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一方人(1/3)

——在西安交通大学的演讲

今年五月,我应邀来参加西安白鹿书院举办的中国首届“文人书画邀请展”。在上午的开幕式上,我说,千年前的古长安,是物华天宝之地;千年后的西安,依然是人杰地灵之乡。在三秦大地上,我们可以找到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的发展轨迹。来到这片土地,一个人不可能不心生敬畏。就说人杰吧,千年前长安城的曲江上,一拨一拨的游船载满了丽人、才子、显宦、将军,在这片土地上演绎他们的爱恨情仇。千年以后在古都,仍能让我们领会到这片土地上的汉唐气象,以及流风余韵。文人生活在西安是幸福的,是三生所修啊!他可以享受深厚的文化积淀,沉浸于对历史的想象中。可是文人生活在深圳,就一点也不优雅了。那座新型的商业城市,所有的兴奋点都在财富的积累上了;它所有的节奏,都按财神爷的需求来确定。这种社会的进步,虽然很好,但我们文人却不大喜欢过这种生活。在商业化程度很高的城市里,丧钟为谁而鸣,为文化而鸣;**为谁而开,为商人而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的地方的水土出商人,有的地方的水土就出文人。

你们西安《美文》的编辑,希望我就今年的高考作文提一点看法。去年的高考作文题我也作了点评。今年的题目看了后,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北京是中国的首都,题目是谈文化;湖南的考题让同学们谈意气。为什么要谈意气呢?因为湖南出了一支曾国藩创立的湘军,出了一支毛泽东创立的红军。在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出现了多少英雄啊!毛泽东写诗明志“粪土当年万户侯”,在他眼中,所有的达官贵人都是粪土。这一种湘人的**,促使他们的后代要谈意气。上海是最小资的城市,它出的题目是《我想握住你的手》,题目很温馨。浙江的题目是让考生们论工作与休闲的关系,这也很符合省情。浙江是盛产赚钱的拼命三郎的地方,这几年那里有不少企业家“过劳死”,出了这种问题,才感觉到生命的意义。既要赚钱,又要讲究生命的质量。从这些作文题中,可以看出强烈的地域文化的思考与忧患。每个地方的追求和忧患都不同,这也论证了我的观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文化的特点,是由风俗和风气两部分来展现的。托夫勒是美国著名的未来学家,他在《第三次浪潮》中说过一句话:风俗是自下而上,风气是自上而下。两者互相碰撞,影响我们的生活。我们说开风气之先的人,一定是文人干的,而不是政治家干的事情。我们说风俗醇厚,这一定是存在于民间的、有很深的传统意义的东西。风俗带有保守、稳定、和谐的气息;而风气带有开拓、创新、发展的意味。什么地方的人喜欢开风气之先,什么地方的人又特别地眷恋土地、眷恋过去的时光呢?这里起作用的是文化,这和每一个地方的思想和生活习性有很大关系。

