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书昀订的这家私房菜馆就在几公里外,虽隐于闹市,但颇有年头,从外观上看,应该是座从民国时期保留下来的院落,墙根处朱漆褪色,门环上铜绿斑驳,无不彰显著岁月的痕迹,倒是和郑书昀身上沉稳的气质十分搭调。

盛夏白昼长,临近七点,残阳仍未消散,两人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进入吱呀作响的古朴大门,于一处别致的亭台落座。

两旁乱石假山,流水潺潺,水潭中偶尔散出几缕乳白色的雾,也不知是什么原理,身处其中竟半分夏热都察觉不到,也未见扰人的蚊虫,用餐环境分外怡然。

犹记十八岁以前,裴楠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小少爷,生活中唯一的烦恼就是郑书昀,平时没少跟杨岐他们光顾这种烧钱的地方。

可自从成年之后,他为了和继承家业的宿命抗衡,被迫经济独立,再看到这些,只觉得铺张浪费。

服务员上完菜离开后,郑书昀朝裴楠推了个长扁形的盒子过来。

裴楠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很轻,便问:“这是什么?”

郑书昀抬起下巴示意:“打开看看。”

裴楠揭开盒盖,看到里面水墨色调的门票,不由得望向郑书昀,目光从诧异化作惊喜:“你怎么知道我想去?”

这是一场由国内外数位艺术大家联合举办、堪称顶级盛宴的展览,限量门票刚放出来就被圈内行家们一扫而空。由于工作缠身,裴楠没能抢到票,虽说失落,但也未曾告诉周围任何人,只用“非衣木南”那个微博号和粉丝们吐过槽。

郑书昀略微颔首,收回看裴楠的目光道:“我猜的。”

裴楠把郑书昀错开视线的行为当做心里有鬼,便双手抱胸,陡然眯起瞪圆的眼道:“又是门票,又是大餐,无事献殷勤,说吧郑书昀,你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郑书昀夹了个热腾腾的红烧狮子头放进裴楠盘中,淡淡道:“我对你的想法很多,但今晚只是第一次约会。”

对方话音未落,裴楠审问的表情便已然被击溃,他重新看向盒子,发现里面躺着的贵宾票一共有两张。

许是所谓的“恋爱”来得太仓促,明明他和眼前这个男人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但他还是没有实感。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和郑书昀目前的相处模式并无太大变化,可细细想来,却是天翻地覆。

譬如从今往后,他们每一次共进晚餐,都将如同此刻这般,被冠以“约会”的名头。

这家私房菜每周菜谱都是固定的,食客只能提供口味偏好。裴楠对眼前这些看起来普通的菜品并不抱期待,直到咬开第一口红烧狮子头的时候,才明白人家敢把家常菜卖出天价也是有道理的。

郑书昀起先给裴楠夹菜,自己却未动筷子,只是不动声色将目光落在裴楠脸上,看到对方不加掩饰的餍足神情后,平息已久的胸膛才略微出现起伏,仿佛松了口气,继而清冷的黑眸中落了几点笑意,映出遥远天边微末的星光。

用餐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裴楠忽然听到身旁传来惊呼:“裴楠?郑书昀?”

他侧头看去,只见台阶上站着个面容熟悉的寸头男人,裴楠思忖半晌,记起了对方的名字,便站起身寒暄道:“彭凯,好久不见了。”

彭凯是裴楠和郑书昀高中时期的班长,不远处,还有个短发女人施施然而来。

“原来郑书昀的爱人就是裴楠啊?”跟过来的女人笑弯了眼,正是当年班上的学委林璐,她和彭凯在上学期间就是出名的班级情侣,竟十年同路走到了现在。

裴楠闻言,先是慌乱了一瞬,而后扬起唇角,故作不理解地问:“什么情况?”

