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久?

想来也是, 如今客栈里只剩下她、君泽和卿久。

可她不想让卿久看到君泽的模样,犹豫的时候,门外的人道:“你不想救他么?”

萧九九一愣:“你说什么?”

卿久道:“君泽。”

“他这副样子出不了城, 等到排查到这里, 你们都会被带走。”

“对你们有恨意的人不少, 你自信能在修真联盟手里保下他么?”

萧九九起身开门。

月光下, 她仰头看向卿久:“你有办法?”

卿久笑:“有个办法,不知道你敢不敢。”

“什么?”

卿久转身,指指迷雾深处。

“永眠地,那里的囚犯都被放了出来,只残留了少量修为不高的。”

“那里深入地底,即便将永眠城轰碎, 那里也最安全。”

他说的不无道理,囚犯身上有烙印, 进入永眠地便会被封印压制, 再次困住,因此出来后绝不会回去, 他们这时候进去,倒的确安全。

可以待到结界消散或是大魔王被灭杀。

萧九九回头看了一眼昏睡的君泽, 想了想,回道:“好。”

·

萧九九背着君泽,在卿久的指引下, 穿过迷雾,往永眠地前进。

不久后, 便嗅到了永眠地那阴冷的气息。

卿久走在前面, 衣衫**开薄雾, 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背影。

萧九九扭头看了一眼将脑袋搁在她肩上昏迷的君泽, 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踩着湿冷的泥土向下,浓雾渐渐散去,但视线依然不清晰,越往下,便愈黑,永眠地不见光亮。

不知走了多久,萧九九察觉到脚下的路面逐渐变得平缓。

四周是一片荒芜,枯枝败叶与稀软的泥土。

卿久停下来,同她道:“差不多了,在此停留吧。”

萧九九将君泽放在干燥的落叶上,仔细查看他的状态。

卿久道:“我去四周看看是否有危险,你在这里等我。”

萧九九知道他修为不高,想拦,他却已经远去,她抬起头,只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衣衫。

黑暗将一切掩埋,很快,这里就只剩下她与君泽两人。

黑暗中有风吹来,携裹着腥臭的味道。

萧九九之所以愿意到永眠地,一是为了君泽,二是她隐约有种感觉,这里似乎同她有什么关联。

她守着君泽待了会儿,卿久却迟迟未归,她试着在黑暗中喊他的名字,未能有回应。

不会出事了吧?

她将君泽重新背起,顺着卿久离开的方向寻去。

可走了许久,也没有察觉到人的气息,卿久……像是彻底消失在了这片黑暗中……

脚边忽然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枝木被踩断的声音。

萧九九猛然朝发声处喝道:“谁?”

那边吓一跳,哎呦一声跌倒了。

萧九九一个闪身出现在那东西面前,抬脚便要踩,可脚落在那东西腰腹上时愣住了。

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

个子不高,只到她腰的位置,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一副害怕的要哭出来的样子。

厉害的囚犯都被放出了永眠地,她应当是战力太过低下被丢下了。

萧九九收回脚,小姑娘快速爬起来,害怕的想要逃跑,却又犹豫着站在原地,看了她半天,终于憋出一句。

“你看见哥哥了么?”

萧九九问:“什么哥哥?”

小姑娘手指比划了一个大圆,认真道:“那么大的哥哥,原本

他每天都陪我的,还给我讲故事,可是前些日子,永眠地乱了套,大家都疯了一样冲出去,说着重获自由什么的。”

“我也跟着要往外走,哥哥按住了我,哥哥说,在这儿待着,十天后再出去。”

“我听哥哥的话,可是哥哥不见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便掉下来,哭哭啼啼的。

萧九九想,她说的哥哥应该是某一个囚犯,在这次暴动事件中离开了永眠地。

小姑娘没什么战斗力,哭的份外伤心,萧九九只好哄:“别哭了,你告诉我哥哥什么样子,我带你去找哥哥。”

小姑娘揉揉红肿的眼睛,点点头,默默走到她身边,看她还背着一个人,原本想牵她的手,改而拉住了她的裙摆。

黑乎乎的小手,抓了一个黑色的手印。

萧九九忍不住笑,带着两个拖油瓶接着往前走。

“你且说说,哥哥什么样子?”

