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陈叶云还没来得及回他,就见一道阴影袭来,嘴唇被轻啄了一下。

她的心颤了颤, 重获自由的手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两人唇齿相贴,柔软又亲密,郝少东轻轻亲吻她的嘴角, 嗅到她如兰的气息,一时心乱意动。

郝少东右手箍着陈叶云的肩膀,左手抚着她的发,长长的发, 细软柔顺, 亦如她的唇。

“唔...”陈叶云红唇被人含住, 只觉得空气稀薄, 有些喘不上气来。

男人女人的气息交混,一时让人意乱情迷,她低着头, 被迫承受他的浅啄深吻,香舌被人勾住,两人呼吸声儿大,一声声都似震在耳边,交换着彼此的温度。寒冬腊月, 这一方天地却是热浪滚滚。

等到两人分开时,陈叶云大口喘气, 沉甸甸的胸脯因急促的呼吸起伏,两人周遭皆是热气, 连呼吸都是烫的, 郝少东平息片刻翻身躺回**, 声音喑哑,“睡吧。”

“嗯。”过了许久,被子里才传来瓮声瓮气的回应。

第二日,雨后的空气舒爽又清新,平日瑟瑟的寒风此刻也不显得讨人嫌,陈叶云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双手往两边舒展,左侧床榻空空,她反应了一阵,这人应该已经出发了。

柜子里放着几件衣裳,都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其中颜色最鲜亮的当属过年的时候伯娘给打的红色双盘扣对襟衫,这衣裳就结婚那天穿过一次,陈叶云取出来端详片刻,换上新衣裳,外头套了一件黑色棉袄。

黑色与红色倒也配衬,尤其是重色之下的一抹亮色更为打眼。

换好衣服,陈叶云边走边绑好麻花辫,客厅的挂钟发出整点的响声,原来这会儿刚六点。

她拐了个弯儿往厨房走,正好遇见郝少东从里头出来,两人都没察觉差点撞上,男人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其扶住。

对视一眼,两人都立马别开眼,各自脑海里都浮现昨晚的画面,这会儿一人垂着手拇指和食指自顾自捏着,一人状似如常去放盘子。

“你怎么起这么早?不再睡会儿?”

“你怎么还没走?”

郝少东把右手的盘子放到桌上,盘子里是三个老面馒头。

“还有会儿出发,我去食堂买了早饭回来,锅里给你们留了的。”他端坐在凳子上,腰背挺正,气宇轩昂。

“哦。”陈叶云点点头,脸有些发烫,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一口稀粥,一口馒头,郝少东吃着早饭,唤她一声,“现在吃不?”

"我刷了牙来。"

郝少东点点头,又端着盘子去厨房拿了两个花卷,打了碗粥出来。

新婚小两口坐在四方桌前,一人拿着个馒头,一人拿着个花卷,两个孩子都还没起,往日叽叽喳喳的饭桌上这会儿倒显得异常安静。

“你们怎么过去啊?”陈叶云端起碗喝口粥,不经意看他一眼。

“小卡拉过去。”

“哦。”陈叶云又看他一眼,小口咬着花卷,花卷是带糖的,甜口,味道很好。陈家三人都喜欢,可这会儿许是昨晚的红烧狮子头和猪油渣吃得多,又或是心里搁着事儿,她胃口不是太好,吃了半个就吃不下,就拿在手里一直没动。

郝少东几下吃完了,准备收拾着出门,陈叶云也吃好了,准备把剩下的半个花卷放着,晚点再吃。

“不吃了?”