彭凯摸着后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俩座位有点远,一开始认出郑书昀,没认出你,把你当成小姑娘了。”

裴楠太阳穴微颤,挑起一边眉似笑非笑道:“滚,你才小姑娘。”

其实也不怪对方认错,裴楠脸本就生得精致清秀,腰细腿长,再加之最近习惯把头发扎成拇指大的小揪揪,隔远了看的确有些雌雄莫辨。但裴楠最烦被人说这个。

彭凯笑着给裴楠赔不是,转而同林璐一道跟郑书昀打招呼。

郑书昀“嗯”了一声,点头示意。

他半小时前便发现这二人朝他们这边频频观望,因而当对方不合时宜地过来打招呼的时候,他直接沉下了面色,又被林璐刚才那句“爱人”稍稍取悦到,冷淡的神情明显缓和了几分,却由此给了彭凯这个自来熟可趁之机,询问能否坐下叙旧。

林璐接着道:“说来也巧,凯哥前几天整理老照片的时候,刚好看到你们两个参加活动时的照片了。”

裴楠好奇问:“什么活动?”

彭凯拿出手机晃了晃:“要看吗,我上传云盘了。”

裴楠自然是想看的,毕竟郑书昀向来不爱拍照,他几乎未曾见过郑书昀过去的影像。

彭凯和林璐顺势坐到裴楠身边,调出相册后把手机递给裴楠,封面那张泳池前的集体合照瞬间勾起了裴楠的回忆。

彼时,他特意挑了个远离郑书昀的地方站定,任凭其他同学将人气颇高的郑书昀团团围住,却在拍照前的瞬间,发现郑书昀不知何时穿越人群出现在他身边,因此他面对镜头时的表情极不自然,而与他相贴而立的郑书昀依旧是那副挺拔又冷淡的模样。

那会儿正值高一的夏天,省里即将举办高中生业余游泳比赛,每个年级按要求选拔出男女各一名选手参赛。

由于有班花参加,男生们普遍跃跃欲试,裴楠恰好擅长游泳,又正处在锋芒毕露的年纪,便也去报了名,但在报名前,他还是专门确认了郑书昀并没有报名的打算。

然而,明明说好不参加的人,却在集训开始的那天突然出现在游泳馆内,抢尽了他的风头,轻而易举夺走了班花的视线。他气不打一出来,当即断定郑书昀是故意的。

裴楠缓缓翻看着训练照,听彭凯说:“想当初你和郑书昀为了争比赛资格,闹得针锋相对,如今看到你们化干戈为玉帛,其实还挺感慨的。”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郑书昀,见对方正端坐在一旁拿手机敲字,镜片后的目光晦明难辨,似乎对过去的青春回忆并不感兴趣。

裴楠又往后看了几张照片,翻到彭凯和一个男生勾肩搭背的合影时,彭凯立刻伸手划了过去。

他对于这个男生的记忆原本已经早早淹没进时间洪流,却又被彭凯多余的举动翻了出来。

这男生叫徐柄澜,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暴发户有两个臭钱,拉帮结派四处找茬,当年不知从哪听说班花对裴楠有意思,便开始处处针对他,甚至有一次还找了两个社会青年把他堵在校门口笑嘻嘻地“谈话”,好在那时他爸的司机正巧来接他。

以至于当裴楠在游泳馆见到徐柄澜的时候,他断定接下来的训练生活怕是要不得安生,并且迅速盘算好怎样回击,却没想到不仅无事发生,对方还离他远远的,像是刻意避开他。由于徐柄澜此后再也没作妖,他轻松便将这个人抛诸脑后。

对于那些不太美好的青春过往,两人心照不宣,但裴楠还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没事,我早没放心上了。”