“这地下的人奇形怪状的多,都很吓人,但是哥哥不一样,哥哥好看又温柔。”

“他给我造了房子,种了篱笆,不许别的怪物打我的主意。”

“他还把地底唯一能照到月光的地儿让给了我。”

萧九九有些好奇,便道:“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小姑娘点头,带着她往一处去,眼前的黑暗逐渐变得稀薄,甚至能看到一束小小的月光。

一间小小的瓦房出现在眼前,院中一颗槐树,槐树下是一张木桌,院子四周种着枯萎的花儿。

一截短短的月光铺在院中。

小姑娘推开栅栏,指着花儿道:“这地儿种不活。”

萧九九将君泽放在槐树下的椅子上,四下打量这间房子。

她先前可能想错了,能在这种地方开辟这种院子,还能守住这个小姑娘,她那哥哥可能并非普通囚犯。

她正思量,有人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她……同你很像……”

萧九九眉心一挑,低头看去,握住她的正是一只骨手,再往上看,小骷髅正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看她。

她惊喜道:“你醒了?”

君泽被她的欢喜弄的有些脸红,只可惜萧九九看不出来。

小骷髅微微移开视线,轻轻“嗯”了一声。

“我看看,我看看。”

萧九九很高兴,兴奋的捧着他的脸,顺着他的脊骨摸下来。

作乱的手被骨手按住,他声音低低的,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儿:“别……摸了。”

萧九九收回手,乖巧:“好的,好的。”

小姑娘看到会动的骷髅,整个人都愣住了,兴奋的跑过来,大眼睛忽闪:“哇,好酷啊,会说话的骷髅。”

君泽看着两个一大一小表情相似的人,哭笑不得的道:“你们两个,真的很像。”

萧九九转头看小姑娘,君泽这样一说,她再仔细看,确实有些像。

君泽黑洞洞的眼眶落在小姑娘身上:“她很像小时候的你,尤其是叫哥哥的时候。”

一句话说的两人都沉默了。

小姑娘听到哥哥却激动了:“我哥哥不见了,你们能帮我找找么?”

“我哥哥天下第一好,他会给我梳头,还会缝衣服,他是天下第一,顶顶好的哥哥。”

“你们能不能,帮我找找哥哥?”

听到梳头和缝衣服的时候,萧九九愣住了。

会这两个技能的哥哥,天下间不多吧?

她哥哥,卿久,小妹妹的哥哥,还是在永眠地这种地方……

怎么都觉得很奇怪……

卿久还在这个时候消失了。

不会吧……

她看向小姑娘

,如果她的哥哥真是她想的那个人,小姑娘又与哥哥朝夕相对,也许身上能获得什么记忆……

她想了想,一把握住小姑娘的手,小姑娘莫名的看着她,却没有挣扎。

看着那双与自己神似的眼睛,萧九九逐渐失去了意识。

·

周围尽是吵闹的脚步声,她好像被包围了。

她躲在密林深处,听见外面的搜寻和咒骂声。

“你们说的这种仙草真的有么?我们已经病入膏肓,坚持不了多久,再把体力耗在这上面,万一是假的,那就全完了。”

“那不也得试试?如今疫病在全修真界蔓延,又有几人能幸免?药王谷已经试了那么多方子都治不好,死伤已经过半了,听说魔域妖域那边也不好过,所有人都在找这株【不息草】,要是找到了,大家还有救。”

“【不息草】真这么神奇?真的可以救活大家么?”

