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大早, 红旗院和隔壁进步院的孩子们就闹腾起来了,前几天刚看了《红色娘子军》,大伙儿都闲扯了好一阵。今天不上学, 他们干脆扮起了娘子军勇斗恶霸。

郝少东准备去营里找营长谈事,刚下楼就见到这群小娃在空坝子里跑跑跳跳,还踮着脚, 像是要模仿人电影里的芭蕾舞似的。

“你给我站住!”

进步院的李凯,长得壮实,脑袋比同龄的孩子大一圈,身上也全是肉, 这会儿扯了几根橡皮筋绑上叉树枝当弹弓, 放上石子块儿要消灭红旗院里孙新杰扮演的恶霸。

孙新杰使劲绕着院子跑, 李凯拿着弹弓在后台追, 准备给他两“枪”,不过这人准头不行,两枪都打了空气。

“哎, 你打得啥!”

“换人换人!”

小孩子们有意见了,看不上这个枪法不准的主角,纷纷闹着要自己上。

“别别别,我再试试,我平日打得准的, 就是孙新杰跑太快了。”李凯又赖着要再玩。

郝少东看这群孩子闹没完,倒想起自己小时候, 也是个皮的。

冬季过去,春耕开始, 今年的粮食任务也下来了, 营长陆庆华坐在一团二营办公室里看着手下三个连长, 眼里充满斗志。

他清了清嗓子,“去年咱们农场给国家供了多少粮?”

郝少东回答,“二十八万。”

“嗯。”陆庆华站起身,在办公室踱步,走得不急不缓,“今年上头领导做了研究,下了命令,要是咱们农场给国家供商品粮翻个番...”

“营长,这太难为人了吧,那我们能拿下五十多万啊?”说话的是二营一连长,黄明,五大三粗一人,说话直得很。

陆庆华瞧他那样笑笑,“你小子,还没战斗呢就缴械投降了,这要搁以前第一个审判你。”

黄明可不受这骂,“营长,那场北农场去年才供四十八万呢,我们拿什么去超啊,要说人今年供五六十万我信。咱们农场啊,我不信。”

“曾志刚,你说说,有没有戏!”

陆庆华点名二连长曾志刚,他算是老成的,在三人里年龄也最大。

“营长,咱肯定不能落了志气,不过黄明说得话糙理不糙,这有点难为人了。”

一个个没一个有志气的,陆庆华扭头盯上了郝少东,他抬了抬下巴,眼神示意他说说。

郝少东坐得腰背挺直,声音洪亮,“营长,我倒觉得能。”

“哎!”陆庆华一听这话,来了兴致,看了黄明和曾志刚几眼,“你们看人家。郝少东,你接着说。”

“就是我们农场跟人差距大,就我知道的场北农场农用拖拉机有七八十台,我们就三十台;农用汽车人估摸有十来辆,我们没凑整;更别提脱粒机、播种机啥的。”郝少东顿了顿,看着其他两个连长接着道,“给我们多拨款买点设备,我就有信心追上场北!”

“对对对,少东说得对。”

“营长,这么一说,我也有信心了。”

陆庆华这会儿看出来几个人的野心,合着一个个在这儿等他呢,他一拍桌子,屋里安静下来,“你们也少来编排我,想拿钱买设备啊?我说了不算,就是咱们农建十二师师长也拍不了这个板。”

农场由国家下达指标计划,盈利上缴,亏损由国家补贴,每年拨款买设备的钱也是国家拨。

“那您还给我们说翻番,家伙什都没有咱们拿什么翻。”

“翻番指定是翻不了,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还是得脚踏实地来。”陆庆华说了一通绕回正题,“我昨天去开了会,今年农场任务供粮保三五争四,三十五万是必须得拿下的,剩下的如果能冲上四十万,应当是有奖励。”

“那肯定没问题!三十五万必须给他拿下咯。”

“咱们三个营指标都奔着十五万去,能提多少提多少,今年生产建设重中之重。你们三个连设备平时多修多看,别冷不丁给我罢工了,新设备的事情,我会跟领导打报告,争取多搞点来。”

“营长,我们肯定完成任务!”