去年,我们省的一位副省长跟我聊天,问到一句话:“浙江、广东的经济为什么发展这么快,而湖北的经济发展总是慢半拍,是什么原因?”我说:“是文化的因素,你看江浙的哪一个县出过两百个将军?没有,温州盛产企业家,可是和将军无缘。我们湖北和江西、湖南的将军县却比比皆是,是什么原因呢?将军的事业是毁灭一个世界,企业家的事业是创造一个世界。那么,在一个地方出现了那么多毁灭世界的精英,怎么又可能出现那么多创造财富的精英呢?这是两种不同的文化。毁灭和创造是文化的两极,这文化两极的精英,各自承担着不同的历史责任。一到改朝换代的时候,中原逐鹿,群雄崛起,历史就要重新洗牌了。那些善于毁灭旧世界的英雄,就在历史转折关头闪现出来。曾国藩、毛泽东、还有更早一些的,如苏北的刘邦、安徽的朱元璋等等,很多很多,都把他们生命的光辉闪现出来。所以我说中原的文化是毁灭大于创造。你看梁山英雄谱一百零八条好汉中,没有谁是说吴侬软语的。江浙这个地方的人,追求的是安宁和创造。你不能简单地评判这两种文化的优劣,因为历史的发展,有盛世,有衰落期;有和平年代,也有战乱时期。哪一个地域的人,在哪一个时空点上闪现其光芒,这是历史的机缘。只不过在今天,在实施伟大的民族复兴的战略过程中,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浪潮中,国家更多的是需要建设性的人才。在我们湖北,恰恰这种人才比较少。连路边捡破烂的人,心中都装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思想,所以湖北的经济发展不顺利,这是因为文化上有缺陷。”副省长觉得我的话有道理,他又问:“还有救吗?”我说:“有救,这就要开风气之先了,作为领导者,要提倡尊重劳动,而不是尊重造反的风气。”尊重劳动有很多文章可以做。劳动者的主体不再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更应该包括具有创造性思维的知识分子。我们的制度创新,就是要创造让这样一批知识分子能够发挥才能的土壤。一定要保护这些创新的人员,不给那些窝里斗的人、嫉妒别人才能的人任何机会。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好的事情。但惟其艰难,我们更要做。法国人说,培养一个暴发户只需要一代人的时间,最短只要二三年;而培养一个贵族则需要三代人时间,因为那是一种脱胎换骨的改造。一个人要在很短的时间里脱胎换骨是不可能的。血液里面流淌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思想,怎么可能几年以后变得非常宽容、非常儒雅、非常有敬畏之心呢?文化的改造是漫长的,就像我们改造土壤一样。我刚从美国回来,在美国西部旅行的时候,我一次一次地想到了我们中国的西部。我们当年看到美国的西部片中,有不少骑在马上穿越沙漠的勇士,他们的皮囊里装着仅有的一点水,在与狼群的搏斗中写下开发西部的史诗。所以,我对美国西部的印象,与对中国西部的印象是一样的,那里绝对不是个适于人类生存的地方。但是,当我亲临那片土地,我们的车行进在美国西部沙漠中的时候,我看到,**在表面的沙尘已经很少很少了,到处都是骆驼刺、芨芨草。更可喜的是,有的地方出现了灌木林。美国人改造西部,花了一个世纪,今天已卓见成效。中国人经常觉得自己非常有耐心,总是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十年能改造沙漠,那简直是异想天开。十年树木,在改造沙漠上依然是一个浮躁的口号。我们中国人说的百年树人没有错,百年就是把一个暴发户改造成贵族所需要的时间,但还不是把沙漠改造成绿洲的时间。所以十年树木这句话是错的。美国人改造沙漠将近一百年了,到现在还在继续地努力,相信通过一个世纪,美国西部的沙漠将不复存在。同美国的东部一样,它将成为人间的锦绣之乡。文化的气候和土壤,与自然的气候和土壤是一样的。在沙漠那种不毛之地,更多地出盗马贼,强悍的人。在那里,你就会想到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可是你到江南,会看到温婉的女子像水做的一样。她们的吴侬软语,是江南那种草长莺飞的环境中产生出来的。因此,不少文人都怀念南京的秦淮旧梦。历史上,西北人一次一次立马中原,夺取天下。江南人在一次一次政权的逐鹿中败北。主要原因,是他们的血管里面没有流淌着英雄血,所以在历史的改朝换代中,他们总是处于劣势。我非常喜欢杭州,也喜欢南京。但我知道,一个国家的首都是不能建立在那里的。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南北朝,所有建立在南京、杭州的政权都是短命的,也包括蒋介石的中华民国政府。北宋靖康元年(一一二六年),在大金国挥师南下的时候,北宋王朝仓皇逃跑。他们逃到了杭州,喊出的口号是恢复中原。可是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那满街的红袖娇娃,逐渐消磨了他们的英雄气。到了江南之地,你就知道什么叫英雄气短,什么叫儿女情长。我们在盛世的时候,那种虚无缥缈的秦淮旧梦,仿佛就在眼前,这里面有温馨,有惬意,有令人非常难以释怀的东西,但这种东西是容易让人丧失斗志。