“药王谷的谷百是这么说的,疫病会让身体机能在短期内快速坏死,从而药石罔效,但【不息草】的特性是生生不息。他们经过数月的研究,发现利用【不息草】的特性,熬制出的灵药可以解决这场疫病。”

“我也听说了,只要将【不息草】碾碎,它便会自动修复,从而产生一种促进生长的【不息灵液】,这种【不息灵液】正巧可以克制疫病的坏死,将【不息草】反复碾碎,再留给他足以修复自己的【不息灵液】,就可以不断的得到【不息灵液】,疫病就能解决。”

“我们真的能找到【不息草】么?先前也有人带回去了年份浅的【不息草】,修复能力根本不够,如今这种灵草几乎灭绝,我们真的还能找到年份够,足以拯救大家的【不息草】么?”

“只能硬着头皮找下去了,有人说曾在这里见到过巨大的【不息草】。”

萧九九听的清清楚楚,疫病?不息草?这是什么?她又是谁?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软乎乎的,很小很幼,是个小孩子,四五岁的样子。

这不像是她的记忆,这是谁的回忆?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当口,那些脚步已经到了近前。

随着眼前的枝叶被拨开,她与一众人对上了视线。

所有人都是一僵。

她也愣住,说不出话,恐惧与不安在心口浮现。

那些修士看着她的样子,目光很快由震惊变为惊悚随后转为绝望,最后又变成决绝。

她看不懂,只觉得害怕。

有人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

“是……不息草……可是……化灵了……”

“化灵了,是个小孩儿了,有血有肉……”

有人狠声道:“那又怎么样?再怎么化灵,不也是个灵草么?不要把它当成小孩,当成灵草就好了。”

“多余的心软没必要,这只是一株用来救人的【不息草】。”

那些修士的神情变得可怕起来。

她害怕的想逃,却还是被一人抓住手臂,随后倒着提了起来。

她大声喊着救命,眼泪疯狂的掉下来。

没人理会她。

天色暗沉下来。

·

锁链扣上她的脖子和四肢,她被关在了黑暗的铁笼子里,稍微一活动,便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她不敢动,蜷缩成一团。

她听见外面剧烈的争吵。

“它现在是个小孩儿,这样岂不是太残忍了?”

“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一起死么?”

“【不息草】只有碾碎至濒死才会分泌【不息灵液】么?有没有别的办法?”

“谷百带着药王谷的弟子已经研究了三天,没有别的办法,现下只能如此。”

“他是孩子,活生生的孩子。”

“但他也是【不息草】,仅有的一株【不息草】。”

争吵声逐渐降低。

脚步声靠近,门猛然被拉开,随后那门又被狠狠甩上。

有人朝她走来,将笼子打开,伸手将她一把抓了出来。

她惊慌失措的尖叫起来,那人粗暴的将她按在木桌上,木桌上摆满了刀具与锤子,还有剪刀与细长的针。

她泪水糊了满脸,拼命挣扎哀求,那人还是举起一只剪刀,冰凉的利刃猛然朝胸口扎来。

剧烈的痛感让萧九九眼前一黑,撕心裂肺的尖叫起来。

本能让她昏迷,她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浮在空中。

她看看自己的手脚,已经恢复成了大人的样子,只是隐隐有些透明,像个游魂。

她低头看,室内的一切同昏迷前一模一样,中年男修用利刃划开了小孩儿的胸口。

鲜血不断的流出,将一整张桌子都染透了。

她知道了,这果然不是她的回忆,这是那个小孩儿的回忆,躺在桌上的是个小男孩儿,是化灵后的【不息草】。

他已经逐渐失去了气息,但身体机能没有开始修复。

中年男修略一思量,开始用力敲碎他的每一根骨头。

萧九九想起那句话。

彻底碾碎。

已经昏迷的小孩儿又痛醒,开始绝望的哭喊。

他像是一个被不断扯开的破布,烧成了灰,碾成了粉末。

他已经没有了人形。

他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

房间里的哀嚎声逐渐消失,甚至有血沿着门的缝隙流出来。

外面的修士捂着脑袋,痛苦的不敢看。

许久之后暗室的门打开了,中年男修黄岩举着一小瓶透明的**走出,只有薄薄一层。

“成功了,这是不息灵液。”

众人抱头痛哭。

“快,拿去给谷白研究。”

“可这些也太少了。”

