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乍的收紧,几乎忘了该如何跳动,夏侯缪萦只觉呼吸一促,连攥紧的拳头,从男人的掌下挣脱,都不自觉。

沉香金丝楠木的锦盒当中,静静躺着的物事,抖开来看,乃是一方绣着合欢枝头并蒂莲的香锦帕,精巧秀致的手工,栩栩如生,繁复花团旁,另有朱线绣着一首题诗:

“芙蓉作帐锦重重;比翼和鸣玉漏中。共道瑶池春似海;月明飞下一双鸿。”

这一首题诗的二十八个字,由赫连烁轻浮而邪魅的嗓音念来,真是相得益彰,更添一番风月韵味,末了,尚不忘提醒一句:

“好一首**情诗……”

满堂之上,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渐次轰鸣,嗡嗡在夏侯缪萦的耳畔徘徊,听不清说些什么,却如芒刺在背。

“咦?这锦帕上还绣了一个字……萦……”

一惊一乍的话声,毫不费力的盖过了堂上的窃窃私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本就暗流汹涌的水域里,搅出更大的涟漪。

夏侯缪萦听出这道嗓音,正是属于那先前已经找过她麻烦的石姓将军石岳山……而他,显然更不会忘记她:

“如果末将没有记错的话,吕梁国的十三公主,闺名中,就有这一个‘萦’字吧——”

冷冷一笑,那石岳山颇有扳回一城、扬眉吐气的得意之感。

一时之间,满堂之上,只闻得众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纵使看不见,夏侯缪萦也可以想象到,此时此刻,明里暗里,指指点点在她身上的各色嘴脸……也是,抓住这样一个能多踩两脚的绝佳机会,不有风使尽帆,都对不起那导演出这么一场戏的幕后推手……这个当口,她还有余力揣测旁人的心思……苦笑一下,夏侯缪萦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现在看来,眼前的形势还不算太坏……身畔男子,似乎有异样的沉默,隔着大红盖头,落在她脸上的莫测目光,叫人平白的心虚与不安。

他……应该也是像其他人一样,开始怀疑她了吧?忽略掉那因为这个念头突然而起的莫名失落,夏侯缪萦知道,如今的境地,已不容她再沉默下去了。

“石将军是吗?”

顺着先前传来的话声,夏侯缪萦缓缓转过脸,对着那个方向,平抑了一下狂乱的心跳,尽力将一把嗓音,敛的又平又软,轻柔开口道:

“石将军方才提起吕梁国的公主——”

“本宫的娘家,除了我这十三公主之外,上面尚有六位姐姐,在我之下,还有两个妹妹……不巧每个人的闺名中,倒都有一个‘萦’字……不知石将军指的是哪一位呢?”

绵软甜糯的嗓音,浮出盈盈的笑意,听在满堂宾客耳中,似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桂花糖,那香浓滋味,一不小心,卷着舌尖,就吞进肚腹之中了,叫人不自觉的还想要更多……喜堂之上,陷入短暂的沉寂。就连那一副兴师问罪嘴脸的石岳山,都显然也没有料到,这十三公主竟然会站出来,言笑晏晏间,便轻易将刁难转向了他……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反应了……被大红喜帕盖住的脸容,仍维持着如花笑靥,纵然旁人看不清,但夏侯缪萦却相信,他们一定能够感觉到……师父教过她,越是处于劣势,自己越要沉得住气,越不能慌……只要你越镇定,那么你的对手,才会越发乱……就像野地里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抬头瞪住它,因先低头的那一个就输了……从容,才有嬴的机会……半响静默,却听那赫连烁突兀一笑,打破了眼前局面:

“十三公主倒不必急于对号入座——”

灼灼视线,穿透那绣出一副花好月圆景致的大红盖头,落在喜帕遮掩住的一张俏脸之上,带些挑衅,又似带些探究,从赫连烁的眼底氲出,但听他邪气一笑,空气中划破丝缎抖开的窸窣之声,一并响彻:

“这方锦帕,可不仅仅绣着一首缠绵艳诗,当中还有一片暗红的血迹——”

语声一顿,似陡然间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一般,笑意更浓:

“这样的一滩血迹,倒叫本王想起了新婚之夜……新嫁娘身下,可都要铺这么一方锦帕的……”

心底一颤,垂在身旁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任那青葱似的指甲,深深嵌入幼滑细腻的掌心,掐出一串串嫣红的指痕,夏侯缪萦都不觉痛……那个人,居然如此卑鄙下流……占了她的身子不说,竟还明目张胆的将“证据”坦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这分明是故意要毁了她!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吓了夏侯缪萦一跳。

是谁?那个带着银色面具的神秘男人到底是谁?

