主留下的资料中看到的。

或许全星际都想不到,这位实际控制着帝国的摄政王,报考军校的最初目的,只是想去其它星系看看。

那个时候的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机甲。

“从最低等人类星球的贫民窟,到控制帝国的摄政王,这条路一点也不光鲜。”

陆云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迷茫:“无论我的过去,还是手段……都和「干净」还有「高贵」没有任何关系,这您早就知道。”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楚玄舟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陆云挽,让他感到陌生。

刹那间,帝国上下有关陆云挽的传闻全部朝楚玄舟涌了过来,接着又被他扔到了一边。

此刻的陆云挽,就像是点燃祭坛自甘沉沦的神祇——他自愿从云端回到泥沼,笑着撕开伪装承认自己的虚伪与狼狈,甚至带着对方寻找自己的卑劣一面。

“殿下,我让您失望了吗?”陆云挽问。

少年的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在了手中。

他发现眼前这个笑着承认自己手段肮脏、穷竭心计,也曾不堪狼狈的陆云挽,竟然变得愈发耀眼。

——这样的陆云挽,只有他见到过。

楚玄舟从来都没有碰过那些引诱人鱼堕落的药物,但此时他却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那种不受控制,明知道是深渊还一步步享受、陷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