裴楠说着,继续滑动屏幕,手却在某一时刻顿住,目光定格在了一张斜拍角度的照片上。

离镜头较近的地方,郑书昀裹着浴巾坐在泳池边的休息台上,而他视线另一端的领奖台上,裴楠神采飞扬地捧着参赛资格证,与同样夺得参赛名额的班花一道合影。

裴楠当时那颗被巨大喜悦充斥而未能产生疑惑的心,此刻忽然冒出几分异样:凡事都要压他一头的郑书昀,居然在正式选拔赛那天输给了他。

不间断地回想起过去,裴楠视线略微失焦,指尖不经意触了两下照片,使得照片被放大数倍,郑书昀轮廓分明的英俊侧脸就这样陡然占据了整个屏幕,包括唇边那抹原本难以注意到的弧度。

郑书昀在笑。

裴楠面上微不可察地凝滞须臾。

林璐也发现了,惊讶道:“哎哟,郑校草该不会是在看咱们班花吧?”

彭凯贼兮兮的表情昭示他心中已有定论,却还是摩挲着下巴佯装推理地说:“这个角度一共就三个人,总不能是在看给他们颁奖的教练吧?”

彭凯语气满是调侃,却反倒让裴楠注意到了被他忽视的游泳教练,他记得这位游泳教练是入选省队的体校生,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年轻帅气,风趣幽默,深得大家喜欢。

接着他又想起,郑书昀和教练的关系似乎不错,据说郑书昀当初在报名截止后插队进集训,还是教练给开的后门。

他看着郑书昀唇边那异常柔和的笑,忽然产生了某种无端的联想:郑书昀少年时期,曾有过一个藏在心里暗恋的人。

下一秒,久未出声的郑书昀忽然道:“我看的是他。”

三人闻言,同时看向郑书昀,只有裴楠与他视线交错,拥堵的心绪骤然被搅散,心脏不由得漏了一拍。

彭凯和林璐纷纷将目光落在相视的二人间,逡巡片刻,自然没信以为真,毕竟谁都知道这两个人当初水火不容的关系,便只笑了笑,权当郑书昀是有偶像包袱,不愿意承认当初的自己也曾对人动过凡心。

道别时,彭凯说自己打算以班长的名义举办一场高中同学聚会,初步定在九月,希望他们都能到场。

离开饭店,进入车里,裴楠低头系安全带的时候,用下巴抵住锁骨上方,状似闲谈般说:“这会儿没外人了,你偷偷告诉我,你看的人到底是谁?是那个特别帅的游泳教练吗?”

他话里透着八卦的语气,心里却始终萦绕着几分不适,他将缘由草率归结于郑书昀刚才拉他挡枪的行为。

然而,引擎发动的瞬间,他听见郑书昀道:“是你。”

“你怎么还骗——”裴楠不由得气血上涌,抬高音量瞪向身旁的男人,却不期然落进了一双深沉的黑眸中,后面半截话卡在了唇边,半晌才放缓语气,狐疑道,“那你无缘无故笑什么啊,该不会又是在嘲笑我什么吧?”

他原本觉得郑书昀那抹笑容很温柔,让人看罢止不住地心旌摇曳,全无半分恶意,可得知对方真的是在看他之后,他又不这样认为了。

郑书昀打着方向盘,将车拐到马路上,淡声道:“为你感到开心。”

裴楠将这六个字掰开揉碎了咀嚼,却还是无法理解:“可我赢了你。”

郑书昀道:“嗯,但这两者并不冲突。”

裴楠微微怔住,定定望着郑书昀开车时专注的侧脸,看那凌厉的轮廓线被一盏盏路灯光忽明忽暗地扫过,却仍旧如同完美雕塑般眉眼不动,未见半分说谎嫌疑。

一时间,裴楠有好多话想说,几度开口,却又仿佛患上失语症般不知从何讲起,该怎样组织语言,终是只不痛不痒撂下句:“算你还有点比赛精神。”

他语气揶揄,但内心深处却难得敏锐地察觉出,这整件事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然而高中的事实在太过久远,关于那场选拔赛,他能清晰且完整复盘的,唯有当时赢了郑书昀后的心潮澎湃,此外便再不记得其他任何细节。

路程过了大半,裴楠拆了颗刚才从私房菜馆带出来的水果糖放进嘴里,问郑书昀:“吃糖吗?”

