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每当我汗津津地醒来,都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恐惧,因为他跟我没关系。我还记得五年前他死去的那天,夕阳把平坦或凹凸的一切都镀上了金红色,他光着脚坐在自家阳台的边沿上,就像把脚晃**在河水里那样悠**在七楼的虚空里,冲着楼底下越聚越多的人群胡言乱语。我当时就在人群里,把脖子仰到很大的角度看着他的表演,他一定是喝高了,一副不折不扣的醉鬼相,没人觉得他会跳下来,倒是有好心人担忧他会粗心大意地跌落下来,果然,他坐在那里悠来晃去,忽然一仰身失去了平衡,倒栽到阳台里面去了,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哄笑,可他们的笑声还没有降落,就在半空中转变成了一阵短促的、风暴似的惊呼,那个男人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几秒钟后,又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阳台,然后就像是用力过猛似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径直翻落下来,砰地一声砸在水泥地面上。人群尖叫着向后退去,瞬间安静下来,我们吃惊地看着一片鲜亮的红色从他的身体下面散逸而出,扩张开去。

那个家伙就这样死掉了,留下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她的年龄顶多三十一二岁,凭心而论,挺漂亮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喜欢穿黑色的衣裳,无论什么季节,我在小区里或楼道中碰到她时,她都是一身黑,就像是一块浓缩后的影子。

恐惧

她丈夫死后不到半年,有一个男人开始出现在她家里,他总穿件黑色的皮夹克,也是黑糊糊的。看样子他们是在同居。有时候他俩也一前一后地走在小区的水泥路面上,手里拎着塑料袋或别的东西,就像每一对不苟言笑的夫妻所做的那样。

我每次看到那个男人,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我总觉得他身上缭绕着一股阴冷的煞气,我是真的害怕他,就像一个人本能的会害怕尸体或杀人犯。有一次在傍晚昏暗的楼道里,我跟在他身后爬着楼梯,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我感到走在我前面的就是那个死去的男人,他正在一格格地上着楼梯,朝曾经的家中走去。我的掌心里全是汗,我不敢跟着他走下去了,干脆停住脚,让他先走,可是他忽然也停住了,不声不响地站在第七或第八级台阶上,慢慢地朝着我扭过头,他的表情呆板,就像铅灰色的水泥浇筑出来的。我尴尬地冲着他笑笑,他冷冷地看着我,随后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个男人和他居住的那间房子一样,令我感到阴森,我说不好这是为什么,只是种感觉吧,就像趴在一口井上朝下望,黑幽幽的井底会令我不安一样。我隐约地感觉那间房子里还会出事,还会有死亡的事情在里面发生。最近,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我发现有好一段日子没有见到那个黑色的女人了,她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想着这件事,越来越往可怕的方面想,直到有一天我在楼道里重新碰到她。我下楼,她跟在男人的身后上楼。她仍旧穿着那件黑羽绒服,长及膝盖,胳膊上挎着那个带有巨大不锈钢扣的黑皮手袋,但她罕见地用一块酒红色的头巾包住了头,而且还戴着口罩,只孤零零地露出一双眼。我们的目光像错车那样短暂碰触了一下,我猛地停住脚。我被恐惧击中了。

我可以断定,她根本就不是对门那个女人,绝对不是。是她的眼睛透露的,那绝对是另外一个人的眼睛,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也就是说,她被替换了。另外一个女人假扮成了她,穿着她的衣服,提着她的包,堂而皇之地从她家里走出。

想一想,这件事有多可怕。

谋杀之推理

一个男人杀死了她的妻子之后,怎样才能尽量的掩人耳目,不引起其它人的怀疑呢?那么找一个长相酷肖的女人来扮演成她的样子,继续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就是一个聪明的办法了。如果担心找来的女人不够像,甚至还可以带她去做一个简单的整容手术,然后带着她招摇过市,那些漠然的邻居,那些整日闲坐在小区门口老眼昏花的老人们,有谁能看得出?

这是我的推测,而且我认为它是靠得住的。

他一定杀了她的妻子。他杀了她,可在大家眼里她却仍旧活着,每天在小区里走来走去,谁会怀疑一个活着的人已经被杀掉了呢?

