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书 十八

苏裘猛地看向姜青诉:“不是他, 那是谁?”

“人鬼书的用途,恐怕你也并不完全知晓吧?”姜青诉看向苏裘的眼有些同情,又有些可恨:“贾公子写入鬼页,肉身被煞意红火烧死, 他便当真死了?死的不过是他的皮囊而已,这采药师父被写入人页,肉身再度复活,活了之后的采药师父身体里, 还是他的魂魄吗?”

“你的意思是……我不过是换了个魂?”苏裘聪明, 一点就通:“我只是把贾公子的魂魄换入了采药师父的身体里,从外看来, 采药师父活过来了, 实则已经死了,贾公子死了, 其实……是以另一个身份活着。”

“可以这么说,也并非如此。”姜青诉道:“至少那屋子里的男人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曾是贾公子,他的记忆还是采药师父的, 内里变了而已。”

“那我这么做……又有何意义?惩罚的是谁?谁受到了公正?”苏裘颓废地往后退了一步,几乎站不稳,钟留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让他站直。

姜青诉说:“你的公正, 给不了任何人, 与之不相干的人不在意贾公子的死活, 与之相干的人, 已经备受折磨。这世间怎可能真的有一善换一恶?善恶皆相等。苏裘, 你若不信,尚有一个老者还在城中,可要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

云仙城,身披麻衣的老者躺在了馄饨店的旁的短巷中,他身上盖着薄薄的棉被,面前放了一个空碗,要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馄饨店还要做生意,老板满面愁容,看了一眼靠在门边的老头儿叹了口气。

“早知道,当日就不该为你求情,不该管这闲事!”老板摇了摇头,开始煮热水。

即便不用上前去问,苏裘也看出其中门道了。

当日老者是在馄饨店里被张子轩活活打死,而后又被苏裘复活,全过程帮着求情可怜老者的馄饨店老板,帮老者垫付了药费,而今却被老者缠上,说他是在馄饨店里伤的,非要馄饨店老板负责。

于是便睡在馄饨店门前,每日伺候吃喝不说,还得给钱去花,本应当生意红火的馄饨店因为门口睡着个老无赖,这两日都不怎么开张了。

苏裘心中一怔,一双眼中的怨恨逐渐化为震惊与难过,他原以为自己执行了正义,惩恶扬善,到头来,他却害得身处其中的人都痛苦万分。

若非有他复活了那个采药师父,他的妻儿就不会遭受毒打呵斥,即便家中无男人,至少活得轻松一些。

若非有他复活了被殴打致死的老者,馄饨店的老板至少能好好做生意,他本是善人,而今生意做不成不说,恐怕以后苦日子会越来越多。

苏裘摇头,想到这一层,他又回头看向姜青诉:“那江濡呢?!这么说江濡也未必是真的死,他又……”

说到江濡,苏裘想起了雷月若,话生生地止住了。

姜青诉见他如此,侧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如若什么都记不起来,那么生与死又有何差别呢?真正的江濡,毕竟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少了那层皮囊,少了那些经历,他终究变成了另一个人。

事情既已说清,苏裘也不再辩驳,他本质不坏,也曾免费教过邻家小童读书识字,也曾想要一展雄心壮志为国效力,只可惜命运捉弄,给他书的人,利用了他的激进,才造成几桩纠葛。

姜青诉与单邪走在前头,钟留和沈长释走在后方,苏裘已经被沈长释收回了阴阳册中,方才几人见到了那起死回生之人的恶念,心中都有不适。

姜青诉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落去的月亮,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天就该亮了。

她昂着头轻轻叹了口气,单邪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主动牵起了姜青诉的手,姜青诉侧头朝他看了一眼,眉眼柔和,勾起嘴角露出微笑。

单邪问他:“你在想江濡,还是在想雷月若?”

“知我者,莫若单邪。”姜青诉垂眸,心口有些酸楚:“我还记得你在无事斋与我说过,因为我的插手,让江濡和雷月若在寺庙碰面,正因如此,江濡才对雷月若一见钟情,若一开始我便置身事外,或许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我当时与你说的,你还不懂?”单邪问。

姜青诉摇头:“如何能懂?单大人说得那般深奥,我只当你准许我插手此次案件,哪儿想那么多?”