郑书昀道:“我不爱吃甜的。”

裴楠恍然想起似乎的确是这样,他虽从未主动了解过郑书昀,但却对郑书昀的个人习惯了如指掌,总之全和他反着来就对了,就连口味都是南辕北辙,简直天生不对盘。

然而,就在刚才那顿晚餐里,几乎所有菜品都偏向甜口,显然是郑书昀提前嘱咐过厨师的。

裴楠心尖蓦地微动,转头看向窗外。

路边静谧地香樟树梢头,栖着一弯清浅的月。

今夜的月色真美。

*

车驶入别墅区停稳后,郑书昀同裴楠一道下车。

裴楠疑惑道:“你不去停车,跟着我做什么?”

郑书昀垂眸,视线落在裴楠仰起的脸上,道:“送你回家。”

裴楠不解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家就在你家对面,统共也没几步路。”

郑书昀道:“可我们在谈恋爱,忘了吗?”

裴楠怔了半秒,而后嘟囔:“没忘。”

两人并肩朝裴家走去,步子越迈越缓,却陷入无端的沉默。

裴楠不动声色观察身边的人,总觉得对方好像是在怪他反应迟钝,没有好好履行应尽的“责任”。

走到院门前,裴楠做贼似的四下看了看,确认夜黑风高后,单手勾住郑书昀的脖子,仰头贴上了他在夜色下微抿的唇,一触即分,纯情得如同风拂过云端,险些不着痕迹。

“这样够了吧?”裴楠将郑书昀眸中难得的错愕尽收眼底,有些脸热地转过身,单手插兜,朝后方酷酷挥手,“明天见。”

目送裴楠背影匆匆消失在视线中,郑书昀这才用舌头抵了下唇齿间,触到一颗草莓糖——是裴楠刚才从自己嘴里渡过来的,被裴楠吮吸得只剩下一小粒。

他对甜食一向无感,但从这一刻起,他忽然无可自拔地爱上了草莓的甜味。

*

裴楠刚进家门,兜里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到郑书昀发的消息。

暂时先不拉黑:“很甜,但不够。”

裴楠心说郑书昀不是不吃糖么,但还是轻挑眉峰回复:“你要是想要,明天在车上再多给你一些。”

暂时先不拉黑:“嗯,记得提前出门,不然会迟到。”

裴楠盯着这行字良久,才意识到郑书昀这个黑心律师想要索取的根本不是糖,刚平复没多久的心弦又被轻易拨乱。

然而,更让他心惊肉跳的还在后面。

当他穿过玄关进入客厅的时候,赫然看到站在窗边的顾南枝,她正拎着水壶,给一株还未开花的小桂树浇花。

而这扇落地窗的朝向,正对着他家院子的大门,视野相当通透。

裴楠想起刚才的所作所为,只觉得自己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在自家门口亲人。

他一瞬间如芒在背,却听见顾南枝道:“回来了,晚上和谁一起吃的饭?”

裴楠心跳到嗓子眼,从喉间挤出三个字:“郑书昀……”

顾南枝顿了顿,问:“你声音怎么哑了?”

裴楠是心虚才说话变调的,他掩饰道:“有点上火。”

顾南枝点点头:“等下我让王姨给你泡点金银花茶送到楼上去。”

裴楠虽然十分不喜金银花的味道,但此刻根本不敢拒绝,连忙应声说好,随即又在原地站了半晌,发觉他妈仍然在浇水,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才略微放下高悬的心。

“妈,那我先上楼了,你也早点休息。”

裴楠轻声说完,转身朝楼梯口走去,刚要迈上台阶的时候,听到顾南枝叫住他:“对了楠楠。”

裴楠停下脚步,回头,“怎么了?”

顾南枝语气没什么波动,依旧背对着他,表情难辨道:“明天晚上叫小昀来家里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