他绝非一般的采花大盗……他这样处心积虑的对付她,到底跟她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他到底有什么阴谋?心底一阵冰冷过一阵,夏侯缪萦只觉自己陷入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而她却连那个将她扯进这番境地的男人,长了一副怎样的嘴脸,都不知道……或许,他就隐藏在这偌大的喜堂之上,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正冷冰冰的钉住她……恐惧漫过骨髓,浸出一丝丝的轻颤,藏在宽松衣袖里的手掌,汗湿如潮,凉意沁人。而就在这时,一股温暖的力量,却倏然滑进她的掌心,微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揉开她握的极紧的手指,掌心相贴,十指轻扣,宛若形成一种保护的姿势。

抬眸,夏侯缪萦望向近在咫尺的男子,这一刹,她真的很想扯下头上的大红喜帕,看清他的模样……混沌的思绪,因着手上传来的温度,渐渐安定下来……“六王弟说了这么多……是什么意思,不妨直言——”

旁人的话,似乎丝毫没有影响赫连煊,一把清冽疏淡的嗓音,依旧不温不火,漫不经心。

“也没什么……”

赫连烁却也毫不掩饰他的愉悦,笑的如沐春风:

“本王只是担心三王兄你被人蒙蔽,一不小心,娶到个不贞的妻子……那就丢的可不是三王兄你一家之脸了……”

赫连煊亦是轻淡一笑,凉薄的唇瓣,勾起一侧嘴角,微挑成半阙弧度,冷冷的,似冰雪初溶:

“六王弟有心了,只是这样来历不明、不知所谓的一件东西,本王岂会放在眼里?——”

“若是信了,那才是本王的天真……又或者六王弟你将心比心,认为本王如你一样天真呢?”

目光追随着男人的话声,凝在他的脸上,似有魔力,叫夏侯缪萦一颗虚浮的心,安定如春水。

那赫连烁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料峭的桃花眼里,瞬时划过一道残戾之气,极快的敛了去,再开口之时,已恢复了他风流俏公子般的语调,但吐出来的字眼,却一声一句,都是利刃:

“本王也是为三王兄你着想,三王兄不领情也就罢了——”

“其实要想证明十三公主的清白……很简单,只需找个稳婆来为十三公主验一验,看是不是处子之身即可……”

邪邪一笑,赫连烁眼神兜转,落在面前一袭大红喜服的女子身上:

“事关十三公主的清誉,本王相信公主自也是不会拒绝的——”

堂上众人,目光齐齐射向当中立着的女子,各色眼神聚成一道开了刃的利剑,携着流言蜚语,仿佛随时都准备在她身上戳出几个血洞来。

裹住她小手的大掌,似乎微不可察的动了动,夏侯缪萦等了半响,身畔的男子,却终究只是沉默。

心底不由的漫过一丝失望,夏侯缪萦恍了恍,突然陡觉,不过短短相处,她甚至不知道他长得是何模样,竟就已经对他起了期待……苦笑一下,夏侯缪萦强打醒精神……怎样将眼前的难关度过,才是她当下最应着紧的一件事,不是吗?摒除一切杂念,脑子飞快的转着……唯今之计,也只有硬着头皮,打死不承认,孤注一掷了……暗暗深吸一口气,平了平心绪,夏侯缪萦嘴唇微张,刚想开口,耳畔却传来男子一把清清冷冷的嗓音,说的是:

“六王弟不必枉做小人了——”

男人目光微转,细细凝住身畔的女子,漆幽瞳仁里,似笼了无边的夜色,深不见底,惟有语声温润缠绵,如浸氲的一场好梦:

“本王相信自己要娶的这个女子。”

那轻巧的“相信”二字,像晦暗天地里,兀然射进的一道光,照亮了夏侯缪萦心底的所有荒芜,埋下的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终有一日,枝繁叶茂,再难拔除。

“哼!是相信,还是不敢,那就见仁见智了——”

便听那石岳山不屑的冷笑出声,字字句句,都淬满了响尾蛇般的怨毒:

“只怕三王爷真正害怕的是,这十三公主一验身,他头上的一顶绿帽子……”

下面的话,还未来得及吐出,转瞬之间,已生生的卡在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