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某些城市里,总有一些让人一看就感到不舒服的房子,那些房子就像是阴森的修道院、萧条的旷野或是破落的废墟,到处弥漫着荒凉、破败的气息。房子里的住户就像是与世隔绝的牧民,他们生活得那么幽静,甚至让人以为这是一间空屋。不过,一旦有人在街上走动,窗口就会突然探出一张脸,像僧侣般冷漠无情地朝窗外瞪上一眼。

索漠城就有一所这样的住宅,它坐落在一条起伏不平的街道上。街道两侧的房屋,全都是三百多年的古宅,虽然都是木结构的,但却十分结实。这所住宅的主人是葛朗台先生,倘若不跟你说说他的生平,你是无法理解葛朗台先生在索漠城具有多大的名望。当地甚至有人叫他葛朗台老爹,不过这么称呼他的人大多年事已高,并且已经越来越少了。

在1789年那会儿,葛朗台先生只是一名普通的箍桶匠。他认识字,能读能写,不过他最大的本事是擅于算账。在他40岁时,他的人生出现了重大转折――和一位富裕板材商的女儿结婚了。当时,恰逢共和政府在索漠地区拍卖教会产业,他用妻子的嫁妆和自己的存款,加在一起大概有两千金路易左右的钱,从共和政府官员的手中,廉价购买得到了几片葡萄园、一座修道院和几块按收成交租的分种地。因此许多没有任何革命思想的索漠城居民,把葛朗台当作敢做敢当的新派共和党,热衷于新潮流的爱国派。可是箍桶匠看中的只有葡萄园,在他的精心打理下,他把葡萄园变成了当地享誉盛名的酿酒庄园。

随后,葛朗台先生被任命为索漠地区行政机构的委员。他执政后,在政治上包庇贵族,千方百计阻挠当局拍卖流亡贵族的产业;在商业上,他则承包供应共和军一两千桶白葡萄酒。因此,当地人都认为他可以申请荣誉勋章了。拿破仑政府执政前,葛朗台被任命为市长,他把地方上的公事应付得很好,自然,他的葡萄园的收成比之更好。拿破仑称帝后,葛朗台便被罢职了。1806年,失去官职的葛朗台先生57岁,他的妻子才36岁,宝贝女儿也只有10岁左右。丢掉官职,葛朗台先生毫不惋惜。因为在他执政期间,他已经占了不少便宜,他的产业由于他的执政便利只需缴纳很少的税金,而他的葡萄园,靠着他精心的耕作,也成了地方上顶尖的好庄园,能生产出极品的佳酿来。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他连续得到三笔遗产。首先是他的岳母谷迪尼埃太太的,其次是他妻子的外公拉倍特里埃先生的,最后是葛朗台自己的外婆让蒂叶太太的。由于三位老人生前都视财如命,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三笔遗产到底有多少。葛朗台先生因此又得到了一个新贵的头衔,他成了当地纳税最多的人物了。他到底有多少钱,没人知道,索漠城的居民都只能大致估算一下。

目前,大家只能估算出他经营的葡萄园差不多有七十公顷,有十三处按收成缴纳租金的分种地、一座老修道院和八九十公顷的草场,还有一些房产。这些都是看得见的,至于他手上的现金,估计只有两个人知道大概数目,一个是公证人克吕旭先生,还有一个是银行家格拉桑先生,但他们一直对此守口如瓶。不过只用看看他们对葛朗台先生毕恭毕敬的态度和事必躬亲的举止,就可以猜测到这位前任市长的财力一定非常雄厚。所以,索漠城里每个人都认为葛朗台家有个秘密金库,并且传说,他每天晚上要去察看堆成小山般的金子,否则他就无法安心入睡。

葛朗台先生非常精明,他既是老箍桶匠又是种葡萄的能手。他比谁都明白自己需要多少酒桶,什么时候卖酒价钱最高,并且他从来都没有失算过。每逢酒桶的市价比酒价高的时候,他总有酒桶出售,因为他总是设法把自己的葡萄酒藏进地窖;等酒价涨到二百法郎一桶时,他再全部抛售。这样一来一回,几乎所有的索漠城居民都见识到他的厉害。人们几乎是天天要提到他的名字,哪怕晚上在街头闲聊,也少不得要说起他来。

1816年,索漠城的权威人士计算出葛朗台先生的土地价值四百万法郎。并以1793年至1817年这二十年间,每年平均十万法郎的收入来计算,他手头上的现金差不多与他的不动产价值相当。所以,每当人们聚在一起打牌或者闲聊时,总是免不了带着羡慕的口吻调侃一下他:“葛朗台老爹至少有五六百万法郎了吧!”如果当时克吕旭先生或者格拉桑先生在场,他们就会非常严肃地说道:“你们真是神通广大啊,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呢?”

