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辞 十七

“不如我入朝为官, 帮你磨了那些不听话的棱角。”

当年的姜青诉在说下这话时,槐花落了几瓣在她的发梢上,年轻的赵尹手指动了动,想去帮她把花摘下,心中却又因为这句话而起了心思。

他知道姜青诉的聪明, 她毕竟是跟在姜宇身后长大的, 姜宇是天生的官场中人, 姜青诉耳濡目染,甚至在姜尚书的面前,都提过一些要紧的话。

赵尹惊喜,若姜青诉为官,他可借由国事邀她入宫,即便暂时无法娶她, 却能给她高官厚禄, 不再受人鄙夷,还能日日见她, 已是良计。

当时的赵尹答应了,他咧嘴笑着, 脸颊微红:“好啊!你入朝, 我封你做大官!”

话一出, 就难改了,若要再来一次, 赵尹想他不会再说那句话, 他从娶太子妃之时就欠下姜青诉的了, 若能再来一次,赵尹想他不会在大婚之日给姜青诉写信,以此将那个人锁在自己的身边。

他给了姜家一个公道,却吞了姜青诉接下来的自由,困了她的一颗心,永远给不了回应。

赵尹想到这儿,嘴唇动了动,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对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说这些,毕竟说了,以她这天真烂漫的年纪,也未必懂。

“朕与霏月,都不信这世间有鬼神,朕刚被封文王有了自己的府邸时,姜宇胆子大,与霏月串通好了装神弄鬼来吓朕,却被朕打了一顿。”赵尹回想起旧时光,眉眼柔和了几分:“姜宇,是朕一生的挚友,霏月,是朕……”

话没说下去,赵尹又重复一遍:“朕不信鬼神的,不过今日见了你,朕信了。”

姜青诉一愣,左手攥紧,赵尹却说:“你就连紧张时的动作,都与她一样,莫非你就是她投胎转世的?”

姜青诉连忙行礼:“民女惶恐。”

“朕随便说说罢了。”赵尹一瞬失了兴趣,心中本来还想了许多话,因为这一句惶恐而压了回去,不愿再说了。

他伸手捂着心口的位置,几次咳嗽仿佛难以喘息,屋外明安听见了动静立刻进来,走到赵尹身边慌乱之下递上了帕子,赵尹一看帕子脸色更加苍白,他一把掀开明安:“拿走!”

明安这才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许文偌也跟了进来,看见赵尹趴在长椅上喘得厉害,眉心微皱,吩咐一个小太监:“快让御医过来。”

“是!”小太监慌乱跑出。

明安取了水盆进来时,赵尹已经用袖子挡着嘴,咳了一袖子的血,大冬天里满头是汗,看得姜青诉心惊。

许文偌知道不好在这儿添乱,便道:“皇上早些休息,微臣带陆馨先退下了。”

赵尹没有功夫管他们,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咳嗽不断,另一只手里紧紧握着从姜青诉的旧盒子里拿出来的玉佩,指尖发白。

出了紫晨殿,屋外的大雪没停。

看见赵尹咳血的那一瞬,姜青诉突然有些自责,赵尹除了是她儿时的玩伴,曾经爱慕之人,现在也是个垂垂老者,她为自己翻案,将旧情端上了台面,让他难堪之余,还勾起了往日痛苦,更害他呕血,也不知是不是错了。

许文偌见陆馨脸色不太好,以为她方才被吓到了,便说:“不必惊慌,皇上这样已有几个月了,说是旧病复发,顽疾一直都在,与你今日所说之事并无太大关系。”

姜青诉听他这么说,愣了愣,她问:“许大人见皇上如此,应当早就知晓当年皇上与姜相心意互通之事吧?朝臣必然也都知晓,为何那不入流的所谓证据,还是害了姜相的命?”

“害姜相命的,从来都不是证据。”许文偌摇了摇头,伸手将落在姜青诉肩膀上的雪拂去,道:“姜相刚被打入牢中,皇上看了那些信正在气头上,他与我爹一样,认出了那是姜相的字迹,一时情急,没有多想,但以皇上与姜相的关系怒意消散,必然知晓那是假的。”

“怪……只怪当时时局不对,叛国风声走漏,百姓每日都换一批到大理寺门前求斩姜青诉,皇上派兵勉强镇住之后,南夷对大昭的攻打越来越烈。”许文偌微微皱眉,这些也都是他爹告诉他的:“当时以襄亲王为首的臣子上下达五十多人,跪在了国政殿的大门前,口口声声说若不杀姜相,便长跪不起。”

赵尹怒意正盛,在国政殿内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面对一排跪下的太监大臣,他几乎如疯了般道:“你们这是在逼朕!你们这是在造反!”

“皇上!姜青诉叛国已是证据确凿,前方战事吃紧,若让坚守国土的将领听到皇上要保通敌卖国之臣,必会扰乱军心,还望皇上三思!”

“请皇上下旨斩首姜青诉,以此来振奋三军士气!”

“皇上!而今消息传出京都,不久便能传到舍阳城,敌军得舍阳城军防布图已是战火连天,徐将军马革裹尸为皇上死守江山,皇上力保姜青诉,岂不令徐将军寒心啊?!”

“请皇上下旨斩首姜青诉!此等祸害不能留!”