陈叶云点点头,“这会儿吃不下了。”

刚说完话,手里的半个花卷就被人拿走,她顺着人青筋凸显的结实小臂往上看去,郝少东把她吃剩的半个花卷送进嘴里,三两下咽了。

吃完,人就端着碗盘去厨房冲洗了。

“我走了,估摸得一个月才能回来,有事儿你就托曾哥找人给我递话,平日有啥事也找他们,别脸皮薄不好意思麻烦,都是自己人。”

“行,你去吧,路上小心。”陈叶云站在门口送送他。

郝少东大步流星往前走,走着走着又回头看了一眼,陈叶云立在门边,穿着一件黑色棉袄,露出里头的红色衣衫,更衬得小脸白嫩,眼波如水,明媚动人。

后来郝少东多少次想起自己媳妇儿,脑海里都是这副画面。

*

八点多,两个孩子也起了,大军吃早饭的臼恃洸功夫才知道姐夫出任务了,一个月才能回来。

他皱着眉,显然是有些舍不得,“姐夫咋就去这么久啊!”

“这是任务,不过他说了,兴许动作快能早点回来。”

“好吧。”

玲玲倒不太在意,她先吃完饭就屁颠屁颠往墙边去,站在昨天姐姐画的那条身高线前面,比了比。

“姐,你给我看看,是不是长高了?是不是离这线更近了?”

陈叶云和弟弟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你又不是孙悟空,哪儿能长这么快。”

玲玲听哥哥埋汰她,不高兴了,冲到桌前跟人理论,“我就长了,明明就比昨天高了。”

“好好好,长了长了,明儿你就能跟我一样高。”陈叶军立马认怂摸摸妹妹的头,自个儿也跑去自己那根身高线前比划。

两人的身高线差了两个头,一高一低画在在墙上。

“你别把我啾啾弄乱了。”玲玲忙伸手护着自己的小脑袋,今天陈叶云给她扎了两个小啾啾,坠在两边头上,似两颗小圆球冲着天。

吃完早饭,陈叶云教两人认了会儿字,才放他们出去玩。

隔壁曾家,五六个孩子耍得高兴,陈叶云站在门口和黄丽珍说话。

“珍姐,我中午回来领他俩啊,麻烦你多看着点儿。”

“你放心,不行让他们在我家吃中饭也成。”

陈叶云道了谢,蹬着二八杠自行车往农场卫生所走去。农场一路平坦,周遭是无边无际的良田,穿过大路经过养猪场,养鸭场,再绕过一片湖泊,到了卫生所。

李队长正站在卫生所门口,见陈叶云过来冲她招手。

“小陈同志,好消息。”

“李队长,咋啦?”陈叶云疾步赶过去,心里猜测是不是周医生松口了。

李正民越瞧这位女同志越顺眼,总觉得这人许能和周医生成搭子,毕竟周医生这人不好处,“周医生同意让你今天试试。”

“真的?”陈叶云亮了嗓子,一时眉飞色舞。

“不过周医生要求高着,她最嫌两种人,一是笨,二是粗心,你多注意着。”

“行,我肯定好好干。”

卫生所里,陈叶云跟着李队长进去的时候,周医生在翻阅书籍。听到脚步声,她掀眼皮看了一眼二人,又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周医生,人给你带来了,你随便教教。”李队长给二人介绍,“陈叶云同志,你今后就好好跟着周医生学。”

“好的,李队长。”陈叶云站得笔直又冲周医生说话,“周医生,我...”

“会认药不?”周医生直接打断她的话,语气生硬抛了个问题。

“会一些。”

“那行,先把这批药归置到柜子里去,别弄错了。”周医生头也没抬就下了任务。

陈叶云看着柜面上纸箱子里的药瓶,点点头,立马开始动作。

李队长见二人行动迅速已经开始了,就先走了。

卫生所里这会儿也没人来,里头就两人,周医生把书拿得离老远,虚眯着眼睛看着上面的字,陈叶云在一旁整理药瓶,里头都是些常见药,她基本都熟,先扫了一遍后头木柜里标的药品名称,便开始挨个分门别类放好。

一时间,卫生所就只有翻书页的声音和药丸在药瓶里颠来颠去的声音。

“周医生,归置好了。”