黄岩道:“我给他留了少量的【不息灵液】,他已经开始自我修复,等他修复后,就可以开始第二轮。”

众人听到,表情都有些复杂。

黄岩冷声道:“他是【不息草】。”

他临走时吩咐道:“找个人把里面打扫一下。”

众人看着溢出的血,心里一沉,没有一个人接话。

·

萧九九看见血肉开始自我修复,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他伤痕累累的重新生长,一周后,他竟然真的恢复了人形,只是身上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但他竟然真的活过来了。

他被锁在笼子里,他反正会死去,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他嘴唇干涸,眼神苍白,他抱着自己,在锁链下落泪。

胸口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就在这样的状况下,暗示的门再次被打开。

黄岩走进来,站在铁笼前。

他不顾小孩儿的恐惧,将他再次抓出,摁在木桌上。

他冷漠的道:“大家撑不住了,没时间等你愈合,恢复成这样应当也够了。”

他掐着小孩儿的脖子将他死死控制住,另一只手握着剪刀,开始缓慢而折磨的将他一寸寸剪开,再彻底的碾成粉末。

不能快,他会彻底死去,得缓慢的,细致的,按照步骤来。

小孩子翻滚哭泣,挣扎,绝望,最后喉咙呛血,再也发不出一丝儿声音。

萧九九浑身发抖。

她无力承受这噩梦一般的场景,想逃出去,可却无法行动。

是了,她进入的是小男孩儿的回忆,便只能看到他发

生的一切,她逃不出这间屋子。

·

萧九九不知道自己困在暗室里多久,她目睹了他的无数生死。

他一直被锁在笼子里,没有出过暗室一步,他只是不断的复活濒死,又复活又濒死。

他甚至在这样的日复一日的折磨中长成了一个少年。

他长大了。

萧九九几乎落下泪来,他好像在这里困了好多年。

从黄岩偶尔透露的讯息来看,疫情已经因为【不息灵液】得到遏制,危机解除了,但是【不息灵液】依旧用途很广,不能轻易放手。

而且,在这么多年的折磨下,所有人都麻木了,小孩儿麻木了,黄岩麻木了,得到好处的修士也麻木了。

这变成了一件残忍却又顺理成章的事情。

每次黄岩进来,少年都会瑟瑟发抖,这个人折磨了他近十年,他对他本能的畏惧。

黄岩将他锁在木桌上,熟练的用剪刀剪开他的皮肉。

少年低垂着眉目,痛苦的低吼,疼痛是一种,无论多少次也无法习惯的东西。

在少年即将被拆解的七零八落之时,黄岩忽而出了差子,他急功近利,惹得旧疾复发,整个人都瘫倒在地。

他咬牙打坐,闭眼调息。

少年手腕脚腕早就被剪断磨碎,他轻易便从锁链中挣脱,起初他站立不稳,可很快他就可以逐渐行走。

但他依然茫然,他不知道要去哪儿要做什么,他只知道,应该立刻离开这里。

于是他捂着伤口,一脚一个血印的往外走。

屋外空无一人,落了满地雪。

黄岩担心【不息草】被觊觎,便偷偷将他藏到郊外,因此四周都没有行人。

少年踉踉跄跄行于雪中,血迹很快被大雪覆盖。

他头发上,眼睫上都是凝固的血痂和柔软的大雪。

他望着苍茫一片,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

身体愈来愈冷,他的意识逐渐模糊。

自我修复变得越来越缓慢。

要么死在这里,要么被黄岩再抓回去。

这样一想,死在这儿似乎更好。

他身体一阵摇晃,终于体力不支扑进了厚厚的积雪中。

好难过,如果没有化灵就好了……

就在他意识逐渐消散的时候,一只软软的小手伸了过来。

“哥哥,你还好么?”

他努力掀起眼皮,看见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那姑娘很小,像他刚化灵时那般大。

她伸手探上他的额头,惊慌的道:“哥哥,你生病了。”

“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他有些难过,眼眶泛酸,眼泪融化进雪里。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回道。

“九九,我叫萧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