在这里,

我不想对毁灭和创造这两种文化进行优劣判断。但是可以说,在当今建设新时代的时候,毁灭性的文化必然会在我们的建设、在积累财富的过程中处于劣势。

我到过很多地方。在巴黎,我看到几百年来所有的老房子都在。二百年前,雨果描写的巴黎圣母院还在,教堂和钟楼还在。但这并不妨碍巴黎成为一个新兴的城市,依然成为世界的“香水之都”。走过香榭里舍大道,在凯旋门的另一端,法国人建造了另一个现代化的巴黎。你可以在几百年的教堂里,以怀旧的心态去寻找以往巴黎的繁华,塞纳河的波光。一切的一切,都会让你感到夕阳的诗意。你再往前走,走过香榭里舍,穿过凯旋门,你会看到一个魅力四射的新巴黎。他们是在创造新生活,但不是以毁灭旧的生活为代价。

我们中国人,习惯先毁灭,后创造。毛主席就说过:不打破坛坛罐罐,闹什么革命呢?岳飞也讲过:“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大凡是旧的东西,在我们中国人的意识里一定是落伍的、不好的。因此就该淘汰它,毁灭它。在新时代的建设中,这样一种观念会将我们引入歧途,让我们没有办法来积累国家的财富,民族的财富,人类的财富。同样的例子,在美国的东海岸,纽约、华盛顿、波士顿、费城、巴尔的摩等等。所有东部海岸的城市都有二百年的历史,历史并不长,但保存得很好。那些二百年前的建筑都在。没有人会心血**把那些老房子拆掉。即便在纽约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也没有哪一位开发商说因为某一地段的房子太矮了,应该把它拆了,重新盖三十层的高楼。他们国民的意识里面没有这种想法,他们的执政者也不会产生这样暴殄天物的行为。加拿大的东部,从多伦多,到渥太华以及蒙特利尔、魁北克,依然是这样,老的建筑都保存完好。可是今天,你到中国的城市走一走,从西部的成都到东部的上海,从西北端的乌鲁木齐到最南端的深圳,你会不认识自己的故乡。所有的土地上,房子的建筑都是一样的。所有的旧城都在改造、所有老的房子都在拆除,而所有的城市,它们只有一个名字,就是现代化的城市。它们没有自己的姓氏,没有自己的风格了。我们记忆中的北京的大屋顶、四合院,苏州的河上人家,杭州的湖光山色,皖南的白墙青瓦的民居,湖南湘西的吊脚楼……一切的一切,我们文化的标记都很鲜明,但现在都在消失。到了美国的纽约,你一定会想到三十年代的百老汇。你现在去到那里,仍然可以坐在以前老剧院的位子上,欣赏七十年前的歌舞。七十年的时间,对于我们中国来说已经是历史了。但在纽约,这历史还充满活力,依旧成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两相比较,我们文化的缺陷就出来了,我们的口号是“不破不立”,被我们破掉了的,虽然有该破的东西,但大量的是应该保存的东西,却都被无情地毁灭了。以至我们的后代,会丧失对历史的记忆。

这里打一个比方,上一代人花一百万盖了一幢房子,这代人认为这房子不好看,把它推倒重建。这样一来,上一代人留存的百万元的财富没有了,这一代人又用更多的钱重新建设。下一代人再把它毁掉,再重新建设,如此循环往复,我们的财富永远没有积累。上一代人创造的辉煌,下一代人毁灭掉,这个国家还会富裕吗?如果不改掉我们文化中的这种毁灭性的基因,那么我们很多财富,将成为无效财富。中国人有句话:富不过三代。这句话绝对是我们这片土地上的真理。但用之于西方,却是谬误。洛克菲勒家族,四代了还是那么辉煌。在西方国家中那些很大的商团,大的企业托拉斯,经过一百年、几百年依然充满活力。为什么他们的第三代、第四代没有垮掉,更加辉煌呢?而我们却富不过三代呢?依我看,这是因为:第一,我们的血液里,只愿意看到自己的辉煌,而不愿意尊重前辈人创造的财富;第二,整个社会由于这样一种心态,便养成了这片土地上独特的仇富心理,他们会用毁灭的方式来扼杀你。所以说,这样一种文化,不会对我们的社会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说了毁灭与创造的问题,现在我再谈谈风俗与风气的问题。晚清末年,有一个叫辜鸿铭的人,学富五车,是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他在国外很多年,但却欣赏中国的帝制。皇帝废除后,他还一直在后脑勺上留一根长辫子,以示对帝制的怀念。他的这种古怪的行为,令当时许多人感到奇怪,那些一天也没有喝过洋墨水的人,都说要学习西方的政治制度,应该走向民主,走向共和,而不是走向专制、帝制。辜鸿铭先生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近乎痴迷,人们给他戴了一顶文化保守主义的帽子。