周医生听到说话声儿,先抬头看了一眼挂钟,这才站起身往药柜那边走。她今年四十一,眼角已经爬上了细纹,头发也不复年轻时候的乌黑,掺杂了丝丝花白。

“我瞧瞧。”一开口,声音有些发哑,带着股烟嗓气。

陈叶云见周医生看着药柜,身子没动,眼皮似乎也没动,过了估摸不到一分钟就回头看着自己。

“行了,你先回吧。”她又坐回座位去,不那本厚厚的书翻开,“下午不用过来了。”

陈叶云吃了一惊,这么会儿功夫自己就被人嫌弃了?她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是哪儿没做好。

不管如何,总得再争取争取,“周医生,是我放错药了吗?我检查了两遍的。”

见人没开腔,陈叶云继续说道,“还是我归置得太慢了?等我再熟悉熟悉肯定更麻利。周医生,不然你再给我下个任务?”

周医生猛地合上书,发出一声响,一双锐利有神的眼看向陈叶云,眉宇间颇有些不耐烦,“吵死了,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冷不丁被人这么数落一顿,陈叶云有些心惊,果真是惹人厌烦了?“周医生,我就是想知道自己哪里没做好。”

“地方放对了,就是放得慢了些。念在你是头回干这个,再给你个机会,以后跟着好好学,也不用有啥大能耐,给我递给药递个手术剪子,手脚麻利点就成。”

“真的?谢谢周医生!我肯定好好干。”陈叶云差点惊呼出声,见周医生神色不耐忙收了声,乖巧地站着。

“你回去准备准备,明儿开始来上班。”

“周医生,几点来啊?”

“你爱几点来几点来,快回去,别在这儿碍着我。”周医生挥挥手,打发她走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陈叶云在回家路上高兴得辫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这个工作一个月35块钱,她还没拿过这么高的工资呢。

等她到了黄丽珍家里时,已经快到饭点了,她脸上挂着笑来领孩子。

“瞧你,咋高兴成这样,嘴都合不拢了是吧?”黄丽珍正掰大白菜,准备晚上炒。

陈叶云见几个娃还在玩也没急着领人回家,她这会儿高兴着总想找个人说道说道,“我找着工作了。”

“呀,你找啥工作了?”

“农场卫生所,上回刘医生不是走了嘛,正好缺个人,李队长让我去接班。”

啪嗒,黄丽珍吃了一惊,手上力气没使好,把白菜根子掰断了。

“你咋去卫生所啊!哎哟喂,你就是没来几天,不知道周医生的脾气,那没几个人受得了!”

陈叶云想了想,刚刚接触了一会儿,周医生是有些怪,不过也不至于专门为难人嘛,“我好好学,好好干就成了嘛,她还能把我吃了啊?”

黄丽珍白她一眼,把簸箕放到一边,拉着她的手说话,“你知道周医生是啥人不?”

陈叶云摇摇头。

“我跟你说,周医生可不是一般人!”

周小娟自小生活在农场开荒前的村子里,年轻时候是个泼辣性子,人又是个爱研究草药的。以前村里哪能见着什么医生。有个头疼脑热想买个药片都得走一两天山路才能到镇上去买,因此大伙儿有个小病小痛就自个儿熬,熬过去就好了。

后头村里有个婶子头痛也跟着熬,想着熬两天就没事儿,结果这回居然小病熬得差点熬死,村里人慌乱用骡子驮着人出山才救回一条命,人医生说早治早好了,不至于拖成这样,这可吓坏了村里人。

周小娟就自告奋勇当医生,不过村里压根没人信她,一个年轻女娃自学成医,倒腾什么中草药给人治病,听着就不靠谱。

可村里是真没医生,久了总有胆大的让她试试,一回两回下来,大伙儿发现还真有点用,一个个就开始改口了,喊周医生。

周小娟就这么一路自己琢磨,找村里老人打听草药用法,再托人带点书回来看,中医西医都学,看病行医了大半辈子。

“后来这地儿来了兵团和知青开荒造田,以前条件也苦啊,周医生就背着个药箱子上山下地到处看病,夏天晒脱一层皮,冬天冻烂一双脚。”黄丽珍来随军好几年,什么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你说是不是个能耐人!”

