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回温家, 其实温如月是直接进了香满楼,身后跟着聂灵嫣和小桃。

温若云确认城外南苍军已除,忙叫店小二开门迎客。

但现在都无人敢在街上走动, 老半天过去,也没一个食客进来。

温如月进门, 环顾一圈, 店小二、厨子都是熟面孔, 就是少了好几个人。

“怎么不见张掌柜?”

温若云拉着她在大堂寻了个方桌坐下,“战事刚起,张掌柜就举家去了北边,应该是不回来了。”

“奇怪的是, 张立冬也不见了。”

温如月垂眸, 张立冬身份不一般,应当是被长公主的人带走了。

温若云见她沉默, 微扬了脸, “怎么样?哪怕是在战乱时期,香满楼在我手上也没倒闭。”

走的那几人, 反倒是帮她缩减成本了。

温如月笑了笑, “嗯, 你厉害。”

“你这反应没意思。”

温若云嘀咕, “冷冷淡淡的, 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

“对了, 我还要跟你说个事,你不在的这大半年,有一个人天天往香满楼跑。”

温如月闻言怔了怔, “杜行之?”

温若云啧了两声, “原来你是知情的?”

杜行之这半年来得勤, 尤其是张掌柜走了之后,几乎每日都来。

温若云问过店小二,才知这位生得相貌堂堂的公子哥就是自家姐姐先前经常在香满楼招待的杜画圣。

她觉着奇怪,这个杜画圣是不是真的很喜欢香满楼的吃食?

后来她忍不住问了一嘴,才知人家这是在替她姐姐看着香满楼。

香满楼先前就闹过不少幺蛾子,他担心再有人来闹事,便在店里守着了。

“我当时说,这香满楼有护卫,以前闹那么多事是温璧搞的鬼,现在他人都没了,谁还有那个闲心瞎折腾?真有心帮忙,不如干点别的。”

温若云起身到柜台拿了本小册子,摊到温如月面前,“喏,这都是他画的。”

温如月慢慢翻着,第一页便是玲珑金果,第二页是杏仁豆腐……

一页页翻下去,都是她先前让他试过的吃食。

聂灵嫣凑上前,“嚯,杜画圣来给香满楼画菜单?这本小册子值多少银子?”

小桃也在旁附和,“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温如月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你也是真不客气。”

温若云撇了撇嘴,“我也没想到他真能答应啊……”

“我已经道过谢了,不过人家应该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画的,正好他今日也在,不如你帮我再谢他一次。”

温如月闻言,似有所感,回头一望,正好见杜行之从雅间出来。

四目相对,都觉得对方清减许多。

杜行之听说湛州城破,原本是打算离开晸京的,着人赶了几辆马车到这,就是想把温家人一起接走。

哪知刚从马车下来,还未说上两句,便听到外头一声巨响,有百姓在街上敲锣大喊“晸京城破”,他也只能留在香满楼。

“行了,我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得赶紧找个地方歇息。”

聂灵嫣揽过小桃,又转头看向温若云。

温若云心领神会,“都散了都散了,我领这二位去雅间。”

一时间,大堂的人撤了个干净,独留温如月和杜行之二人。

【聂灵嫣】月月你上辈子搞情报局的吧,瞒得这么死?

【崔晚】什么?

【温如月】我上辈子不是跟你们一样吗?

【聂灵嫣】……

【聂灵嫣】算了,你也别看群了,久别重逢,好好叙旧去。

【崔晚】什么?

崔小宛正领着青牛寨匪军候在宣政殿外,盯着聊天面板,拧紧眉毛。

怎么就分开一小会儿,群里话题都跟不上了?

满朝文武也聚在殿外,絮絮低语,瞧见崔小宛这表情,心里有点发怵,先前魏临定她的罪,他们没一个人替她说过话,这回头会不会记恨他们?

