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楠看看郑书昀怀里的花,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瓶,半天才将对方话中的主次捋清楚,究竟谁做谁的陪衬,心中不免更为诧异,却又无从分辨郑书昀的意图。

面对郑书昀这种故作高深的惯犯,他本可以像以往那样不做它想,任对方开心就好,可在这短短两个月里,他已经在郑书昀身上留下了太多未解的疑问,而郑书昀也曾不止一次向他发出暗示,邀请他了解自己。

于是走出收藏室的时候,裴楠紧跟在郑书昀身后,进一步追问:“用这么昂贵的古董插两百块的花,你不觉得浪费?”

郑书昀侧头,视线从盛放的粉色花团划过,落到身边人云蒸霞蔚般的脸上,“花在经人手的那一刻,就被赋予了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

这句好似随口而言的话稍显拗口,但又并非词不达意。裴楠稍作思索,垂首盯着瓶子的视线出现短暂失焦,回到客厅时忽然抬头,瞪圆眼睛问:“你不会想说,因为这花是我送的,所以你很珍惜吧?”

郑书昀收回看裴楠的目光,四下寻了处适合放花的空飘窗,唇角微动:“还不算太笨。”

若是以往被郑书昀用这种明确带有贬义色彩的词汇揶揄,裴楠必然会竖起全身倒刺,与对方针锋相对,但此时此刻,他心头却平白无端起了一丝不算恼人的痒意。

“只是一束花而已。”裴楠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垂头耸肩,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却在说话时轻微抬起眼皮,用余光看向郑书昀。

只听郑书昀“嗯”了一声,又用比平时略缓的语调道:“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好似一只被无限放飞高天、徜徉在和暖的风中的风筝,晕晕乎乎仿佛要断线之际,突然被地面的人收线扯落,裴楠胸膛不知何时高悬的心脏,在郑书昀话音落地的瞬间跌回原处,回归了最初的安分。

他再度低头,看向手中的青花瓷瓶,意识到郑书昀此举,似乎只能说明他是个精通人情往来的合格的朋友,仅此而已。

坐在飘窗边插花的时候,裴楠动作极慢,生怕把瓶子摔了。

郑书昀就倚在他身后两米外的墙边,抱臂看他。

从专注认真的侧脸,越过别在耳后的柔软发丝,到发间露出的一小截白皙脖颈、顺承而下单薄笔挺的脊背,再到没有一丝赘余的细腰,以及因为前倾的动作而微微翘起的饱满臀部……所有属于这个男人的一切,于郑书昀而言,都要比他手里的花生动万分。

裴楠专心致志地做着全新尝试,并未察觉到落在他身上游走无数遍的视线。

他虽从没插过花,但胜在有艺术细胞,将主花和配花拆分后再错落有致地重组起来,竟相较原先的更为好看。

抽出最后一支花,裴楠正思索着找地方插入,忽然感觉背后覆上一层灼热的温度,紧接着,鼻间盈满熟悉的木质气息。

心神毫无防备受到干扰,裴楠手腕一抖。

花从指间跌落的瞬间,被一只越过他肩头、擦着他颊边而至的手牢牢捏住。

紧接着,他耳畔响起略带病态哑意的声音:“花要掉出来了。”

短短一句话,听似是在解释什么,但这朵花是被郑书昀吓掉的,因而构不成对方忽然凑近的缘由。

裴楠“哦”了一声,从郑书昀手里接过花,却恍然忘了方才构思好的插花位置。

窗外嘈杂的雨声不知何时被驱散而空,鼓动耳膜的只剩下因为发烧而粗重沉缓的呼吸声。

身后的男人将花捞起后,并未退后,仍保持着弯腰的姿势,默不作声地看裴楠插花。

事实上,他在倾身的那一刻,便敏锐地察觉到了裴楠乱掉的呼吸。然而,想要佐证一个不可思议的推论,这短短数秒的样本远远不够,还需要收集更多更久。

这样一坐一弯腰的状态,两具身体分明没有办法贴在一起,却仿佛隔着空气,一点点交融了体温。

裴楠拿着那枝落单的花,手悬在瓶口摇摆不定,注意力却控制不住地悉数往身后跑去。

渐渐的,他感到脊背淌下汗来,心猿意马间,终于忍不住提醒:“郑书昀,你好热。”