“周医生真是了不得,怪不得李队长说农场的土户没几家没找过周医生看病。”

“那可不,所以说周医生哪怕脾气怪点,也受人敬着呢。”黄丽珍想起什么,笑呵呵冲陈叶云说,“上回有个犯浑的后生看不惯周医生爱答不理的模样,竟然跟人吼了两嗓子,回去就被他爹揍了一顿,人说他阿爷当年受过周医生的惠,这个不孝顺的还敢耍横。”

“那他可是理不清了。”陈叶云初听到这些一时无法将其和卫生所那个生硬的周医生联系在一起。

她总觉得这时候的周医生身上散发着不愿与人打交道的气息。

“那周医生现在的脾气?”

“这我不知道,反正我见到周医生的时候就是这样,总是板着脸,不爱搭理人。不过也没啥,就找她买个药,说两句话就是了。”黄丽珍说着话,又看向模样俊俏的陈叶云,“可你给她搭手那不得受气死啊!”

“不至于。”陈叶云摆摆手,理理衣裳下摆,“我多注意点就成。”

“你真想挣钱等开了春跟我们一起干活啊,做劳保手套,工作服,一天也能有个几毛钱,就是时间长点,辛苦点。”

农场有工厂,专门生产建设用的劳保用品,除了本来的工人也会给随军亲属提供工作岗位。

陈叶云不好拂了她的意,只说到时候再看看。

因着这些日子要托黄丽珍不时照看着弟弟妹妹,陈叶云下午准备做了碗汤给她送去。其实大军这个年纪在村里也算个小大人了,基本能顾好自己和妹妹,可陈叶云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白日得去上班,你们能不能自己顾好自己?”

“能!”

大军和玲玲以前也爱在村里到处窜,因此信心满满。

两人吼得声儿震天响。

大军上回跟着学了添煤球,这会儿拎着煤球炉子在外头走廊添,隔壁两户人家也在做菜。

黄丽珍嫌屋里呛,直接在走廊开火,火烧得旺,铁锅热得快,没一会儿就炒好了大白菜。拿水冲了下锅,脏水倒进旁边桶里,她又开始煮面。

“大军,你家今晚吃啥?”黄丽珍搅和着锅里的手擀面条问他。

“我姐说炒菜呢。”

“哟,你家吃得挺好的,这油还挺够用啊。”

刚刚黄丽珍炒白菜就放了几滴油,就担心手抖放多了,过阵子没油吃。

“大军,就搁那儿呗。”

陈叶云洗了手,换了当班的旧衣裳,挽起袖子准备炒菜,大军帮着把土豆洗干净了,陈叶云切了细长的土豆丝,倒进热了油的锅里,油倒得少,得省着点儿吃。

另外烧水煮白萝卜猪油渣汤,昨天熬的猪油渣陈叶云单独剩了点,这会儿和萝卜一起煮汤,格外鲜美。

汤面冒着一层浅浅的油圈,和小颗葱花一起飘在上头。

“给你珍嫂子端去。”她打了三碗汤,让大军和玲玲给隔壁送去。

“哎呦,这香得隔老远我都闻着了。”黄丽珍一把接过喝了一口,顺手搁在窗户沿上,“好喝!这我可就不客气啦。”

隔着几米远,陈叶云也回她,“你客气什么,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大军来来来,拌碗面回去。”黄丽珍做的干拌面也是出了名的香,她挑了几筷子面放进一干净的碗里,加了几滴酱油,油辣子,还有自制的大豆酱,“让你姐加点葱花就齐活了。”