正忐忑,魏临身边的掌事太监出来,引着诸臣进殿了。

进得殿中,文武百官看到眼前场景,皆大惊失色。

只见龙座旁多了两张交椅,上面分别坐着长公主也皇后,而魏临此刻是在龙座上,只不过左右站了两个武卫,脖子上架了把刀。

这是几个意思?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站出来,“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你们……”

顿了顿,后半句“这是要造反”被他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崔小宛带着一身肃杀之气站在殿中,几百个匪军鱼贯而入,将他们包围。

魏瑾宜站起身,踱了两步,“魏临昏庸无能,不顾百姓死活,一意孤行,不配为君。”

“再者,他也不是大巍皇室血脉。”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魏临面无表情,看着底下满朝文武,一言不发。

“当年我母妃诞下皇子,殷沉便将襁褓中的婴儿掉了包。”

魏瑾宜边说边看向殿门。

众臣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气质平平的华衣男子一瘸一拐上了殿,偶尔还朝旁瞥上两眼,局促不安。

张立冬没见过这场面,昨日长公主才将他的身世告诉他,他现在都没缓过来。

魏瑾宜振声道:“这才是我真正的皇兄。”

一时间,朝堂上鸦雀无声,没人敢说话。

半晌过去,魏临才淡淡开口,“你可有证据?”

魏瑾宜从袖口取出一个明黄信封,封口完好,没有拆过,上头盖了先太后凤印。

“这便是母后留给我的书信,若你是个好皇帝,这封书信的归宿便是投入火薪,可惜你不是。”

礼部尚书上前,接过信函查看一番,“确是先太后凤印。”

先太后凤印已随棺入葬了,看这信函纸张和印章红渍,也已有些年头。

魏瑾宜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交到礼部尚书手中,“念。”

礼部尚书不敢违抗,展开信纸念道:“吾儿瑾宜……”

“长公主,这称呼不合适,老臣还是不念了。”

紧接着,他将信上所述看完,大致概括了一下。

当年先太后已瞧出魏临心思不正,又见小女儿野心勃勃,奈何她年事已高,只叹自己没能替她铺好路,只好把当年掉包一事写在信中,临死前交给魏瑾宜。

信中提到先天跛足的皇子,也正好与眼前这位华服男子对应上了。

此时众臣细细一瞧,才发现张立冬虽气质平平,但眉眼与先皇确有几分相像。

魏瑾宜正要开口,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魏临笑得双肩发抖,旁边的武卫也不由将刀挪远了一些。

“她费劲心思将朕换来,养了十几二十年,到头来还要这么提防朕……”

他蓦地站起身,面上表情像在笑,又像是哭,“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吗?”

崔小宛在底下冷漠地看着他。

登上帝位也许不是他自己选的,但为君之后猜忌贤臣,迫害良将,为了保守秘密,舍掉无数人的性命,还丢了十几座城池,这些都是他自己选的。

魏临笑着笑着又低低哭出声,状似癫狂。

魏瑾宜闭了闭眼,遣人将他带下去了。

整个宣政殿安静了片刻,忽然有个臣子站出来,望向张立冬,“那这位才是真正的天子了……”

张立冬连忙摆手,有些慌乱,“我不行,我什么都不会,我也不喜欢当皇帝。”

昨日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会跟皇室挂钩。

佘凤站起身,声音不急不缓,“长公主心系黎民,她堪配天子之位。”

魏瑾宜也不推让,来到龙椅跟前,一拂衣摆,径直坐下。

殿中有人已经躬了身,还有人在犹豫。

崔小宛适时喊道:“臣参见新皇,吾皇万岁。”

有她带头,其余人也跟着躬了身,叩见新皇。

大巍王朝险些覆灭,没有崔将军,他们这些文臣都是南苍国的阶下囚,武将也没命站在殿中。

她扶持谁,他们便奉谁为君。

谢宴匆匆赶来,见到这场面,也是愣了愣。

魏瑾宜一眼便看到他,“谢宴,禁军今后忠于何人?”

谢宴连忙俯首,“禁军忠于大巍,从此听候皇上差遣。”

一切来得仓促,新皇礼服和年号事宜皆交由礼部去办。

魏瑾宜让人将张立冬带下去,目光扫一圈,停在于丞相身上。

“于相年事已高,该回去颐养天年了。”

于丞相正了脸色,正要推辞,一名武卫上前,将一个小册子呈到他跟前。

他犹疑不定,接过一看,脸色苍白,忙伏地叩首,“谢皇上恩典。”

【崔晚】那个小册子里是什么内容?