他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微微侧头,正巧让郑书昀瞥见了他脸上一抹浅淡的绯红,就好像真的被烫到了一样。

对这异色进行粗浅判断后,郑书昀进退未定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惊讶。

*

郑书昀虽然没去律所,但依旧离不开工作,无愧于“工作狂”的美誉,整个下午都坐在沙发上处理积压的事务。

上午在画室的时候,裴楠觉得郑书昀孤家寡人,又伤病加身,肯定诸事不利,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然而等他匆匆忙忙赶回来,却发现好像并没他什么事儿。

窗外暴雨不歇,裴楠戴着耳机,在郑书昀旁边百无聊赖刷了会儿短视频,正打算去楼上取平板画画,忽然看到郑书昀另一侧的沙发角落放着本影集,封面很眼熟。

他走过去,拿起来一看,里面竟是他小时候的照片。而就在几天前,郑书昀还和他妈一块儿坐在他家沙发上看过这本影集。

他疑惑地问:“这玩意儿怎么在你这?”腰子—

郑书昀从工作中抽身,扫了眼道:“你妈送我的。”

裴楠愣了半晌才道:“她送你就要啊,你是垃圾回收站吗?”

郑书昀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裴楠一顿,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口不择言了,但他的本意是想问郑书昀,他的童年照于郑书昀而言除了是几张废纸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

重新在郑书昀身边坐下,裴楠翻开手里的相册,一下便来到1/3处的某一页,那里夹着他五岁时穿着鹅黄卫衣对镜头比耶的照片。据顾女士所言,这是二十年前的春游纪念。

正要翻页的时候,裴楠忽然看到靠近书脊处的页角似乎有些轻微凹陷,就好像有人经常翻看这页一样。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手感证明了他的判断。

裴楠眯了眯眼,想到什么,大咧咧地对郑书昀摊开手道:“既然如此,为了公平起见,把你小时候的照片也交出来让我过目吧。”

他和郑书昀是十岁左右认识的,彼时的郑书昀已然成功长成了一朵高岭之花,冷若冰霜,人见人畏,此后的十几年里一直未曾变过,所以他非常好奇郑书昀的幼崽时期。

毕竟人不能,至少不该与生俱来是个冰块,从小到大没有一点可爱之处。

裴楠唇边露出狡黠的笑,却见郑书昀摇了下头,淡然道:“我没什么照片。”

他第一反应是郑书昀骗人,但回想起郑书昀空****的房间,又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于是不解道:“不拍照,怎么留下特殊纪念?”

郑书昀道:“我生活中值得纪念的事情并不多。”

“哪怕不多,也总会有吧。”裴楠反驳完顿了顿,指着春游照上的日期,故作不经意地举例,“比如你那个小竹马,你说恰好是这天认识的,还说是第一个朋友,那么要好的关系,怎么都不跟人家合个影?”

听裴楠提起此事,郑书昀表情顿了顿,咳嗽两声,仍不露声色道:“我不像你记性那么差。重要的人和事,我通常放在心里,无需照片提醒也能想起来。”

裴楠并未察觉到郑书昀神色细枝末节的变化,伸出一根手指揉揉鼻子,心说郑书昀还真是本性难移,都病弱成这样了也不忘见缝插针地拉踩他一下。

他哼哼出声,挑高一边眉毛道:“那我考考你,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说个地点就行。”