我认为,一个国家文化上相对保守一点,一定会对国家的发展有好处。不少有识之士都谈到,只有出现大量的中产阶级,社会才能稳定,时代才能多元、有个性的发展。为什么会这样呢?中产阶级成为社会最饱满的一个阶层后,这个社会的大富豪就比较少,穷人也少,社会不至于两极分化,因此才会稳定。这是从经济的角度分析。若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中产阶级具有文化上的保守倾向。穷人太多就会造反,富豪太多就会掠夺,社会在两极之间产生摇摆,风险极大。而且,这两种人都容易走极端,给社会造成不稳定的因素。而中产阶级不一样,他们有恒产,也有恒心。既有能力承担社会的责任,也希望社会和谐、稳定。这两种因素结合起来,就造成了他们文化上的保守倾向。而中产阶级的最大人群,年龄在四五十岁之间。六七十岁的人倾向于守旧,这和中产阶级的保守是两种概念。中产阶级的保守是一种宽容的心态,含有对新事物的关注、容忍,但自己不会去试验。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的政治架构是由四个层次组成:最高的是皇帝,周朝的天子;中间一层是诸侯国的国君;在国君与老百姓之间,还有一个贵族阶层,也称士大夫阶层。这个士大夫也有三个级别,即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无数的大夫构成贵族的阶层。贵族一般都有自己的封邑,也说是领地。他管辖领地里的百姓,既是他们的统治者,也是他们的代言人。贵族们帮助国君治理天下,但不是国君的附庸。他们可以对国君说不,国君可以对周天子说不。这样一种态势,是制衡大于制约。秦统一中国之后,贵族阶层就消失了,因此中国政治便少了很多生气。贵族政治在事功上、在文化上既具有活力,也倾向保守。这一点,同当今之世的中产阶级有相似之处。这种文化上的保守主义,不仅反映在早期的庄子身上,也反映在儒家的孔子与孟子身上。比他们更激进的思想代表是韩非子、荀子。文化上的左、中、右,在漫长的春秋战国时期一直共依共存。诸子百家,风雷激**。最后孔孟成为中国文化思想的主角,这本身表明文化保守主义者的胜利。孔孟之道养成了中国士大夫的心态。士大夫“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个“达”是入世;“穷”是出世,就是不受重用的时候。独善其身,出世用老庄养心;兼济天下,用的是孔孟,这是一个人精神状态的两极。用这样一种文化治国,处理得比较好的,是唐朝,是我们后人称赞的盛唐气象。对应于唐的,是汉,我们中国人称自己是汉人。全世界所有的“中国城”都称为“唐人街”。汉唐与长安,一个汉字,一个唐字,写下了中国人历史上辉煌的记忆,也烙下了中国人文化的胎记。

由于培植国力,在历史朝代里,我们不止一次在经济上或者军事上实行扩张主义。但是在统御人心的时候,我们永远奉行文化上的保守主义,这样社会才会稳定。在今天,如果中国培育中产阶级,首先要培育中产阶级的文化观念。我经常在报刊上看到,有的专家从经济指标上划定中产阶级的范围,说什么有房有车,年收入在五万至十万之间是中产阶级。这种资产上的划分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应该划分中产阶级的文化特征。我认为中产阶级的文化特点第一是心存敬畏,他们对列祖列宗存有敬畏之心。我们对历史上任何一段灿烂的文化,