两家人交换了食物,都敞着大门吃得开心。

“珍姐,小云,你们吃啥呢?我在楼下都闻着香了。”一楼赵月的声音传来,黄丽珍左手端着个大瓷碗,右手握着筷子,嘴里还包着一口面条朝下面探头。

赵月站在院子里也往上瞧,她也刚做好饭,熬了苞米糊糊,拌了一碗野菜,今儿她男人带着孩子回婆家了,本来她也要一起回的,可早上临出门两人拌了嘴,赵月就一人留家里了,不愿意跟着去。

这会儿一人吃着糊糊和野菜的她听到楼上的声音,忙打招呼。

“赵月,你吃的啥好吃的啊?快给老姐姐分点。”

“那感情好啊!我拿我的拌野菜跟你换,你等着我。”说完,人就端着个碗往楼上跑。

黄丽珍一看她碗里的野菜,一脸嫌弃,大手忙捂着自己的碗,“别,跟你换我亏了!”

赵月哪肯依,笑着掐她痒痒肉,趁人松手夹了两筷子炝白菜送进嘴里,嗯,果然,别人家的菜更香!

“快尝尝我的拌野菜,别看黑乎乎的,味道不差。”吃完白菜,她又忙着推自己的菜。

黄丽珍是知道她手艺的,不大好,不过人也给面儿,吃完之后给赵月竖了个大拇指,直夸她有进步。

“小云,快来尝尝,咱红旗大院大厨子来了。”

赵月飞了她一个白眼,忙不迭去找陈叶云,“小云,你来评评理,这味道咋样?”

陈叶云含笑起身,把人迎进来,吃一口野菜,嗯,拌得有些咸了。“味道挺好的。”

也不能打击人的积极性嘛。

“瞧瞧!珍姐,小云夸我呢。”

三家人换着吃食聊着天,这一顿饭吃了好一阵。

第二天,陈叶云担心去晚了,又起了个大早,头一天晚上她就跟大军说好了,和妹妹起来吃了饭先练一篇字再去找其他小朋友玩。

两人给她保证得好好的。

今天天气挺好,陈叶云松了衣裳,穿得轻薄了些。去卫生所上班第一天,心情愉悦,像只能飞起来的燕子,两条辫子尾巴也跟着晃动。

她出发时是七点,这会儿到卫生所应该也就七点二十多,可卫生所紧闭的大门,让她愣在原地,竟然还没开门?

左右望望,不见周医生人影,陈叶云只得在原地等着。

估摸等了三四十分钟,周医生才迈着步子不急不缓走来,她穿着件藏青色棉袄,衣裳洗脱了色,有些泛白,手里还拿着一杆旱烟,见陈叶云在门口站着,她走近问了句,“等多久了?”

“半个小时吧。”

“嗯。”周医生没再说话,布着皱纹的手从衣兜里摸了几下摸出一枚钥匙,上头有根红绳拴着,她扔给陈叶云,眼神示意她开门。

陈叶云把门打开,一回头见周医生正在装旱烟卷,她用大拇指将烟卷放进去压平,划了根火柴点燃,旱烟锅口就冒出一圈烟雾,周医生含住烟嘴,用力吸了一口,又吐出一圈白雾。

卫生所不算太忙,一早上就来了些人买头疼脑热的药,这时正值冬季,难免有人老毛病犯了,腰腿酸痛。

周医生给人做了针灸,又给下一个病人看,听人咳嗽几声,再看了看舌苔,刷刷下笔开药,处方单子一撕,让陈叶云给人拿药。

拿药工具人陈叶云记性不错,中药柜和西药柜也差不多熟悉了,找起药来很快。

“给,甘草片,一天两颗啊。”

“谢谢陈医生。”农场的工人赵菊听说来了新医生,细细打量她,“周医生,你们这新来的医生手脚真利索啊。”