郑书昀未语,略微转头,优先将目光落在了翻开的相册上。

透过薄薄的纸张,仿佛看到二十年前。那个不请自来唱歌逗他开心的人,帮他拼好摔坏的模型的人,为他弄伤了手腕的人,还有诚心诚意要和他做朋友的人,皆是眼前这个记忆比金鱼还短暂的鹅黄色小朋友。

所以,在裴楠问出这个问题的第一瞬间,他心脏便无法克制地微动了一下,但再看裴楠咧着红润的唇瓣,一副笑得缺心眼的模样,他就明白了对方不可能突然恢复记忆。

短暂的沉默就此蔓延,不知为何,裴楠胸口泛起一丝紧张,开始怀疑郑书昀会否答不上来,当郑书昀双唇微动的时候,他心跳甚至略微凝滞了须臾。

紧接着,他听见郑书昀缓缓出声,却是一个简短的反问:“你记得?”

“我当然记得啊,那天我爸妈领我来你家做客,你在偏厅写书法,对我视而不见,后来我不小心把墨弄到你的宣纸上,你还生了一下午气。”裴楠指指偏厅方向,用手比划,“当初那里摆了几盆翠竹,还有块儿绣了金线的大屏风,好像是有凤来仪图。”

他事无巨细地说完,似是在向郑书昀炫耀自己的记忆力,可对方却轻微蹙起眉心。

“你记错了。”郑书昀说。

“扯呢,就凭你那天不可一世的嚣张态度,换谁都不可能记错吧,还说我记性不好,你连十一岁的事都能忘。”裴楠语气十分笃定,甚至有点溢于言表的急迫。

郑书昀没再和他争论这个,拿起一叠纸质文件,继续工作。

一晃快到晚餐时间,裴楠本想亲自开火给郑书昀露一手,但看到那间崭新到发光的厨房后,感叹了一句“不愧是郑律家的厨房,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叫了外卖。

等外卖期间,裴楠把昨天和今天的脏衣服一并清出来,团成一团抱在怀里,路过书房时顺嘴问郑书昀:“你有衣服要洗吗?你的手应该不太方便。”

郑书昀“嗯”了一声,挑了几件无须干洗的衣服,放在裴楠那团衣服上,隆起的布料瞬间挡住了裴楠小半张脸。

“谢谢。”郑书昀说。

“不用,反正顺路。”

裴楠嘴唇贴着郑书昀的衣服闷声道,说完便转身离去,脑后束起的小揪揪随着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左边裤脚卷起,右边裤脚松落,趿着啪嗒作响的拖鞋,俨然一副居家状态。

明明只是一人之力,却让整个冷清的别墅都热闹了许多。

等裴楠的背影连带那不小的动静一起消失在楼梯之后,郑书昀才收回视线,在心口难得涌起的暖意中,低头看了眼自己缠满绷带的双手,忽然觉得这手伤虽然碍事,但再好慢些也无妨。

烘衣服的时候,裴楠烟瘾犯了,又怕烟味儿勾起郑书昀的瘾,只得从口袋里摸出根从画室带回来的零嘴棒棒糖,塞进嘴里充数。

抱着干衣上楼,裴楠再度路过书房,依稀从虚掩的门缝里听到郑书昀在和人视频电话,便没有打搅他,直接将他的衣服拿去了自己目前住的主卧。

刚进衣帽间,裴楠就接到了杨岐打来的电话。

对方笑吟吟问:“老裴,几天过去,消气进度如何了,要不要来我这喝一杯?”

裴楠呵呵道:“唐某人呢?”

杨岐道:“正谋划着怎么灌你酒。”

裴楠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若只是普通的酒肉朋友,兴许他们的往来就彻底断在那晚了,但他和唐予川到底还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谁有点什么小毛病,双方都清楚得很,这么多年也一直能互相包容,何况那天发生的事,说到底也并非和他全无干系,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他才是那个最看不惯郑书昀的人,如若不然,唐予川也不会在见到他之后,态度变得更为嚣张。

裴楠叼着棒棒糖,含糊道:“先欠着,改日再去你那儿,这两天要照顾病患。”

杨岐调笑的语气立刻收紧几分:“你家有人生病了?”