“我曾在十方殿定了个规矩,凡是不按生死簿生死的鬼魂都归十方殿管,但十方殿到人间办案,不得插手人间之事。”单邪道。

姜青诉点头,有些无奈:“我知,是我屡屡坏了单大人的规矩。”

“其实并非如此,反倒是你坏了我的规矩,才让我发觉我的规矩并不成立。”单邪牵着姜青诉的手略微收紧:“既要来人间办案,如何能不插手人间之事,我终究是要与凡人见面,终将要在见过我的人的生死簿上留下一笔轻描淡写的痕迹,只要出现,便是改变,我早已破了这规矩千万年,到如今,又怎么能以此来制约你?”

姜青诉一怔。

单邪道:“我当初立下十方殿,便注定要插手人间之事,即要管阴阳两界,便不完全属于地府中人,十方殿按理来说,应当是跨阴阳生死的存在。”

姜青诉明白了,原来他当日说的是这个意思,从十方殿成立时起,便在世间留下了痕迹,当单邪开始管不按生死簿生死的魂魄起,便在人间留下了痕迹,有无被人记住不重要,他终究存在于此,存在,便是改变。

“所以……我带雷月若去寺庙,害得江濡对雷月若一见钟情,也是命中注定。”姜青诉朝单邪看去:“因为世间已有白夫人,白夫人,会带雷月若去寺庙。”

“就是这个道理,若苏裘死后直接入了地府,你我不在云仙城中办案,该遇见的,依旧会遇见,只是苏裘改了自己的生死,从而改了与之相关的所有人,原先的巧遇,成了你促就的缘。”单邪道:“所以你无须自责,因果,从苏裘改变生死的那一刻,就已经定下了。”

姜青诉的心里稍微好受一些,只是还是可惜了江濡。

命运使之遇见是注定,可注定之后还会生出无数变数。

姜青诉走到了无事斋前,天空已经白了,街道上零散两个行人,身穿长裙的女子扶着额头从无事斋中走出,她面朝东方,看向顺着城门慢慢爬起的太阳,那一瞬似乎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雷府的人见雷月若一夜未归,想起来昨日雷月若是与江濡一同离开的,便到知县府衙去要人,结果知县府中的人也说不见他们大人踪影,雷府的人找了一夜,小苑带着家丁匆匆来到无事斋,想要找白夫人帮忙。

却没想到直接在无事斋门前碰见了雷月若。

“小姐!小姐你没事儿就好了!”小苑朝雷月若扑了过去,雷月若脚下不稳差点儿摔倒,她眨了眨眼,开口道:“我没事,只是……我怎么会来此处?”

“小姐昨夜与江大人一同离开后就没回去,我也不知您怎么会在这里。”小苑老实回答。

“小姐既然没事,还是与我们一同回去吧,老爷夫人都急死了。”小苑拉着雷月若一道离开,雷月若踉跄跟上,心中总觉得有事压着,放不下,挪不开。

雷府找到了雷月若,知县府衙翻遍了云仙城却找不到江濡。

后来浙州禹城里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是有个男子被烧死在了多日未曾有人去过的学子考场中,还是路过的人发现大门开了进去才瞧见死尸的,经江知府查证,那人身上挂着江濡从小戴到大的玉佩,应当就是云仙城中无故失踪的江大人。

当时消息传来,雷月若正在府中与小苑一同刺绣,听下人们说江濡死在禹城时,手中的针线落在地上,绣绷撞地散开,白色丝绢上绣了一盏莲灯,莲灯栩栩如生。

无事斋照常开张,只是向来喜欢过来看书的雷家小姐许久不曾来了,城中接二连三有人被火烧死,也未在众人心中留下多深的痕迹。毕竟日子照常要继续,爱看书的人便来无事斋中看两本书,不爱看书的,提到无事斋,便是一句:那家开张时死过一个人哩!