于是,葛朗台先生在索漠城成了神一般的人物,人们纷纷把他作为模仿和崇拜的对象。葛朗台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他的一举手,一抬头,都成为当地的金科玉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和他一样有智慧的人。人们像研究科学一样来研究葛朗台,希望从他的细微动作中掌握发财致富的窍门。发现葛朗台戴起皮手套了,人们会说:“葛朗台老爹戴起皮手套了,今年冬天一定很冷,咱们该摘葡萄了吧。如果看见葛朗台大量购买板材,人们就会说:“葛朗台老爹买进了大量的桶板,今年酒的产量一定不少。”总之,葛朗台先生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索漠城居民的普遍关注。

葛朗台虽然拥有令人艳羡的财富,但他自己家里的开销却非常少。他既不参加饭局和宴会,也很少邀请朋友或客人来家里吃饭。他从来不需要购买肉和面包,因为他的佃户每星期都会给他送来充足的食物,比如母鸡、鸡蛋、黄油和小麦。他自己有一所

磨坊,租用磨坊的人除了要缴纳租金之外,还会亲自登门来拿小麦去磨,然后再把麸皮和面粉给他送回来。他们家只雇佣了一个女佣,大家都叫她娜农。娜农长得十分高大,人也很勤快,她会在周末为一家人准备必需的面包。尽管他们自己的果园能够源源不断地供应新鲜水果,但是他们自己却很少吃,大部分都拉到市场去出售。取暖用的木材,是从园子周围的篱笆矮树和枯老的树干上锯下来的。所以,算下来,葛朗台先生每年的开支,就只有圣餐费、女佣的微薄工钱、妻子和女儿的衣料费、教堂座位租金、纳税以及一些日用百货的添置费了。为了吃上免费的野味,他最近购买了一片三百六十多公顷的树林,这些也只不过需要支付一笔给管理员的廉价管理费罢了。

除了生活简单之外,葛朗台也十分低调,他不喜欢出风头,说话也不多。他通常喜欢用很简短的句子,来表明自己的想法。每当遇到问题需要他发言时,他总是结结巴巴的,弄得人听着特别费劲,恨不得帮他把话说出来。你可能觉得这是他缺乏教养或者没有学识的表现,其实不然,他这种口齿不清、前言不搭后语、思路凌乱的表达,其实是他装出来的。每当碰到生活难题和商业难题时,他总是简单地说:“我不知道,我不能够,我不愿意,等着看吧……”他总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从来不会直接表达“是”或者“不是”,也从不在白纸上落下黑字。

做生意谈判时,即使是再小的生意,他都要进行一番周密的计算。当对手在发表观点时,他总是右手托在下巴颏儿上,冷冷地听着。当对方自以为谈判万无一失时,他还是能一眼看出其中隐藏的猫腻,并且很客气地告诉对方:“这件事我得回家和妻子商量一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显然,他那对他言听计从的妻子,只不过是他生意上的挡箭牌罢了。

葛朗台先生说话轻言轻语,言行举止流露着稳重大方。尽管这样,他身上箍桶匠的痕迹却依然存在。他身高五尺,圆滚滚的身材,结实而又粗壮;他的脸非常圆,脸上还长了不少麻点,皮肤乌亮头发却稀少,脑门上的皱纹层层叠叠;下巴笔直,嘴唇没有一点曲线,牙齿雪白,眼睛里透出像是要吃人般的冷酷。单从他的长相就不难猜出,他这个人是多么的刁钻、吝啬。他从不会感情用事,可以说是自私自利,他全部的情感都倾注于对财富的收敛和对他女儿欧也妮的关爱。毕竟,女儿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由于生意上的成功,不论是言谈举止还是走路的姿态,葛朗台先生处处流露出自信。不管是什么,仿佛只要他认为的,就一定是正确的。你看他的衣着,几十年如一日不曾变换,永远都是那一双皮鞋,一双毛料袜子,栗壳色的粗呢短裤,一件宽大的栗壳色上衣,里面再穿一件黄褐两色交替的条绒背心。并且,他还有一个一成不变的习惯,例如把帽檐放在同一方位。总之,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出由于事业上的成功而养成的一种自信的习惯。