裴楠道:“不是亲人。”

杨岐沉默半晌,狐疑道:“你该不会偷偷谈恋爱了吧?”

裴楠嗦着棒棒糖,懒洋洋道:“我要是有女朋友了,第一个介绍给你认识。”

聊了几句挂断电话,裴楠四下打量这个偌大的衣帽间,也不知道衣服该放在哪里,便随手拉开一个柜子,入眼的全是**。

正当他要关上柜门的前一秒,忽然毫无防备地,在众多黑色中看到一抹熟悉的紫色。

裴楠:?

草,不是吧?

他瞳孔发起不小的地震,错愕地将那条卷好的紫色**从四方隔间中拿出来,翻开裤腰的尺码一看,果真是他两个月前落在郑书昀家里的那条。

他愣愣地盯着这条干净的**,鬼使神差放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扑鼻而来。

裴楠思绪有一瞬的停摆,而后飞速运转起来——

他刚才看过了,郑书昀家没有**清洗机,而以郑书昀洁癖的性子,势必不会将内衣和其他衣物放进同一个洗衣机,何况还是他一个外人的**。

短暂的头脑风暴后,裴楠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手洗。

不仅洗了,还叠好放进了衣柜。

郑书昀哪怕是近视眼,在这期间也有无数个机会发现这不是自己的**。而以郑书昀的个性,当垃圾丢掉才是正常。

若说郑书昀原本是想找个机会还给他,但由于工作太忙忘了,便一直搁在衣柜,倒也并非不能勉强理解,可裴楠胸口还是泛起了挥之不去的异样。

那刚被收紧的风筝线,似乎也有了再度放飞的趋势。

毕竟他向来不擅长揣测郑书昀,亦无法设想,郑书昀一个边界感如此强的人,站在水池边帮他搓**会是怎样的场景。

他只要略微一做勾勒,心就开始怦怦律动,好像要跳出来一样。

放好郑书昀的衣服,他思忖半晌该如何处理这条**,是直接拿走,还是跟郑书昀说一声。考虑未果,他被外卖员的电话打断思绪,便先将**卷好了放回去,匆匆下了楼。

拿到晚餐后,裴楠又撕了根棒棒糖含着,走到书房门口,他顺着虚掩的门缝推开门,打算喊郑书昀吃饭,却发现对方还在和人打视频电话。

郑书昀没戴耳机,但由于距离较远,裴楠听不清电脑另一端的人说什么,只知道是个年轻男人,他还隐约听见对方叫郑书昀“Chris”。

而郑书昀不知听到对方说了什么,目光忽然变得柔和,眼底似是含着浮动的笑意,丝毫不见平日里严肃淡漠的模样。

裴楠未语,只微微眯眼,透过细密的睫毛盯着郑书昀被护眼灯模糊掉冷锐的脸,若有所思般用两根手指轻轻扭动糖棍。

约摸半分钟后,郑书昀挂断视频,起身朝他这边走来。

他回过神,问郑书昀:“谁啊,打了这么久的视频?”

郑书昀道:“一个老熟人。”

裴楠问:“我认识吗?”

郑书昀道:“你没见过,是我在国外呆的那几年认识的。”

裴楠曾听他妈说过,郑书昀六岁到十岁期间都是在北美生活的。

因此,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将这位“老熟人”和郑书昀那个意义非凡的竹马对上了号。

原本连个照片都没有的虚无缥缈的存在,突然化作了具象的人,裴楠有一瞬难以消化。

他忽然意识到,郑书昀不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或许并非因为对方记性不如他,很可能只是他们的初遇于郑书昀而言不够重要,也就不值得放在心上。

这么一想,裴楠心里忽然有点没着没落的,仿佛失衡一般,下一秒,他听见郑书昀继续说:“他打电话来告诉我,他马上要回国了。”

最后一点艰难维持的平衡感终于被对方轻而易举打破,裴楠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只是点点头,故作寻常地“哦”了一声。

郑书昀视线在裴楠脸上缓缓逡巡,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来告诉你一声外卖到了。”裴楠表面神色无异,转而又道,“还有,我现在打算出门。”

郑书昀顿了顿:“不是要和我一起吃晚餐吗?”