只是若要说到生死之事,还有怪的。

就在不久前,雷府小姐与知县江大人一同失踪的前一天夜里,云仙城外十里长溪旁,二十多个人拿着火把找人。

“找谁?”喝茶的听见旁边有人说着故事,于是凑过去多嘴问了一句。

“嗨!不就是城北药材铺吴家那小子嘛!”对桌的人嗑着瓜子道:“吴家那小子从来没让人省过心,从小到大都顽皮得很,偏生的聪明,他们家人也纵容他,都快二十了也未娶亲。前些日子城中不是放过花灯?他说要去捞人家姑娘的花灯,若抓住个有缘的就顺着灯去找人家成亲。”

“后来呢?”喝茶的人问。

“后来?有谁大晚上跑到城外十里长溪去捞花灯的?那即便是城中姑娘家放出去的,能流到那儿的也少了,他偏说那般远还能捞到才是真有缘的,结果一失足掉进水里了。”

“死了么?”

“一日一夜不曾见人,被大伙儿捞上来时都发白了,他们家人找到的时候身体冰凉,手里抓着一个花灯,被水冲上岸了,不过说来也奇,他娘趴在他身上哭了几声,他又将水咳出来活了。”

“还当真是奇了!”喝茶的问:“他既捞到了花灯,可去找人家姑娘了?”

“哪儿啊,那花灯上就一排字,根本没落款,上哪儿找去?而且泡了大半夜的水,身体都不好了,被爹娘关在家里养病呢。”那人笑说。

“一排字?”

“是哟,我就记得一句,什么……眉眼盈盈处。”

“唉,最近咱们云仙城事儿多,要不了多久新任的知县也到了,也不知新知县是何性子,这些旧事儿还是不提的好。”

茶楼人群散去,小二弯腰擦桌子,将方才在这儿闲聊的人喝过的茶杯收拾了,干布擦过,就像没人来过一般,什么痕迹也没留。

雷月若与江濡的缘分,终究浅薄,即便是姜青诉有心,也无法再多干涉。

无事斋暂且留给钟留打理,更要他留意之前在云仙城中出现过的那个人,能造出人鬼书,还能从单邪手中全身而退,必然不简单。

姜青诉与单邪还有沈长释将苏裘带回了地府,便要领他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苏裘自知有错,也甘愿接受惩罚,得知单邪给他判的果然是要去地狱受刑,只能认命。

只是他对交给他人鬼书的人只字未提,这一直都是姜青诉与单邪不满的一点。

本来带苏裘去地狱是沈长释的事儿,不过这回姜青诉代劳了,为的还是想要在苏裘入地狱前,试着套话。

单邪在路口与她分开,径自往十方殿的方向走,苏裘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眉心微皱。

等单邪走了,姜青诉才道:“你也知这次因你害了多少人,现在受此惩罚,也是咎由自取。”

“我知,我认。”苏裘道。

姜青诉抿了抿嘴说:“我瞧得出来,你的本心不坏,至少做这些事前,都是为他人着想,此番去到地狱,你受刑不重,很快便能放你出来重新投胎转世,但在此之前,你若不将指使你的人说出来,我若不将此人抓住,你可知你的死,便没了意义与价值。”

苏裘微微皱眉:“我不能说。”

“你护着他,可想过你只是他的棋子?”姜青诉焦急,眼看地狱就要到了,入了地狱,他要受刑,只会重复生前痛苦,关于死后做的这些事,一丝也想不起来,届时便晚了。

“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苏裘出现!他们皆如你这般,好心办了坏事,让更多的人饱受痛苦与折磨,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这是你要的公正吗?”姜青诉的手轻轻拍在对方肩上:“哪怕想想雷月若,你若不说,她知你事,能置身事外?”

苏裘脚下一顿,他嘴唇颤抖,看向姜青诉的双眼带着不解与惧意:“我说了,你信吗?”

“我信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所以只要你敢说,我便信!”姜青诉道。

苏裘深吸一口气,大步朝地狱走去,只留声音:“我不知那人叫何名字,只见过他的脸,与你身边的黑无常大人,一模一样。”

话音落下,苏裘已入地狱,被鬼差压了进去。

唯有姜青诉在地狱门口怔住,迎面吹来了一阵轻风,这还是她在地府头一次感到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