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仙 十六

陈府有喜事儿, 陈府大小姐陈沐儿今日是十八生辰, 陈府上下都记得,之所以会记得,也因为这一日是陈沐儿出嫁之日。

曾有道人来陈府, 说陈沐儿生来不同, 体带至阴, 若过早嫁人克父克夫, 唯有等她十八岁时将这至阴融合才可解除,届时嫁娶,只会于夫家父家皆有利。就因为道人的一句话,陈沐儿的成亲日子早早就定在了她十八岁的时候,所嫁之人, 便是从小指腹为婚的年将军的公子,年入锦。

陈府挂满了红色,陈沐儿坐在屋中, 二娘带着三个妹妹来帮她梳头,要戴上凤冠霞帔,将这一门于两家皆有好处的亲事做成,做大。

二娘早已是陈府的大夫人, 帮陈沐儿梳头时嘴里还酸着:“能嫁入年将军府做年入锦的夫人你就偷笑吧, 何必装做不满的样子?给谁看?”

陈沐儿看向铜镜里的自己,一双眉眼没有半分喜意。

她是真的不开心, 非但不开心, 心里还疼得厉害, 近日来她频频做梦,梦到的内容万分熟悉,偏偏醒了之后什么也记不得,梦醒之后她心口发疼,想到要嫁给年入锦,就更难受。

“二娘喜欢他,不如让沁儿、胥儿、桐儿嫁给他吧,为何爹说要我嫁时你不反对呢?”陈沐儿面色清冷,说这话时没有半分温度。

二娘听陈沐儿这么说只哼了一声,她没少在陈老爷耳边吹风,在外不说,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气度,可偏偏年入锦就是要娶陈沐儿,一点儿也不将她的三个女儿看在眼里。

而今老爷在外头养着的女人腹中已有身孕,怀的是男是女也不知,若是男丁,那女人必来府中抢她如今的位置,她已年老色衰,讨不了陈老爷的欢心,在这个节骨眼儿再给陈老爷添堵,她就当真是不知进退了。

最后将胭脂抹在了陈沐儿的眼尾,一抹红色让她那张寡淡的脸上平添几分艳色,居然比平日里要靓丽许多。

二娘翻了个白眼,对她道:“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今个儿你就老老实实等年家人接你过门,再给你一句话,到了将军府可别给人脸色看,年入锦惯不了你几年,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多谢二娘提醒。”陈沐儿说话时动也不动,坐在梳妆台前犹如一个木头人,二娘带着自己的三个女儿离开了她的房内,陈沐儿盯着铜镜的脸上才挂下了一滴泪水。

所爱之人不知去,不爱之人拜天地,当真是讽刺。

陈沐儿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梳妆柜的抽屉,里面有个木盒,木盒中放着一把匕首。匕首是旧的,原是陈府厨房里用缺了个口子随意丢下,等人收拾的,被她捡回来了,然后每日打磨,而今缺口任在,但锋利无比。

她将匕首用手帕裹住,藏在袖中,垂着眼眸,已了无生意。

“骗子。”陈沐儿睫毛轻颤,想起了桔子酥、糖葫芦和桂花糕,想起了那人说等她十八岁时来娶她过门,带她离开这困住她的牢笼,去她没去过的京都、柳城、云仙城。

十八岁已到,年入锦都记得,大张旗鼓地要娶她过门。

那个仅见过一面的男人,却不知所踪,像是从未来过。

时辰到了,热闹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陈沐儿的头上盖上了红盖头,然后由二娘带着一些人领她出府,坐入了将军府派来的花轿中。

轿子外头恭贺的声音不断,陈老爷的笑声从早上就没停过。

花轿起,从陈府到将军府虽不远,但因今日特殊,吉时为酉时,那时天已经黑了。陈老爷与年将军都好面子,故而让人抬着花轿在城里饶了一大圈,慢慢走,鞭炮锣鼓震天响,让所有人都沾他们家的喜气。

陈沐儿坐在花轿中头一次穿过全城,她在这个地方长大,却从没出过她们家门口的那条街,不过她已经没兴趣看外头是什么样子了。

她写了一封信,放在了梳妆台上,若有人还在意她,去她屋中看一看,就该知道她有多不满这一门亲,她向陈老爷哭过,闹过,跪过,最后的结果无不是罚她静思己过。

不愿嫁自己不爱之人原来也是错。

她也与年入锦不知说过多少次求他退婚,年入锦从一开始对她的喜欢、新奇,渐渐被她磨成了不耐烦与厌倦。他明白地告诉陈沐儿,他不喜欢她,也不是非要她这具身体,只是年将军的儿子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与得不到的人,她逃不出对方的手掌心。

陈沐儿想过离家出走,可她的心中还有一丝希望,十八年前她是这一日酉时生,十八年后的今天她要在酉时到达将军府门。

那人说过他会在自己十八岁时娶她,所以她愿意等,如若她到了将军府前的街道中,鞭炮烟花齐响,那人还没出现,陈沐儿便只能已死来结束这枯燥无味的一生。

活着,也从未有过活着的快乐。

那么和死了,应当差不了多少。

陈沐儿从袖子里拿出匕首,手绢打开,匕首泛着光泽。

花轿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闹市的声音也逐渐褪去,忽而一阵鞭炮声响起,远远的就有人朝将军府的方向喊:“新娘子来啦!”