裴楠道:“嗯,突然有约了。”

裴楠出门很快,没注意到所剩无几的手机电量,嘴里的棒棒糖也未化完。

略带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本该提神醒脑,却使得情绪愈发趋于烦躁郁闷,如同产生了戒断反应。

他将这样的不适归咎于收效甚微的棒棒糖,于是将那硬质糖果一口嚼碎,吞入腹中,换上一根货真价实的香烟。随着第一口烟雾散出,那种低沉的感觉才略微得到舒缓。

瓢泼般冲刷人间的骤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傍晚的天际如同被洗过一般变得清澈透亮,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仿佛天边的乌云悉数坠成了淤泥。

而他胸口的那片乌云,好像又飘了回来。

他夹着烟,拿出手机给杨岐去了个电话,让对方准备好酒,他马上就到。

*

裴楠进入酒吧的时候,唐予川穿着身骚包的潮牌已经坐在吧台前,杨岐亲自调酒。

两人在杨岐的见证下碰了碰杯,算是握手言和,谁也没再提那天在饭店包厢的事情。

背靠嘈杂的音浪,屁股还没坐热,裴楠又遇到个熟人。

乔唯看到裴楠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偶遇的惊喜,而后顺理成章地坐到了裴楠身边,还蹭了几杯酒吧老板的免费特调。

正巧裴楠今天下午翘了半天工作,便和乔唯聊起画室。乔唯说他有些需要做设计的甲方资源,可以牵线搭桥。

恰在此时,附近的一个身材矮胖的谢顶男突然夹着手机开始大声打电话,大致在讲他偷看合租室友的手机,发现对方是个污染空气的死gay,还说觉得对方对他有企图。

那破锣般的声音太聒噪,吵得裴楠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愈发阴沉几分,待人走后,裴楠骂了句:“傻逼吧,同性恋只是喜欢同性,又不是人畜不分。”

杨岐闻言,推过来一杯色泽漂亮的鸡尾酒,似笑非笑道:“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替同性恋群体仗义执言?”

裴楠心神微滞,依稀觉得杨岐话里有话,便敷衍道:“以前那是没碰上这种弱智。”

舞池前方换了节奏更动感的DJ,乔唯对裴楠提议道:“看小裴老板心情不好,要不要去发泄一下?”

正巧喝酒喝腻了,裴楠侧头看了眼不远处律动的人群,便扭动肩背起身,招呼正在撩妹的唐予川道:“一起吧。”

三人并肩走了几步,乔唯忽然凑近裴楠耳边,避开唐予川问:“老板喜欢同性吗?”

许是酒精作怪,裴楠思绪空白了几秒,才道:“我喜欢妹子。”

乔唯狭长的眼眸微眯,藏住那几分含趣的目光,唇边却露出略显遗憾的笑:“这样啊,看来不止一个人没机会了。”

“嗯?”裴楠侧过脸,微微扬起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机会?”

乔唯笑着摇摇头。

进入舞池的时候,裴楠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毫无知觉地被对方多瞧了好几眼。

*

二十公里外,郑书昀在家中接到好友项旭的电话。

他最近代理的案子和土木工程有关,正巧项旭是这方面的专家,能给予他专业上的帮助。

正事聊完后,项旭换了个贼兮兮的口吻问郑书昀:“对了,你猜我刚才在酒吧看见谁了?”