这个城里,只有六位居民有资格出入他的住所,而其中最广为人知的要数克吕旭先生的侄儿。这位32岁的青年,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索漠城初级法庭的庭长。庭长先生年收入七千法郎,还有一块名叫蓬丰的不动产。不过,他还将得到两笔遗产:一笔来自克吕旭公证人,另一笔来自克吕旭神父,这两位叔叔也是当地著名的有钱人。城里三位出名的克吕旭先生,连同各种里亲外亲几十号人结成了一个私党。

格拉桑家族和克吕旭家族是死对头,他们两家在各个方面都要相互作对,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立场。但两家有一个想法却是惊人地一致:渴望继承葛朗台老爹丰厚的遗产。为了能让自己23岁的儿子和葛朗台先生的女儿多接触,甚至联姻,德·格拉桑太太常常约葛朗台太太一起打牌,银行家德·格拉桑先生十分赞同妻子的想法,还暗暗地给了葛朗台先生很多好处。这个家族同样建造了自己的联盟,并拥有自己忠心耿耿的盟友。

克吕旭和格拉桑两家争夺欧也妮·葛朗台小姐的事,在索漠城里早已经家喻户晓了。索漠城里的男男女女都在私下猜测:欧也妮·葛朗台小姐到底会嫁给谁呢?是庭长先生还是银行家的儿子呢?除了这两种猜测,不少人还有其他猜测。有人说,葛朗台老爹野心大得很,他才不会把女儿嫁给庭长和银行家的儿子,他一定会找一个贵族院的议员来做女婿。但是也有一部分人站在银行家这边,他们反驳的理由是德·格拉桑本来就是贵族世家,有钱有势,实力雄厚,而且他们的儿子相貌堂堂、英俊威武。葛朗台毕竟出身低微,索漠城里谁没有见过他拿着削木刀做酒桶,跟这样的人家联姻,他还能不心满意足吗?但是还有一派人支持庭长一家,因为这些人发现,庭长先生可以随时随地地进出葛朗台公馆,而银行家的儿子只有周日才被允许进去,所以庭长先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据地方上老人的看法,像葛朗台老爹这般精明吝啬的人,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家产落到外人手里,所以,欧也妮·葛朗台小姐很有可能会嫁给在巴黎做葡萄酒批发生意的、他父亲的兄弟葛朗台先生的儿子。可是马上又有人对这种传闻表示质疑:第一,葛朗台两兄弟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相互之间早已断了联系;第二,居住在巴黎的葛朗台先生对自己的儿子抱有很高的期望,他并不希望儿子回到小城市,他还瞧不起箍桶匠的女儿呢,他内心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和拿破仑宠信的公侯结成亲家, 而不是和本家结亲。

种说法,众说纷纭。总而言之,欧也妮·葛朗台小姐的婚姻大事也成了这索漠城里,大家都关心的一件大事。城里城外的人不断议论,各种说法此起彼伏。到了1818年初,克吕旭家族似乎战胜了格拉桑家族,因为克吕旭在一件事情上派上了用场。当时,由于德·弗洛瓦丰侯爵急需大量现金,必须出售自己价值三百万法郎的弗洛瓦丰地产。弗洛瓦丰地产以花园、华宅、田庄、河流、池塘、森林而闻名,如果不是急需用钱,侯爵也不会舍得卖掉它。由于能够一次性买下地产的人实在是太少,所以侯爵准备分段出售。克吕旭家族的三个男人用尽办法,打消了侯爵分段出售的念头。他们劝侯爵说,如果分段出售,必须同投标人打无数次官司,才能收齐钱款。另一方面,葛朗台是购买该地产的最佳人选,他可以一次性付清现款。于是,风光美丽的侯爵封地,就这样送到了葛朗台先生的嘴里。当葛朗台搭便车查看新产业时,脑海立刻萌发了一个宏伟的设想,他打算把自己全部家当都搬到这片封地上来,扩展这片侯爵领地。随后,为了把他几乎快要掏空的金库重新填满,他把自己树林里的树木全部砍掉当木材卖掉了。