然后烟花齐放,陈沐儿盯着手中的匕首,微微发抖,然后闭上眼睛,满脸都是泪水,她将匕首慢慢抬起,对准了自己心口的位置用力刺入,毫不留情。

心口猛烈地痛苦让她睁开眼大口呼吸,她咳嗽了许久,前胸大片大片的血迹顺着红嫁衣涌出,她是真的觉得疼,却也莫名地释然了。

这十八年的生活,她从未尝过真正的喜悦与快乐,唯一算是美好的时刻,也就是儿时早已成为泡影的记忆,也许那不过是她睡梦中对外界的向往,才编织出来的虚假回忆。

也许京都没有玉子糕坊与桔子酥。

也许世上也没有柳城与云仙城这些地方。

也许,她当真是个疯子,看到的,皆是别人看不到的幻象。

陈沐儿慢慢闭上眼睛,她越发觉得呼吸困难,一把匕首在心口随着她的喘息起伏,她的双手抓着花轿两侧的轿帘,耳畔的鞭炮声与烟花声逐渐远去,像是与她隔开了两个世界。

生不由己,不如不生。

她的意识开始沉沦,像是坠入了一个落不到底的大洞,下坠感使她心脏悬着,忍不住屏住呼吸。

她似乎看到了很多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繁荣昌盛的京都盛茂,锦衣华服的孩童在宽大的院落里嬉闹,小屋前满是花朵,一只青色的草虫螳螂被红绳吊在了屋檐下头随风微动。

“宇儿哥!”

“青滢啊……”

“阿潇乖~姐姐买的拨浪鼓好不好玩儿?”

那些都是什么?

看上去似乎很近,很熟悉,她触手可及。

她记得这只草虫,学的时候可难了,被韧草割破过好几次。

她还能听见拨浪鼓和小孩儿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抱着孩子温柔的妇人总是唠叨的,家中大伯经常容易生气却是刀子嘴豆腐心,教她读书写字的男人温和有耐心,对谁都平易近人。

那时还有个经常往她家跑的皇子……

她不是陈府的大小姐吗?经常往她家跑的是年入锦,可年入锦与那人不像,那人和宇儿哥是玩伴,整日不学无术,带她爬树掏鸟窝,带她女扮男装去听书,还总带玉子糕坊的桔子酥来吃。

原来京都是有玉子糕坊的,桔子酥的味道……真的很好吃。

他叫什么?

他叫……赵尹!

大昭乾文帝赵尹,过世已有十八年了。

她为何会有这些记忆?就埋藏在她的脑海深处,像是被枷锁困住,这么些年每每在梦境出现,却总是睡醒就忘,是什么困住了她的记忆?又是什么将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究竟是陈沐儿,还是……姜青诉?

“你不是别人的沐儿,就是我的青诉。”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陈沐儿猛地睁开眼睛,她还坐在花轿中,低头看向心口,那里已经没有了匕首,也没有血迹。花轿平稳,外头安安静静,她伸手摸了摸袖子,里面居然是空的。

方才的回忆全都在脑海中闪现,直到现在也不断涌出,她与赵尹的过往,从两小无猜到互生情愫,从姜府生变满门抄斩到沉冤得雪,再从赵尹娶了太子妃之后越走越远,越走越错。

她曾在大理寺手染鲜血为爱杀人,她曾在朝堂上与诸官唇枪舌战大显威风,她也曾羡慕嫉妒后来最终被赵尹封为皇后的女人,最后落得背上叛国之名,午门斩首的下场。

从那之后呢?她就成了现在的她了吗?

似乎有一些重要的人或事,她还没有完全记起来,那些对她而言真正重要的,分明就在她的心口,此时还疯狂跳动,为何无法回忆起?为何不能释放出来?

“我不能去将军府,我等的人还没来,我不能与年入锦成亲,我爱的不是他,我的心另有所属,停轿,让我离开!”陈沐儿掀开红盖头就往外冲,她拉开轿门,朝外看了一眼,然后心中震惊。

轿子无人抬,正是飘在半空中的,这条路她也从未见过,两旁无房无树,空****黑漆漆,只是每隔五步道路两旁便有一盏红灯亮起,像是为之引路。

“白大人,你刚才在喊什么呢?”一道男人声音响起,陈沐儿猛地朝对方看过去。

满脸胡子的男人难得穿着整齐,就连胡子也是精心打理过的,不过脚下穿的还是草鞋,腰间挂着个葫芦,腰带改成了红色,与之气质完全不符。

他的面前飞着一张黄符,黄符之力抬起花轿,男人见陈沐儿在花轿中探出头,满脸不可置信,他立刻哦了一声:“瞧我这张破嘴,你应当还没完全想起来,没事儿,轮回井给你重塑了一生,可你终究是碰过彼岸花的人,那朱鹤的破符虽然让你再活一世,但你的魂没变,不过就是多了十八年狗屎人生而已,等到了十方殿,你就该回想起来了。”

陈沐儿睁圆了眼睛看向眼前的男人,她总觉得对方眼熟,却不知何时见过。

听他提起十方殿,陈沐儿心中钝痛,她捂着心口,问了一句:“我死了吗?”

“死?”钟留砸了砸嘴:“我不知该如何说,于陈沐儿而言,你早就死了,于白大人而言,你这是活了。”

“你认得我,可知我叫什么?”她又问。

钟留朝她弯着眼睛笑了笑:“你啊……姓姜,名青诉,字霏月,为我十方殿白无常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