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书 四

钟留花了一日的时间在云仙城中四处转悠, 专找喝茶听书的地方坐,云仙城中刚好也有他钟家的产业,加上长年在此处扎根的钟家人告知,苏裘的生平, 他大概摸索出来了。

生死簿上虽有记载,却不够详细,百姓口中虽有传言,又不能尽信, 两者合二为一, 才算是将苏裘给了解得差不多了。

钟留回来时,姜青诉与单邪正在茶楼中执子对弈, 沈长释隔了三个桌子之外, 桌面上放着瓜子一粒也没碰,反而低头非常认真地研究苏裘的生死簿, 一旦找到什么特别之处便要画出来,整理清楚了再告诉单邪。

钟留走近,正好轮到姜青诉落子, 她这一局基本等于全军覆没,已经回天乏术了,干脆耍赖, 放下棋子不玩儿了, 然后问钟留:“事情问得如何?”

“七七八八。”钟留道:“苏裘原本是笛水县的一名秀才, 颇有才学, 按照曾经与他接触过的人说, 他必然能鲤鱼跃龙门,考到京都去。不过去年秋试中出了点儿问题,他因写诗辱骂当今皇上,被知府打入牢中关着。”

姜青诉指着一旁的凳子让他坐,钟留看了单邪一眼,对方的视线还落在棋局上,表情瞧上去算不上好,沈长释还离得远远的,于是不敢坐,只摇头。

姜青诉问:“他生平为人如何?”

“为人倒是很好,听人说他考上秀才之后便在家中院子里办了个小书堂,周围一些穷人家读不起书的孩子抽空便可去他院子习字,听他讲书。他性格谦和,从不与人起争执,与他比邻而居的老太说他是个性格纯良的孩子,不是会写辱骂皇上诗文之人。”钟留回。

姜青诉点头:“诗文在何处?”

“没有。”钟留皱眉:“没人见过诗文,只是听人说过这事儿罢了。”

姜青诉皱眉:“将诗文之事说清楚。”

“苏裘四年前便中了秀才,但却迟迟没再去考,直至前年秋天,皇上重新开了女子科考度,又将朝中官员大换血,他才来了兴致,去年秋试便去参加了。本因在本地浙州禹城考上举人,便可入京等待会试,不过正是考举人之时出了问题,云仙城中人说,从禹城传来的消息是,他眼高于顶,骄傲自满,写诗暗讽两年前襄亲王连带几十大臣数百条人命之事,骂皇上昏庸,所以剥夺了秀才之名,关入大牢了。”钟留回。

姜青诉微微挑眉:“或许是栽赃诬陷?”

“许多人都这么说,但官大于民,苏裘不是富贾子弟,也是没辙。”钟留回。

姜青诉皱眉又问:“去年秋天关入牢中,这都过了有半年了,怎么不见发落?”

钟留说:“没有发落,故而才更像是栽赃嫁祸,知府不敢将此事声张,所以关他致死,听人说,他是十日前病死在牢中的。”

“满腔志气无处发,又受了冤枉入狱,病死牢中……难怪死后戾气这么重,居然开始想方设法害命了。”姜青诉问:“昨日死的人,查出来了吗?”

“也查了,昨日死者是云仙城中贾员外的公子,为人嚣张跋扈,调戏良家妇女,他曾因为看中了一个大夫的女儿,喂家丁喝□□,扔到了大夫门前说大夫卖假药,眼看家丁毒死,害大夫气急攻心而亡,那女儿卖身葬父,入他府中成了婢女……后来被打死了。”钟留道。

“十足的恶人。”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手指轻轻敲着脸颊,她看向单邪,对方就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目光依旧看着棋盘,姜青诉问他:“单大人,你的案子,你如何看?”

“你都问得差不多了,还要我发表什么意见?”单邪抬眸朝姜青诉看过去。

姜青诉顿了顿,咧嘴朝他笑着说:“我这不是习惯了吗?也算帮你忙了,省得你费口舌,不用谢。”

钟留顿时觉得一阵寒意爬上了背,也就只有白大人敢在无常大人这样的脸色下开玩笑。

单邪道:“你说苏裘十日前才死?”

“是。”钟留回。

姜青诉问:“有问题?”

“十日内,如何研究此杀人毁魂的方法?”单邪学着姜青诉单手撑下巴,问钟留:“给你十年,你能想得到吗?”

“……我,我想不到。”他现在用的捉鬼降妖的阵法都是以前祖上传下来的,能全都学会已然不容易,还要自创?而且时间太短,不过十年,如何创得了?

姜青诉一愣:“你是说,他背后有人在帮?”