【佘凤】那是账本,从殷沉遗物中搜出来的,这些年他与殷沉狼狈为奸,也是贪污不少。

【佘凤】这些罪证够他死全家了。

【崔晚】哦,他儿子已经没了。

【佘凤】?

【佘凤】什么时候的事?

【崔晚】就前些天,被阉了扔牢里没给治,活活熬死的。

【佘凤】你这么凶残?

【崔晚】不是我,是月月,还有我麾下的副将。

樊宝珠收拾过细作,有胆有识,在青牛寨匪军中的地位已与成九河相当,现在也是个副将了。

两人正聊着,又听魏瑾宜提到佘凤。

“如今于相辞官,丞相之位空虚,佘凤满腹经纶,有经世之才,当即刻入相。”

有臣子上前阻挠,“皇上不可,她可是……”

他顿住,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佘凤现在的身份,魏临都成阶下囚了,皇后如今应当是什么身份?

他往礼部尚书的方向看了看,礼部尚书立马出来解围,“她现在应当是太后,便没听说过太后为相的。”

佘凤瞥他一眼,“魏临便是个假皇帝,我这皇后自然也是假的,怎么现在成太后了?”

礼部尚书迟疑,“这……”

佘凤好整以暇看着他,“你是想让皇上奉我为太后?”

那敢情好,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非也。”

礼部尚书想了想,“只是女子入朝为仕,是不是不太妥当……”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齐刷刷望过来,其中夹杂了几道幸灾乐祸的目光。

礼部尚书又往旁边一看,见崔将军也是投了一记眼刀过来,这才惊觉自己说错话,顿时背若芒刺。

此刻他想扇自己一巴掌,什么女子不能入朝为仕,新皇是女子,崔将军也是女子,他一时就没反应过来。

魏瑾宜挑了眉,又问:“诸爱卿觉得妥不妥当?”

妥当,那可太妥当了。

众臣纷纷站出来表态。

“臣以为,佘娘子乃丞相最佳人选。”

“臣附议。”

“附议。”

礼部尚书也垂了首,微微点头,默默加入附议的人群当中,只当自己刚刚在放屁。

“还有一事,崔小宛通敌乃是冤案,是魏临为保守秘密,故意陷害,故恢复崔小宛镇国大将军名号,归还将军府,诸臣可有异议?”

殿中安静下来,这下是谁也不敢有异议。

甚至还有大臣想提议另赏崔将军黄金百两,考虑到此刻战乱,国库空虚,便也没吱声。

崔小宛顺理成章恢复了镇国大将军的名号,连带着手底下两千多名匪军也一并归顺朝廷。

战事还没结束。

南苍军占去的十几座城池还未夺回。

魏瑾宜令崔小宛和其余将士在晸京城中歇息几日,养精蓄锐,军营也需要时日筹备粮草。

朝会就此结束。

魏临被拖下去后关进了暗牢,这个地方曾经关押过崔小宛,如今轮到他自己了。

暗牢不见天日,黑灯瞎火,尿骚味和死老鼠的臭味混杂在一起,隐隐从茅草堆里散出来。

几个暗卫被关押在其他牢房。

魏临独自一人对着墙,感到无尽的绝望。

没了。

什么都没了。

若是二十四年前没有换子这一出,如今他应当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没什么大富大贵,也没那么多勾心斗角。

暗牢外,厚重的铁门缓缓升起,随后有几人进来。

“王爷,人就在最里边,疯疯癫癫,一直说要见您。”

狱卒也是被魏临吵得心烦,听说这位王爷很好说话,便试着问了一句,没想到他还真应允了。

“别叫我王爷,我不习惯。”

这地方阴凉湿冷,张立冬只穿了秋季的薄衣裳,摩挲了一下双臂,望向最里边那间牢房。

魏临也朝他的方向看了看,形容枯槁,双眼无神。

“你没当皇帝?”

张立冬蹙了蹙眉。

“哈,魏瑾宜当了?”

魏临摇摇头,嘴角挂着嘲讽的笑,“你到殿中证明了自己身份,到头来也只是给她做嫁衣。”

张立冬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想当皇帝。”

“为什么?”