“今年流动红旗该回我们这儿了吧。”

每年农场生产建设搞得最好的连队能放一年流动红旗,那可是至高无上的光荣。去年二营三连就差五百多粮食产量,惜败给一营二连。

从营长办公室出来,一二三连连长说了会儿话,各自散了,都准备狠抓生产任务去。

郝少东正要回办公室做份今年的生产计划,就听见三连士兵小张喘着气跑来,嘴里嚷着连长。

“怎么了?顺口气再说话。”

“连长。”小张缓了缓才开口,“今天不是轮班来开堑嘛,付师傅病了临时来不了,就让机务排钱串子上的,结果他第一道堑走了三分之一道就歪了。”

连队里机务排负责驾驶和修理拖拉机,农场用拖拉机进地开堑,这活计要求高,许多人容易开歪,一般都让机务排的老师傅操作。

“走,看看去。”

郝少东和小张去了田里,一眼就见着三连钱进,外号钱串子,站在东方红54拖拉机旁,他见到郝少东来了,仿佛见到救星。

“连长,这拖拉机该修理了,那操纵杆拉起来都不顺溜,我定眼也没定准。”

“你借口倒是多啊。”郝少东好笑地看他一眼,钱进半年前刚进机务排,跟在老师傅付成功身后学,“你师傅什么病?严重不?”

“就说是身上难受,前几天就那样了,师傅自个儿挺着拿了两片四环素吃,当时是真有点用,不过今天手又抖,大伙儿赶紧给送卫生所去了。”钱串子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不然也轮不上我来开堑。”

郝少东点点头,观察了一下开的堑,幸亏就歪了一点儿。开堑是要开地里的第一道堑,这第一道堑要是歪了,后来播种,秋收起来都费劲,堑要越直越好。

他提脚踏上拖拉机轮胎,一蹬腿用力就飞进了驾驶室。54拖拉机是现在国营农场的主流拖拉机,应用非常广泛,就耕地来说,是耕牛效率的四五十倍。

一手把着拖拉机操作杆,郝少东把拖拉机往回倒了,接着眼睛盯着远方的一棵树的小黑点,开始开堑,郝少东经验丰富,当年刚来农场就学了拖拉机驾驶,人机灵还胆大心细,技术能赶上老师傅。

钱串子眼瞧着连长开着拖拉机,把堑把得直,也高兴起来,“还得是连长啊!”

小张随声附和,“以前连长参加生产竞赛,可是拖拉机驾驶第一名。”

第一道堑把住了,后头的就松活,郝少东让他们接著作业,临走的时候问了句,“付师傅去的哪个卫生所?”

农场地方大,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卫生所。

“去的周医生那儿的。”提起周医生,人人都知道,东边的卫生所。

郝少东点点头,“你们接着干,我去看看付师傅。”

付成功今年四十有五,是农场建设初期就投入生产建设的老人,头顶秃没了,就脑袋下面一圈有稀疏的头发,牙齿豁了两颗,眼睛往里凹陷,脸上也爬上了皱纹,看着其貌不扬,可生产技术好,建设经验丰富,是三连的一把好手。

现在,人正靠在病**做针灸,周医生往他手上扎着针。

陈叶云前阵子请了回假,今天来还班。她展开一张四方纸,折了三折折成一个小包,把周医生给人开的土霉素①包了进去,见这会儿没自己的事情,便回到椅子上坐着看书。

期间又来了四五个农场农工看病,都是来拿药的,她一一给人包好。

病床那头不时传来说话声,她看著书,也难免听了几耳朵,原来周医生跟那个师傅是熟人,以前是一个村里的。

“你这手艺不得了啊,我二十年前找你看病,二十年后还是找你看病。”付成功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

周小娟握着他的手针灸,嘴里也念叨,“你这手就是遗传,你娘以前也这样是不?”

“是,我娘当姑娘的时候就这样,手没事儿就发抖,压根控制不住,等上了年纪更难。我这是治不好了,你给扎两针缓缓也是就行。”

陈叶云努力撇了撇往耳朵里灌的声音,认真看书,可那说话声刚消停了,又响起两声敲击声,她见着一双大手正在自己桌上叩了叩,发出声响。

顺着那手望上去,男人棱角分明的脸清晰可见,嘴角还上翘着,站在桌前看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

“陈医生忙着呢?”郝少东站直身子,眼睛扫了扫她看的书,妇科——月经不调。他忙收回视线,看着陈叶云。

“还成吧,就前头拿药的人多,这会儿没什么人了。”陈叶云抬起手,看看手表,四点四十多,快要下班了,“你来干嘛的?”

“我们连队师傅在这儿看病,我过来瞧瞧。”郝少东挪步往里走,见到刚做完针灸的付师傅。

差点以为人是来等自己下班的陈叶云默默收回了手,把手表掩在袖子里。

“付师傅,身体好点没?”