“许多事都有蹊跷,这么多案子下来,哪一样不是背后有人在帮?不光是你来十方殿,在你到十方殿前,便有许多案子少了这关键的线索。”单邪道:“我曾让钟留查过,不过不管是一年,还是十年,哪怕是一百年,他也查不出背后的蹊跷。”

钟留脸色一白,立刻道:“是我无能。”

“不是无能,而是年轻。”单邪将自己的黑子与姜青诉的白子换了一边,然后自己执着白棋落在了棋局上,给了姜青诉一个眼神,姜青诉的脸上立刻挂上了笑,如此便是单邪身处险境,她的局势一片大好。

“深知十方殿之事。”单邪落下一子,姜青诉紧跟而上。

“能找到可利用之人。”单邪又落下一子,姜青诉微微皱眉。

“还会这么多古老的法术。”单邪抬眸朝姜青诉看去,姜青诉的嘴都抿着了。

“而今居然研出我不曾见过的毁魂之法,被毁之人,不入阴阳册。”单邪的白子将姜青诉的黑子包围,姜青诉如临大敌,握着黑子迟迟不动。

单邪一道视线朝钟留看过去:“不入阴阳册,能入何处?”

姜青诉纠结了半天落下一子,黑子刚下,她便察觉自己已经入了单邪的圈套,然而落棋无悔,单邪这一局赢了。

钟留抿嘴:“我再去查一查这背后之人。”

单邪将尘埃落定的白子放下,摇头道:“不必了,有生必有死,生死两相依,去查一查,云仙城中可有将死之人,或短日内已死之人复生的事。”

“是。”钟留匆匆下了楼。

姜青诉双手贴着脸,看着面前的一盘棋,一双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如何做到的?我方才那局棋还有生路?!”

“想要将死路变成生路也不算太难。”单邪拿起扇子轻轻敲了一下姜青诉的额头道:“只需要在下棋之前,就抱着向死而生的态度便可。”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额头被敲得有些痛的地方。

单邪与她下棋,已经算准了如何让她输,她能走的每一步都算到,然后进入他设下的一个个局,而每一个局,他都想了一条生路,难怪方才她与钟留说话的时候这个人都不搭腔,看来是在算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起死回生呢。

姜青诉撇嘴:“下棋算你厉害,我下不过你,可你平白无故朝我头上敲这一下算什么意思?”

单邪说:“你干预我的案子,以示惩罚。”

姜青诉张嘴要再说什么,便听见沈长释道:“无、无常大人……钟留方才只查了苏裘的生死,并没有查清,生死簿上记载,他有一心爱女子,也是云仙城中之人,姓雷,名月若,尚且在世。”

沈长释说完,姜青诉习惯地将他捧着的生死簿拿来,又想起来额头上被扇子敲的那一下,便将生死簿递给了单邪道:“你看,我不看。”

单邪微皱的眉头松开,姜青诉瞥着那扇子还在他的手上,于是伸手夺来,展开扇子扇了扇风。

见一个翻书一个安静地站着颇为无趣,自己答应了不插手,便什么也管不了,姜青诉道:“我去买桂花糕吃。”

说完这句,姜青诉就拿着单邪的扇子一边扇风一边朝茶楼下走,下了茶楼,只需一扇门便到了无事斋。

因为昨日无事斋前死了人,所以没什么人往这边走,黎泰和知这几日无事可做,便与那几个管理书斋的人一同钻到书海里了,只留了一个人看门,即便是留着看门,也是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这世间多的是无法高中的文人,入无事斋的十个人都是秀才,黎泰和则是爱看书的商人,无事斋给黎泰和数目可观的酬劳,给那十个秀才来年秋试的一应所需与花销,这里又藏了万卷书,比起京都皇城里的不少,自然有人愿意来。

姜青诉晃着扇子看了一眼无事斋,光是一楼便是满墙的书。她本是喜欢云仙城的桂花糕,在此开一个书斋供人读书,教人育人的,却没想到在自家书斋门前发生命案,也不知今后这书斋还能不能经营下去了。

“请问……我可以进来看书吗?”声音在门外传来。

无事斋本是四进四出,此时只开了一扇,那女子身穿绫罗绸缎,瞧上去便是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她面容娇丽,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些许淡然与苦涩,身后跟了一个丫鬟,无事斋的门前还停了一架轿子。

看书的秀才见到人一愣,回想起黎泰和的吩咐,说这几日不开门了,便道:“姑娘几日后再来吧。”

“好。”那女子略微有些失望,正欲转身走,姜青诉走到那秀才身后,合上扇子便朝他的头顶上敲了一下:“哪儿有将爱看书的人赶出书斋的道理?”

说完这话,便对着门口的女子笑:“这位姑娘留步,无事斋日日开放,只要想看书,便可进来。”

秀才认得姜青诉,就连无事斋的东家钟留都可被其与其夫君呼来喝去的,便知她身份地位不低,搞不好是什么京中大官也说不定,便默不作声,主动起身去开门,将四进四出的门都打开,无事斋中瞬间敞亮。

藏书大多都在楼上三层,一楼多是供人娱乐的故事杂谈,但能找到一层楼的故事杂谈书籍,已是不简单。

那女子回身,对姜青诉颔首道:“多谢夫人。”

“应当的,姑娘想看何种类的书?我可叫人领你过去,无事斋中的书都有分类,分类多,若你自己慢慢找,怕是一整日也未必能找到。”姜青诉的视线朝门外的轿子看了一眼。

轿子朴素,但用料都极好,就连这位小姐身后跟着的丫鬟穿着都不凡,最重要的是……轿帘下挂着飘带,飘带上写着‘雷’字,回想沈长释说的话,或许眼前人,正是他们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