“当皇帝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光是批阅奏折,估计就有我受的。”

张立冬不知道皇帝一般该做什么,但他看戏文里说得最多的就是批阅奏折。

魏临将头靠在木栏上,隔着木栏空隙与张立冬对望,眼神渐渐放空。

“当皇帝,没有多少自由,每日五更便要起,一国之事都压在你一人身上。”

“稍有行差踏错,折子便堆积如山,谏臣会直言,指责你,劝诫你,你若发火,便不是贤君。”

张立冬听到这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当皇帝?”

“是她说要将我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帝王。”

魏临自嘲一笑,“我今日才知道,对她来说,我就是稳固地位的工具,临死,她还算计了我一把。”

张立冬叹了口气,“那我又算什么?”

明明是先太后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养都没养过一天,便弃如敝履,若不是张掌柜将他捡回去,他早就冻死在二十四年前的立冬之日了。

魏临怔了怔,平静下来。

与张立冬相比,他好歹有利用价值,还享受了二十多年的荣华富贵,张立冬却是一无所有,现在才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不恨我?”

“什么?”

张立冬顿了顿,反应过来,“又不是你将我扔到冰天雪地里的,恨你做什么?”

“你就是不该将精锐兵力派到霜州城去。”这事他在香满楼都有所耳闻,听那些食客说多了,也知晓个一二。

“嗯。”

魏临没有否认,“你走吧,我的话说完了。”

张立冬走后,魏临从黑色锦靴里摸出个刀片。

原本想在临死之前拉一个垫背的,现在似乎也没这个必要。

刀片抵上脖颈,慢慢划开,一道红线浮出,紧跟着血流如注。

狱卒循着血腥味过去时,只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闭了眼,面白如纸,身下一片暗红。

“自杀了!魏临自杀了!”

*

几日后,军营粮草已备好。

魏瑾宜在宫中设践行小宴,将崔小宛和其他三人都邀了过来。

“崔小宛这一走,霜州那边怎么办?”

魏瑾宜摇了摇杯中酒液,“待崔将军班师回朝,我打算封她为霜州王。”

崔小宛眉梢微挑,“这么大方?都说帝王之心向来多疑,魏临先前对我百般忌惮,宁愿分出一半兵力到霜州讨伐我,你把我放回霜州,就不怕我造反?”

“我又不是魏临那个蠢货,尽干蠢事。民心所向,才是帝王根基。”

魏瑾宜嘬了一口酒,“你若有这心思,前几日,城破之时便造反了。你们来自一个我从未听过的世界,心中自有其他追求。”

她想了想,又补了几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没有你们,今日我也坐不上这个位置。”

“你们若是想反,估计我也是斗不过。”

佘凤笑了笑,当即表态,“你若是信我们,我们便不可能反,当皇帝远没有当臣子自在。”

魏瑾宜宽了心,举起杯盏,“那便请你们辅佐我改弦更张,推新制。”

“好。”

崔小宛四人也举起杯盏,与魏瑾宜相碰,“愿大巍长盛。”

觥筹交错间,几人正聊得尽兴,忽然听到一阵丝竹声从远处传来。

“对了,魏临的后宫已遣散了?”

佘凤现在作为丞相也得了间大宅子,就坐落在铜雀街,跟崔小宛是邻居,城破当日便搬出去了,不知道宫中其他妃嫔现在如何。

怎么说也是一起唠过嗑的同事,自然也不希望她们过得不好。

“我问过她们的意愿,想回家的便让她们回去了,但大多都不愿回,便收拾收拾,分到一个宫殿去了。”

魏瑾宜看出佘凤心中所想,“别担心她们,白日里打马吊,晚上笙歌曼舞,过得比我们快活多了。”

聂灵嫣夹了块牛肉放进嘴里,狠狠嚼了两下,“可恶,竟有点羡慕。”

魏瑾宜扫她一眼,“你要是想来……”

“不了不了,自由价更高,我还是喜欢在外边四处跑。”

佘凤笑着睨她一眼,又看向魏瑾宜,“那空出来的宫殿作何用途?”

魏瑾宜思索了一下,认真道:“就先空置着,万一我之后想纳妃呢?”

话音刚落,四人都顿住,随即笑开。很好,魏瑾宜的思想比她们超前多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