也许有人会好奇,为什么把葛朗台老爹的家称为公馆?如果你有机会进去看看,你就明白了。葛朗台先生的房屋坐落在城区的上部,在坍塌的城墙脚下。组成门洞的两根支柱和支柱间的拱顶,跟房屋一样,是用凝灰岩砌的。那是卢瓦尔河边特产的一种白石,质地松软,一般用不到二百年以上。在门楣的上方,有一长条硬石浮雕,图案代表一年四季,形象已经剥蚀了,而且通体发黑。这座房子门户紧闭,没有阳光照进来,显得阴冷安静。褐色的大门是用整块橡木板做成的,由于年岁太久,已经出现很多裂痕了。大门的中间,有一个四方门眼,从门眼望去,可以看见稀稀落落的台阶和一个凋零的花园。

客厅正对着大门,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穿堂、书房,也是饭厅,这是一个日常生活的中心,全家公用的起居室。理发师一年两次到这里来给葛朗台先生理发。佃户、教士、县长、磨坊伙计登门时,也是在这里受到接待。这间屋子的整体格调是灰色的,墙壁上有一个镶嵌了螺纹的老式黄铜钟,点缀着刻工粗糙的壁炉架。壁炉架两边各有一座金光闪闪的黄铜烛台,供待客和居家两用。壁炉对面的墙上,挂着两幅水粉肖像。一个破旧的牌桌,摆在两扇窗户之间,桌上画有棋盘。两扇窗子上都挂着窗帘,用的是图尔出产的红绸,两边还系有大坠子的黄丝带。这种奢华的装潢与葛朗台一家的习惯很不调和,但这些都是他买进这所大宅时就有的,还有镜框、座钟、软垫家具和粉红色的角柜,也都是原先就有的。

离门最近的那个窗户跟前,放着一把草垫椅子,葛朗台太太只要坐在那儿,就可以看见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旁边还放着一张针线桌,欧也妮·葛朗台坐的小椅子就在边上。十五年来,她们母女俩天天安坐在这里消磨时光,手里总是做着活计。母女俩就像是家里的女佣,她们需要缝补家人的内衣和被子,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为自己和母亲绣点什么。从四月春暖时起,到十一月冬季降临时止,年年如此。只有到十一月初一,葛朗台才允许客厅里生火,到第二年的三月三十一日熄火,不会有一天的多余时间。他从不考虑春寒和秋凉,只是这样规定。因此,初春和深秋时节,在还没有到生火的日子里,娜农总是想尽办法从厨房炉膛里掏出一些木炭,放进烤火炉,希望可以让太太和小姐抵挡一下寒气。

除了壁炉生火用的木炭要严格限制外,就连蜡烛的使用,葛朗台先生都是经过周密的计算分配的。更不可思议的是,全家的各种物品,多年来,老财迷总是亲自分发的,甚至每日必须的食物如面包,都是由他在早晨分发。

大高个娜农也许是天底下唯一能接受主人如此专制对待的用人了。索漠城里,没有人不佩服娜农的脾气,因为再找不到人能够容忍如此吝啬小气的雇主,大家也因此羡慕葛朗台夫妇能够雇到像她这样好的用人,一做就是35年,而且每年的工钱只有六十法郎。

娜农22岁时,由于长得丑,这个可怜的姑娘到处没人要。她先是在一家农庄里放牛,农庄失火后,她就丢了饭碗。于是,她进城来找差事。葛朗台先生那时还没有结婚,但是他精于算计,当他注意到这个到处碰壁的姑娘后,他就已经盘算清楚,这个体格健壮得如大力士般的姑娘,有着很大的利用价值。毕竟,身为一个箍桶匠,他判断一个人的体力是十拿九稳。于是,箍桶匠雇佣了这个可怜的姑娘,给她衣服、鞋袜,供她吃住,还给她工钱。娜农受到这样的善待,感动得哭了,从此忠心耿耿地给自己的主人做牛做马。她包办了家中的一切家务,每天起早贪黑拼命地干活,总是天刚一亮就起床,到了深夜才睡觉。收割的季节,短工们的吃喝全由她做,她还帮着监管场地,防备有人捡取掉在地上的葡萄。她像狗一样忠实地看护主人的财物,总之,她对主人盲目地信服,无论主人的念头多么不合情理,她都一一照办。

娜农是个从小就受过虐待的乡村女子,所以,她一直记得自己被收留下来的事。她看到葛朗台老爹的笑容,就像是看到灿烂的阳光似的。她总记起自己光着脚,衣衫褴褛地站在葛朗台老爹的工场门口,听到箍桶匠对她说:“你要什么呀,好孩子?”每每想到这个细节,她心中所涌起的感激之情,还是和三十五年前完全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