“刚来都这样,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周医生头也没抬。

“你这说笑了,我看陈医生挺好的。我走了啊,你们慢慢忙。”赵菊拿了六颗甘草片就走了。

农场这片前几年也跟着国家推行的农村合作医疗学,每年每人缴纳一元钱合作医疗金,大队再从公账里提每人五毛钱的医疗金进去,这样除了稍微严重些的病,基本人人看病都不用花钱了。

后来陈叶云遇到李队长才知道,那两天都是周医生考验人,看你上不上心,机不机灵。

陈叶云就这么暂时通过了周医生的考验,正式上班了。

在卫生所十来天,陈叶云渐渐适应了周医生的脾气,这人愿意搭理你的时候能应两声,不愿意搭理人的时候最好别烦她。

一开始,周医生就让陈叶云帮着拿药,后头见她没出岔子,便让她处理点简单的伤口。

“周医生,我可没干过这个,这合适吗?”陈叶云压着声儿跟周医生说话。

帘子后头,一号病床坐着个放牛工人,今儿给牛喂草时被木头扎了,伤口不算太深就是流了些血。

“这有啥不合适的,以前找不着医生,兽医都能给人治。”周医生把帘子扬开,拿出托盘,上头放着镊子,碘伏,棉签,纱布。“给他把木头取出来,处理包扎好。”

陈叶云看了医用手册,也跟着看了周医生处理伤口,其实心里有数,不过头一回上班来处理伤口,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她捏着工人的手,掌心朝上,拿起镊子极认真地取木屑,里头扎了一截粗的,两截细的木屑,她动作快,一气取出,忙看一眼病人的神情。

放牛工咧着嘴,露出有些泛黄的牙,“陈医生,你随便弄,我这皮糙肉厚的都不知道痛。”

卫生所看病方便又便宜,经常处理点伤口都不收钱的,谁还能挑啊?再说了,要不是这回木头截子用手指扒拉不出来,他都不准备来卫生所。

陈叶云听了他的话,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清洗冲水,再给人擦了碘伏包了一圈纱布。

开了头便万事顺利,周医生不时让她帮着处理包扎伤口,农场一般也见不着什么大病大伤,都是些常见的,陈叶云学着上手倒快。

日子过得挺快,距离郝少东离家已经过去了二十来天了,陈叶云整日忙碌过得倒也还不赖。

月初,农场红旗小学也开学了,大军和玲玲念二年级和五年级。

晚上七点,煤油灯虚晃着,发出微弱泛黄的光,关上的窗户被外头的寒风吹开了,呼呼的往里灌着风,火光晃晃悠悠差点熄灭,打了个弯儿又立起来了。

一只纤细的手把住窗户栓,给它扣上,又用力紧了紧。

回头,桌前坐着两个娃,都埋头写字呢。

“背打直,别成驼背了。”

两人一听这话忙把曲着的背绷直。

陈叶云也坐到四方桌另一角,继续看书,黄皮书页,上头写着《中医内科常见疾病临证手册》,旁边还搭着好几本。

“姐,我写完了。”玲玲把作业本推了推,上头是她四仰八叉的字,大得要填满方格。

“你这字再好好练练。”陈叶云扫了一眼,在几个字上头圈了几个圈,“这几个字重新写,一笔一划写正。”

“哦。”玲玲轻轻叹了口气,又认命地开始写字。

“姐,看看我的,我比妹妹写得好!”大军趁机把自己的作业本推过去,脸上都是期待,就盼着一句夸。

陈叶云看一眼上头张牙舞爪的字,打量两人,“你们俩真是半斤八两,都好好练。”

“哦。”

大军和玲玲对视一眼,眼里都升起了一股狠劲,急吼吼开始练字,没人想做家里写字最难看的人!