“少东啊,你咋来了,我没事儿,不兴得你们兴师动众啊。”付成功站起身把手支到他眼前,“瞧瞧周小娟这手艺,给我扎一会儿针就缓和多了。”

“那就好。”郝少东知道他这是老毛病了,前年还带他去城里大医院看过也没用,“难受了还是找周医生看看,您可别自己硬抗着。”

付成功往外走着,接过陈叶云递过去的药,跟周医生摆摆手准备回了,郝少东跟他一路走,嘴上说着今年的粮食任务,两人讨论得起劲,都走出去了还能听见声儿。

陈叶云看着人离去的背影,抿抿嘴继续看书。

“你跟郝连长一路走呗,这会儿也没事儿了,提前会儿下班。”周小娟见也快五点了。

陈叶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气闷,大概是那人走的时候都没瞧自己一眼,又或许是再过十分钟自己就下班了,人也不说等等。

她摇摇头,拒绝了周医生的好意,“谢谢周医生,我还是五点再走吧。”

到了点,陈叶云背上包出门,直直往外头走,周医生就住卫生所后头,走路几步路,一向是随时走的。

看着卫生所大门,这原本应该停靠着自己自行车的地方竟然空空如也。

她一直就把自行车靠在卫生所门口墙上的,难道农场里还有人偷东西不成?

正环顾四周,到处搜寻之际,卫生所背后传来一阵自行车铃铛响的声音,伴着铃铃铃,郝少东正骑着车过来,他双手把着自行车车把,露出一节结实的小臂,迎着微风,头发被吹得往后飞,人面上带着笑意冲陈叶云挑挑眉,最后稳稳当当把车屁股后座停在她身前。

“走吧,上车回家。”郝少东冲她一歪头,一双长腿杵在地上,控制着自行车。

这个时候正是农场不少人回家或者去食堂吃饭的点,路上人不少,有人见着郝少东蹬着自行车载着媳妇儿纷纷打招呼。

“郝连长,来接媳妇儿下班啊?”

郝少东自行车蹬地快,回人一个对字的时候,已经骑出去老远了。陈叶云双手抓着他的衣衫两角,看着身侧匆匆闪过的农田,池塘,轻声问他,“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骑自行车把付师傅送回去了,这不眼见着要五点了,我抓紧回来接你。”

“我差点以为车被人偷了呢,一出来发现不见了,吓一跳。”

郝少东轻笑两声,宽她的心,“这里头谁敢做贼是活腻歪了,准得给揍一顿。”

自行车骑过人多的地方,转眼要经过一片湖泊,那块人少,也没人住,偶尔有半大孩子过来疯玩,现在湖旁边还立着块木牌,写着“严禁下水”。

这个天气不冷不热,正正好,夕阳缓缓落下,微风温柔拂面,坐在自行车后座,陈叶云觉得舒服极了,远远望着那片湖泊,泛着粼粼波光,像是洒了金粉。

“我以前自己骑车也没往旁边看,原来那湖这么好看啊。”

郝少东听到来自后座的话,立马往左边撇了一眼,同时脚上也放缓了动作,他是不大能欣赏这些的,这可没有一整片麦田好看。

“去看看不?”不过有人喜欢,他准备停车。

“不了,大军和玲玲该等久了,估摸我们一进屋就得嚷着喊饿,我们快回吧。”

“成。”郝少东脚上又加快了动作,朝家属院去。

陈叶云回头看了一眼,那湖泊逐渐看不见了。

两人在院门口下了车并排往里走,郝少东推着车跟女人说话,“今天早上这群孩子还扮《红色娘子军》,瞧着还有模有样的。”

“我还没看着,不知道啥样。”她走得早些,那时候一出大戏还没开始呢。

走进院里,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嚎叫声,求饶声。

“娘,我错了!我下回肯定打准,不能打别人家去了。”

“还打?今儿是我得打你!”

原来今天几栋家属院的小孩子闹腾,拿着弹弓当枪,结果李凯拿着弹弓发射的时候,一弹弓打了空气,下一弹弓怒气冲冲地发出去,手一歪把红旗院二楼201一营长孟凡超家玻璃窗子给砸了。

石头块被弹弓送到玻璃窗子上,砸了一圈裂纹,最后落到地上。

当时屋里,人一家三口都在呢,尤其是孟凡超闺女孟婉正好在窗子旁边,一弹弓砸上来,给吓得哭了好一阵。

李凯他娘知道这事儿,拿着鸡毛掸子就满大院追着人打,那也是下了狠手的,半点没留面。

给人手上打了好了条红痕,啪啪啪的抽打声,在院里响起。

“你给我道歉去,还把人小姑娘吓成啥样了,要是那石头飞进去砸到人咋办?你是要气死我吧!”