首要的任务不是批判,而是吸取智慧的营养。在发现它不足的过程中,你批判它但不是为了毁灭它,而是为了把它培植得更好。中产阶级第二个特点是有宽容心,它永远不会以激烈的方式,来对待社会上的多元发展,他不会轻易否定别人价值观的取向。有些事情他可以不去做,但他会容忍和欣赏。第三个特点是爱心,这个爱不仅仅是爱自己的家人、爱自己的朋友、也爱自己的民族和这一片土地。当所有的爱凝聚起来的时候,它就成为推动我们民族向和谐社会发展的一个巨大的动力。在这里,我向同学们说说我参观哈佛大学的一件小事。哈佛大学最显眼的地方立有哈佛的雕像。我站在雕像前,校方介绍说哈佛是18世纪的商人,他捐出了一万英镑和几十英亩土地,建造了这所大学,所以这所大学就用他的名字命名。一个商人的名字,成为世界上所有学子向往的大学的名字,我当时真是心存感慨。后来我又到了宾西法利尼亚州的首府哈利斯堡,这座城市为什么叫哈利斯堡呢?哈利斯是个德国商人,做木材生意的。他赚了钱以后,便买下这片土地捐给市政府来建造这座城市。两百多年过去了,这座城市依然叫哈利斯堡。接着我又到了纽约,在市中心,我看到了非常豪华的十七座大楼,它们连在一起,总称为洛克菲勒大厦。这座大厦由洛克菲勒建造。但后来被别人买过,被日本人买过,它依然叫洛克菲勒大厦。通过以上三件事情,我就认识到这就是美利坚这片土地的宽容。它尊重财富,尊重对社会作出过贡献的人。但是在中国,结局恐怕会是另外一种。大学建起来可以叫华盛顿大学、林肯大学,因为他们是总统,有优先命名权,但绝对不可能叫哈佛大学。钱可以让哈佛出,但不能让他得这个名。即便是用了你哈佛的名字,最后还可以改过来。你活着的时候可以尊重你,死了就不认账了。这就是没有敬畏感,对有贡献的人不尊重的表现。明朝就有这样的一个例子,朱元璋夺取天下,定都南京,大兴土木,江南的首富沈万山捐资为南京修一尺厚的城墙。城墙修好以后,朱元璋心想,你一个商人,哪来那么多钱?你富可敌国,比我当皇帝还荣耀,这怎么行!因此寻找借口,将沈万山发配到云南,家产被抄。这个沈万山如果生长在美国,他修的城墙恐怕就叫沈万山墙了。但他没有哈佛、哈利斯、洛克菲勒这些商人幸运。连朱元璋这样的皇帝都有那么强烈的仇富心理,民间就更不用说了。这就是没有敬畏,没有宽容,没有爱。如果社会的每一个阶层都生活在尖锐对立中,我们怎么能和谐呢?这样就不是文化的保守主义,不是要培育出来的一种中产阶级的精神状态。中产阶级的第四个精神特点是忧患。忧患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你愿意为民族思考,第二是你有能力为民族思考。很多人是愿意为民族思考的,但是不具备思考的能力。