真是高妙的技巧。

也许此时此刻,隔壁原女主人的尸体正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腐败变臭,滋生着蛆虫,甚至有可能她就被藏在她家的什么地方,默默地散发着臭味,她的皮肤、肌肉、油脂一点点地挥发到空气里,掺杂在空气里,这样她的死亡、她的尸体就无处不在地飘**着了,也许它还透过门缝渗透进了我的房间,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中都有她身体的一部分。

这想象实在让我感到可怕,尤其是在夜晚。

我每天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恐惧与疑虑逐日浓重,像黑雾一样弥漫在心间。终于有一天晚上,我下定决心要给110打一个电话,可就在我起身去拿**的手机时,我忽然听到了警笛的声音。我打开窗朝楼下望去,看到夜色中一盏闪烁着的警灯正慢慢减速,停泊在楼门前。

两分钟后,我听到楼道里传来空空的敲门声,我趴在门镜上向外窥视,正是对门那道墨绿色的门在响,警察在敲它。接着门就开了,警察跟开门的人说了句什么,便进入了房间,那扇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关闭了,把我的窥探与好奇牢牢关在门外。

警察居然上门了,是谁报的警?或者是他们发现了什么疑点?

好奇心就像是药物那样让我骄躁不安,我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忽然想到我的阳台与隔壁有一扇窗是相邻的,由于阳台是凸出来的,形成了一个角度,我只要稍微探出身体就能看到他们房间的一部分。

我就像买到了最后一张球赛的门票,兴冲冲地跑向阳台,拉开铝合金窗,夜色中,那间卧室中亮着灯,把那扇窗映得就像电影屏幕一样清晰明亮。

一地的血

“因为什么报警?”在进门后的客厅里,年龄稍大一些的警察问眼前那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刚刚也是他开的门。他注意到男人的手臂上有道伤口在流着血,男人用一块纸巾用力地按着,墙角的沙发上蜷缩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赤着脚,双手抱膝,在呜呜地哭泣着,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不锈钢水果刀,刀口上有一缕血迹。不问他也猜到了几分,又是夫妻吵架吵到了舞刀动枪的地步,他见得多了。

男人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她妈的简直就是个神经病,吵吵着自杀,还拿刀砍我,你看看我这胳膊,都出血了。”他移开那团殷红色的纸巾,把鲜血淋漓的伤口展示给警察看。

警察扫了一眼,只是浅浅地一道皮外伤,并不算严重。他朝女人的方向走过去,打算拿掉她手里的刀,刚走了两步,就见女人猛抬起头,把刀锋压在手腕上面,歇斯底里般嚎叫了一声:“别过来,过来我就死给你们看。”

那是张濒临崩溃的的脸,警察站住了,就像是踩到了一颗压发式地雷,脸上也流露出一丝错愕的神情。他没想到女人的反应会是如此激烈。他立刻后退了两步,双手下压,反复提醒她不要激动。

女人已经从沙发上起来,慢慢向后退,就像她劫持了一个人质那样,只不过他的刀没有放在人质的脖子上,而是架在自己的手腕上。她退到了卧室门口,背靠着房门,忽然朝着警察邪恶地笑了一下,手起刀落,重重在手腕上划下一刀,血喷涌出来的一瞬间,她一转身拧开身后的房门,撞进去,然后将门砰地关上,在里面死锁。

她凄厉地叫声隔着门板传来,像是哭又像是在笑,“我终于可以死啦,我终于可以死啦,我要把你们全都给带走。”

两个警察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手忙脚乱地开始撞门,门极坚固,撞了十几下才开,撞门的过程中,鲜红的血顺着门下的缝隙探头探脑地爬出来,越来越厚腻,漫过地板包围了他们的鞋底,仿佛门里面打翻了一大桶红油漆。

破门而入后,他们看到女人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手腕上像小孩嘴唇似的翻着一道裂口,已经不动了。两个警察里较年轻的那个刚刚从警校毕业,今天是他作为警察的第一天,他呆呆地望着女人的尸体以及那些正在冷却中的红色**,脸色越来越苍白,就好像流光了血的并不是躺在地上的女人,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