晚上检查了两人的被子,陈叶云回屋里熄了煤油灯躺下,今天倒春寒天儿又冷了,裹着棉被还有些发冷,她躺在**顿时想起郝少东的好处来,这人就是个热源,挨着就不觉得冷了。

****

“这眼瞅着前些天都暖和起来了,咋今天又开始发冷啊。”一营一连连长朱明启拿军用水壶往嘴里灌,里头装的是白酒,喝一口身体暖和。

一营一连和二营三连一块儿巩固水渠,清淤疏通。

二十多年前,开荒的兵团战士修建水渠,用一双双手挖,一个个身躯撑着,挥舞锄头,肩挑泥沙,变荒地变良田,现在农场两条蜿蜒百来里的水渠,能灌溉上千亩良田。

每年冬天,农闲时节,农场便组织清淤固渠,保证来年的生产建设顺利进行。

倒春寒的夜晚,寒意直往心里去,郝少东接过朱明启的军用水壶也往嘴里灌了两口,哈,白酒下肚,火辣辣得烧起来,驱散了不少寒冷。

“你刚结婚没多会儿就离开这么久,弟妹有意见不?”

“没啥,哪儿能为这事儿有意见啊。”

朱明启笑笑,他常年在外晒得脸发黑,这一笑倒显得牙白,“我刚结婚那会儿真是恨不得跟我媳妇儿秤不离砣,腻歪得很,还是你本事!”

郝少东靠在临时搭的大棚柱子上,看着深夜亮的一片繁星,想起二十多天前离家那天,穿着红衣衫梳着麻花辫的女人,淡淡一笑,“也没啥。”

第二日,农场兵团,知青和乡亲们又如往常一般作业,清淤加固任务也临近后期,大伙儿干劲十足都盼着早点回家。

快到午饭点,有人来送饭,大锅菜煮在一起,就吃个顶饱。

郝少东拿着饭盒蹲在田坎边大口吃饭,大伙儿就地吃饭,随意蹲着坐着。

“连长。”三连士兵小张端着饭盒挤过来,“连长,农场卫生所周医生带人来看病了。”

一群人作业许久,难免有些磕碰,手上腿上沾点伤啥的都是家常便饭,再加上这天气变脸也快,今天就有些同志咳嗽几声。

“行,你带人去引路给有需要的同志看看。”郝少东三两下吃完饭,到大棚边扯的胶皮水管处把饭盒冲洗了。

“连长,你不去看看啊?”

前几天郝少东帮人搬大石头,那人一个人不小心没拿稳砸下来,郝少东为了不让人受伤自个儿被砸了右肩,当时就砸死血了,皮肤发紫,这些天确实有些疼。

“这有啥,过几天就好了,我就不浪费医疗资源耽误卫生所同志了。”他说着活动活动肩骨,还有些疼,不过也没大碍。

每回这时候卫生所同志都得忙得脚不沾地,来清淤的人加起来两百多号,加上周围村子的村民也要出来看看病拿药,真是能把人累够呛。

“行吧,那我去拿两片药,我今早就嗓子眼疼,得预防预防。”小张敬了个礼往外跑了。

陈叶云坐在拖拉机上,单肩挂着医用木箱带子,那医用木箱沉甸甸的被她放在腿上用手环着,在她左边是周医生,右边是清淤固渠任务的小组长张光明,两人年纪相仿,都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几十年,正回忆当年。

拖拉机突突突,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陈叶云有些蒙,今儿一早自己照常去上班呢,刚到卫生所就被周医生通知跟着去十多公里外的红旗渠看病。

她忙托了个农场嫂子给家里带话,晚上估摸得九十点回去,让弟弟妹妹去赵月家待着,晚上回来接他们。这才跟着周医生坐上了小卡,再转坐了拖拉机前来。

“前头就是了。”拖拉机还没停稳,张光明就利索地跳了下去,“周医生,陈医生你们小心着点。”

放眼望去,红旗渠蜿蜒绵亘不见头尾,渠宽近两米,两侧修有石墙,将大禹水库的水引渠送到农场和周边村镇。

这会儿,清淤固渠工作正做到红旗沟,陈叶云和周医生便是来此看病。

三人又步行了一里多地才见到乌泱泱的人群。

“周医生!”