“皇兄!!!”赵尹头发凌乱,一缕垂在额前,双眼布满血丝,他几步跌跌撞撞走到了襄亲王面前,双手提着襄亲王的领子,他十指发抖,看着襄亲王的脸,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对方的计谋。

襄亲王要杀的从来不是姜青诉,他要杀的,是坐在皇位上的赵尹。姜青诉,不过是他用来震慑赵尹,威胁赵尹的棋子。赵尹这一步若退,姜青诉死,他留着江山皇位,赵尹这一步若进,姜青诉得活,他便失了民心,失了朝臣的信任与忠诚。

“皇兄……”赵尹的牙齿几乎咬出了血,他松开了襄亲王的衣领,直接跌坐在地上:“襄亲王,你可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请皇上下旨斩首姜青诉!”

“请皇上下旨斩首姜青诉!”

“请皇上……”

身穿龙袍的赵尹虚弱地爬起来,无视跪地众臣,赤脚一步步朝国政殿的外面走去,声音嘶哑:“来人……朕要拟旨,朕要拟旨!大昭女相姜青诉……”

“通敌叛国,惑上媚主。”襄亲王的声音平平传来。

赵尹一声哭腔,挥了挥袖摆,跨出国政殿:“就依襄亲王的写吧……”

姜青诉从没想过,自己的死却是由文武百官跪在国政殿前造成。

脚下的白雪一步一个脚印,她一直低垂着头,听完许文偌说的话,心里居然空****的,既不疼,也不难受了。

一切都是赵尹的选择,他没有选错,和江山比,一个姜青诉,的确算不上什么。

他能记挂自己二十多年,已经表明了她当初没有爱错人,既然是误会,即便是由许文偌的嘴说开,姜青诉也都释然了。

当初不恨赵尹,现在她更不恨。

皇家之间的斗争,本就不是她一个没有背景靠山的人能够左右的,满朝文武若非一手遮天之臣,皆是皇家手中的棋子,执子双方一个是赵尹,一个是襄亲王。

当年的赵尹输了姜青诉,而襄亲王输了唯一能将赵尹赶下皇位的机会,从此之后,赵尹再无软肋,不论是姜青诉还是曲昌,许文偌还是其他人,他们都是对弈双方这一生棋局中的一部分。

姜青诉知道自己没白死,也算是值得了。

她抿嘴轻轻笑了笑,再抬头看向许文偌,眉眼弯弯,眼中一片清明:“我方才忘了朝皇上求官了,许大人能否为我求一个?”

许文偌一顿,他原以为自己说出了这皇族秘史,姜青诉或许会问东问西,却没想到她还惦念着官职,于是便道:“好啊,便来我大理寺任职如何?”

“我一女子,去大理寺是否太血腥了点儿?”姜青诉又是一笑。

许文偌道:“那就去太史院。”

“记史无趣,相比之下,大理寺倒也可去。”姜青诉先前那话不过是一句玩笑,她借了陆馨三日的身体,自当是要帮她近水楼台先得月,离许文偌近一些的。

许文偌见姜青诉说这话,心中一动。

他二十多岁,家中尚未娶妻,父亲急,实则他眼高于顶,也不削一些普通闺中贵女,总觉得无趣。这几日与陆馨接触,许文偌越来越有兴趣,他的心不止一次为眼前之人悸动过,而今既然她都愿意来大理寺做官,不论如何,许文偌也希望在他们成为同僚之前,表明心迹。

出宫的路有些远,两人说话之际绕到了一处小院,院子里种了梅花,红梅似火,上面覆盖了白雪。

许文偌走向红梅摘了一朵,将上面的白雪吹开,走到姜青诉跟前,姜青诉瞧见红梅轻轻一笑:“吹雪红梅现,许大人的意思是姜相得以沉冤昭雪,当年真相可公之于众了?”

许文偌一愣,摇头道:“非也,只是红梅配你。”说完这话,他抬手将红梅戴在了陆馨的发上,这回倒是姜青诉愣住了。

她讷讷地看向许文偌,这直白的视线让许文偌有些局促,他低头轻笑,问:“陆姑娘家中可许了良配?”

这话问出来,姜青诉若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是白在人间走一遭了。

她脚下有些加快,一时无语,许文偌跟上,表情算不上好:“你已有了心上人?”

姜青诉也不好反驳,陆馨的确有,不过喜欢的就是许文偌,但她若现在帮陆馨答应,陆馨毫无记忆,这又算什么?

等走到了宫门,许文偌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你有话可以直说,若要拒绝,也请当面拒绝我,不过我要个理由。”

姜青诉想了想道:“这几日与许大人相处,陆馨心中感激许大人照顾,不过我一心只为了翻案,没往儿女私情上去想,这些天想的多,猜到的实情也多,并未留下什么好印象。”

“我明白了……”许文偌松手,她是觉得他心思诡谲,布局之深。

姜青诉摇头:“不是!其实陆馨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许大人未曾见过,不如来个约定。这三日关于姜相之事,你我以后只字不提全当没有发生,我不记许大人设局诱我,许大人也别记我多思多猜多虑,从明日起,我们重新相识,许大人若还能接受陆馨的全部,便再来与我说,届时,我绝不推脱。”

许文偌怔了怔,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他点头道好:“我答应你,这三日之事再也不提,任你为官的文书我会尽快去请,等你入了大理寺,我们重新开始。”

姜青诉松了口气,颔首道谢:“多谢许大人。”

“我也……多谢你。”许文偌道:“我送你回去。”

“送到大理寺便好,许大人还有公务,剩下的路,陆馨自己走回去吧。”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