这种思考的动力与能力,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精神资源的开掘。我们说的文化的保守主义,它的表象并不阳刚,而是阴柔的。它处理问题不是激烈的、极端的,而是沉默的、迂缓的方式。曾有一个美国的研究机构在研究中国人的文化特征时说过:“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同时有两座神,一个是土匪,一个是菩萨。当生存出现危机的时候,中国人心中的土匪就出现了;当他们解决了温饱时,每一个人又变成了菩萨。”在对中日文化作比较时,他又说:“对付一个日本人易如反掌,对付一群日本人难上加难;对付一个中国人难上加难,对付一群中国人易如反掌。”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中国人擅长窝里斗。追根溯源,是我们文化上有缺陷。但是我们的传统文化也有它非常独特的长处,用唐诗来形容,叫“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对世界上所有好的东西,它都会兼收并蓄,并最终把它改造成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二零零零年我访问印度的时候,印度新德里大学一位研究哲学的教授在同我们中国作家座谈时,提了一个刁钻的问题:“马克思主义在全世界都遭到了失败,惟独你们中国还在坚持。你们认为,中国还能将马克思主义坚持多久?”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当时想了一下,回答说:“我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我到印度来是为了寻找印度佛教,结果我非常失望。这个向全世界输出了佛教的国度,佛教已经式微了。现在印度最大的宗教是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佛教人口在十三亿人中只有九百万。对于这个人口众繁的国度来说,九百万佛教徒实在太少了。我很奇怪,为什么创造佛教的国度没有延续它的辉煌?大概在印度的阿育王时代,佛教传入中国,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这期间,特别是唐代之前,中国有不少高僧大德跋山涉水,万里迢迢到印度取经。这些人中最著名的要数玄奘了。他终生的意愿是要获得印度佛教的真谛。不辞劳苦取回佛教典籍,并亲自担任翻译工作。正是因为有无数的玄奘式的人物的努力,佛教终于在中国落地生根。到了晚唐,禅宗的出现,印度佛教基本上已在中国已经本土化了。现在,不管官方意识形态怎么样,佛教的信仰在我们的老百姓中间是牢不可破的。中国在吸收、改造印度佛教成为我们本土佛教的过程,花了将近七八百年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中国人也曾排斥它、抵制它。唐代的大思想家、文学家韩愈便是抵制佛教的代表人物。我们的政治集团,或者说统治集团对佛教的态度,也是因人而异,像梁武帝,就是一个佛教的极力推崇者。在他统治时期,出现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盛况。反对佛教的人,灭佛、毁佛的皇帝,像周武宗、明嘉靖皇帝等,也对佛教在中国的传播给予了沉重的打击。但这都只是过程,我们的知识精英一直没有放弃佛教在中国本土化的努力。这种改造是水滴石穿的过程。因此,现在全世界认识的佛教多半是来自于中国。特别是唐代兴起的禅宗,这似乎成为当代世界佛教的正脉。中国是佛教的二传手,却是佛教发扬光大的功臣。中国从引进佛教到输出佛教,这在世界文化交流史上,是最为杰出的范例。教授先生所说的马克思主义和佛教一样,都是外来文化,都被中国人接受。这个接受的过程不会一帆风顺。既然是外来的,总有一个水土不服的阶段。中国人花八百年改造印度佛教,中国人一定也有耐心花八百年来改造来自德国的马克思主义!这个过程非常漫长,不是我们一代人所能完成的,但是我们中国人有这种锲而不舍的毅力,最终让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本土化。我相信总有一天,全世界会接受改造过的中国本土化的马克思主义。”

这个教授没有想到,他提到的这个问题我会用佛教的例子作答,他一时无从辩驳。佛教也好,马克思主义也好,我认为都是中国人开掘精神资源的例子。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在中国落地生根,主要是它与中国的儒家思想有契合之处。春秋战国时期,也就是贵族政治时期,我们是自由的但不是民主的。现在,我们接受民主自由的思想,它们是西方的,当然也是马克思主义的。相信中国人的智慧,一定能找一条通道,将它们融入中国文化,最终成为国粹。这个艰巨的任务不是一代文化精英能够完成的,这中间会有冲突,甚至会有流血的冲突,但最终我们的文化是会有强大的消化能力、改造能力的。今天我们在执行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时,感到有很多生硬的地方,这是因为我们的移植是物理性的焊接。这边是中国,那边是马克思,中间找个焊条焊起来。因此,马克思主义还远远没有成为我们文化的自觉。从物理的焊接到水乳交融是有个过程的。就像速溶咖啡,加上伴侣,倒入开水,百分之百溶化。这是一种最好的物我相忘,最后咖啡伴侣没有了,水也没有了,杯子里的**成为了另一种状态,滴滴香浓。如果有一天,马克思主义没有了,孔孟也没有了,它们合成了一种新的东西,成为人类的宝贵精神财富,那么我们文化的改造就完成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是养我们一代人,是养我们千秋万代的人。

2006年6月17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