“周医生,你可算来了,我这腿给割了口子。”

“周医生,我可能是感冒了,你给我开点药吧。”

这块地界鲜少有人不知道周医生的,这会儿都跟人打招呼。

周医生没废话,点点头就跟人看病,让陈叶云在一旁打下手。

有人身上带伤,陈叶云用棉签蘸了二百二红药水涂上去,有人头疼脑热,周医生开了吃药,让人当场吃了两颗,又给了几颗后面再吃。

有人拿了药,见周医生旁边的年轻医生有些眼生,“周医生,这是所里新来的医生啊?”

“嗯,新来的。”

“我叫陈叶云,刚来卫生所不久。”

“哦哦,陈医生好!”

“陈医生你给我看看呗。”

大伙儿一听是新来的医生也客气,忙跟人打招呼。

后来忙起来,两人干脆分开看病,陈叶云就处理点轻微的病症,开点常见药,或是处理擦伤,周医生在一旁偶尔看两眼,倒没说什么。

三连士兵小张找陈叶云看病,陈叶云听了他症状,知道是感冒前兆,给了两片药,让他今天午饭和晚饭后吃了。

小张今年才17,整日跟一群大老爷们生活在一起,少有接触女同志,尤其陈叶云肤白貌美,说话轻声细语的,他直接闹了个大红脸,结巴着道了谢,手里攥着两片药丸就跑了。

许是又紧张又害羞,攥着攥着,有片药丸还从手指缝里滑落,他倒回来两步从地上捡起药丸,吹了吹沾的灰。

药丸就着一口凉水下肚,小张把剩下一片塞进衣裳胸前荷包里,小心盖好荷包盖。

“小张,你藏啥呢?”朱明启一嗓子吼他,跟郝少东一起走过来。

“连长好!”小张敬了个礼,笑嘻嘻答,“我刚找陈医生开的药。”

“陈医生?”朱明启回忆了一下,不对啊,农场哪有陈医生。

“是新来的,说是跟着周医生学习呢,人陈医生真好,长得又俊,说话又好听。”

“瞧你那样!这才见一面就给夸成这样了。”朱明启看一下郝少东,“快管管你手下的人。”

“这人自由,你可别封建啊。”

“哈哈哈,也是!”朱明启扫到他右肩,想起来这人前些日子受伤了,“你也去看看伤呗,别硬撑着。”

“我这差不多都好了,不疼。没必要往跟前凑。”

“你一向是能忍的!”朱明启想起以前出任务,郝少东就是个能忍痛的,事情紧着其他人先让。

郝少东跟他们说了几句,一人往水渠前头去,准备看看作业进度,背后几人还在闲扯,说话声儿一直四处飘。

“见着新来的陈医生没?真好看!”

“也不知道有对象没?”

“肯定有了!你就别打主意了,你这模样可不成。”

“我打听到了,陈医生啊,是外省来的,北梧人,人名儿也好听,叫陈叶云,是不是好听!”

郝少东脚步一顿,愣在原地,片刻后转身往回走,小张跟几个知青正聊天呢,见连长突然回来。

“你说刚那个陈医生叫,陈叶云?”

女知青突然被问话,下意识点头作答。

郝少东眼里蓄满万千情绪,提腿往前头看病的地方去。

朱明启见人急匆匆掉头忙问,“少东,你去哪儿啊?”

“看病。”前头男人大踏步走着,头也没回回了两个字。

“你不是说肩膀不痛吗?”这人刚说过的话。

“这会儿开始痛了。”

作者有话说:

1.乡村医生有一定时代特色,主要是条件有限无奈之举,现在提倡经受过专业培训再上岗,请勿模仿。文中不会涉及大的医疗诊治,多为小病小痛的治疗。

谢谢大家支持,么么哒~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