“我错了,我真错了!”李凯十二岁,也是个大小子,这会儿被亲娘当众抽打觉得又痛又没面儿,他吸着气被提溜到孟婉跟前。

陈叶云在外头围着看了会儿,目光跟随李凯的脚步见到了孟婉,小姑娘十一岁,长得秀气,看着斯斯文文的,手被人握着,轻声安抚。

这握着她手的人,是自己妹妹陈叶玲。

陈叶玲矮了孟婉一个多头,就偎在人身旁,踮脚轻轻拍拍她的背,说着“不怕不怕啊。”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被打雷吓哭了,姐姐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虽然她跟孟婉压根不认识,在此之前还没说过一句话。

可大伙儿都去看热闹的时候,一群人看着李凯娘追打李凯,孟婉爹娘跟李凯爹说着话,在埋怨人呢,就是没人把心思放在低声抽泣的孟婉身上。

于是她挤过人群,去安慰人了。

“孟婉,对不起,我不该...不该打弹弓,我也不知道我弹弓这么不准,怎么能打中你家玻璃。”

李凯说着话,屁股被人踢了一脚,他回头一看,是自己亲爹,没敢说话,他继续道歉,“我错了,我发誓以后都不打弹弓了。”

说完,见人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他也不知道咋办,往前凑两步,把手摊过去,“不然,你打我两拳吧,或者也踢我两脚。”

孟婉还心有余悸呢,见人凑过来,又往后退两步。

“你给我站住了,少吓到妹妹!”李凯娘横住,把人又提溜回来,跟孟凡超和郭梦莲赔不是,接着商量赔钱的事。

郭梦莲心里烦闷,刚领着闺女回来才几天,就出了这种事儿。

她看一眼站在墙角的闺女,有个小姑娘跟她说话,便没过去。

“孟婉姐姐,你痛吗?”

孟婉摇摇头,那弹弓打的石头没砸进来,就是自己被吓着了。

玲玲点点头,“你别哭了,给你吃颗糖,吃了就没事了。”

她从自己兜里掏出颗水果糖,递到孟婉手边。孟婉以前在家属院里住过一段时间,可院里都是男孩,她本就性子腼腆跟人玩不到一块儿去,这回回来,居然多了个小妹妹。

她吸了吸鼻涕,小声地说了谢谢才接过糖,橘子味的糖,甜甜的,含在嘴里真的能让人高兴。

两个小姑娘对看一眼,一起乐呵呵笑了。

看到玲玲跑去关心孟婉,陈叶云跟郝少东也对视着笑了,心里不免有些欣慰。大家都回家准备吃饭了,陈叶云牵着妹妹的手,夸她做得好。

“姐,我把最后一颗水果糖给孟婉姐姐了,要是我有两颗,我就给她两颗!”

毕竟她自己一般得两颗糖才能哄好。

“明儿我给你买糖回来。”郝少东大方开口,成功换来一句,谢谢姐夫。

一场风波结束,陈叶云和郝少东带着弟弟妹妹回家,在二楼的时候,玲玲大声跟201房的孟婉说再见。

孟婉也高兴地跟她挥手。

站在走廊中间,202房的曾兆华左右看看,闹不明白,这两人啥时候这么熟了。

晚饭,小两口一起忙活,把六根茄子洗干净,拿筷子往上头挨个戳了几个洞蒸上锅,又拌了个胡萝卜丝,煮了红薯饭。

吃着饭的时候,陈叶云叮嘱了弟弟妹妹一遍,不能玩疯了,“要是真把人打着了怎么办?”

两人乖巧点头。

郝少东咽了菜,随口说道,“李凯那娃确实皮,挨了他爹他娘不少打,回回都闹得动静大。去年有一回,他挨了两布鞋抽,还跑去找李队长,跟人告状说他爹娘打他。”

“那李队长怎么说的?”陈叶云给妹妹夹了一筷子茄子到碗里,“要是真把孩子打出毛病了也是大问题。”

“他爹娘有轻重,李队长知道他皮,教育他好好做人,也让他爹娘教育的时候注意轻重别给孩子打坏了。”

陈叶云夹了块红薯吃,那红薯是黄心的,吃着很甜,“今天我是看明白了,得亏我们家孩子没那么皮,不然我打也下不去手,不打又担心人不长记性,养个娃也难。”

大军和玲玲互相看看,生出一股子自豪的情绪,吃饭也更香了。

“那咱以后就生女孩儿,院里男孩儿有时候皮得我见着都脑壳痛,还是女孩儿好。”郝少东停了筷子看着陈叶云。

陈叶云也喜欢女孩儿,跟玲玲一样,自己能给孩子扎小辫子,可美了!不过听着这没边没谱的话,她笑着数落男人,“这生女孩儿男孩儿的事还能由你定啊?你真是想得美呢。”

作者有话说:

①土霉素:时代局限药物,因副作用大已停用,本文不提倡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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