郑书昀事务繁忙,没空与他逗趣,捏了捏眉心道:“说重点。”

项旭道:“行行行,我发照片给你,但不知道认错人没有,毕竟那天就见过一面……你这位意中人的行情似乎挺好的啊。”

郑书昀打开微信,同时弹出的照片中,裴楠正和乔唯讲话,不知是因为酒吧环境嘈杂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两人凑得极近,乔唯一条胳膊还搭在裴楠肩头。

落在电脑屏幕上的眼神逐渐冷了起来,郑书昀握于鼠标的指尖轻微绷紧,而后关掉了和项旭的对话框。

许是意识到郑书昀突然间的沉默,项旭语气略带试探道:“兄弟,我不会是撞破了什么不该撞破的事情吧?”

郑书昀没回答他的话,只给出简短的两个字:“挂了。”

随即切断通话,他拨通了裴楠的手机,对面的拨号音一声比一声漫长,许久都无人接听,直到系统自动挂断。

*

夜间时分,由于外来车辆开进别墅区的登记流程过于繁琐,裴楠让出租车停在了最后一道安保前,下车步行。

临近十二点,夜色下渺无人迹,进入住宅区后,有一段路的路灯不巧在今天的雷暴中坏了,四周安静得有些渗人,偶尔有微风吹过,带动两旁灌木的沙沙作响。

走了几步后,他听见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好像是某种劣质胶鞋摩擦地面,和他步伐频率相当,如同跟踪,可等他猛然回头的时候,却又什么也没有。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下,饶是平素胆子比天大的裴楠也有些发怵。

裴楠双手插兜,不由奔着道路前方微末的光亮加快步速。

踏出这条路的瞬间,他看到不远处,郑书昀的住处,那扇沉重的黑色院门被人从里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瞥见他之后,又站定,在冷白灯光的映照下如神似佛。

仿佛吃了颗速效定心丸,裴楠绷紧的心弦骤然松懈,紊乱的脚步也在同一时间缓了下来,再走近些,眼前逐渐浮现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那面孔仍旧帅得万里挑一,只是眸色清冷,唇线紧抿,下颌微抬,再配上因病失去血色的苍白肤色,可谓是冰冻三尺。

看着眼前衣衫略显单薄,好似匆匆出门的郑书昀,裴楠疑惑问:“你有什么急事吗?”

“怎么不接电话?”郑书昀无视了裴楠的问题,垂头看向走到自己面前的人,语调低沉,却又不同往日的毫无波澜,似是藏着几分不虞。

裴楠“啊”了一声,解释:“设置成静音没听见,后来没电关机了。”

说罢掏出断气的手机在郑书昀面前晃了晃。

郑书昀喉结微动,辨不出情绪,转身抬起受伤的手,欲打开院落大门,被裴楠挡住,帮忙摁了密码锁。

裴楠靠近的瞬间,郑书昀从对方原本干净清爽的颈间闻到某种甜腻的男士香水味,他眉心拧起,压下心头骤然的翻涌,往旁边退开两步,由于动作不够隐秘,被裴楠收入眼底。

回味郑书昀方才近乎刻意的疏远,裴楠有些不确定。

走近住宅门前的一瞬间,他盯着两人之间接近一米远的空隙,不动声色地靠近郑书昀几分,很快又被对方拉开了距离。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裴楠原本在酒吧发泄后趋于平静的心再度躁动起来,他略有不满地问:“郑书昀,你离我这么远干嘛?”

郑书昀看也不看他,只低头操作指纹锁,简言道:“你身上有难闻的味道。”

裴楠下意识抬起大臂,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又转头看向身旁男人岿然不动的眉眼,几乎捕捉不到任何表情波动,就好像对方只是随口说了句话,不掺杂别的情绪。

类似的话,郑书昀其实在两个月前就说过。

想起自己十几年来被郑书昀轻视的桩桩件件,胸口的躁动愈发扩大,进入玄关的时候,裴楠终于没忍住,抛出了那个历史遗留问题:“你怎么总是嫌弃我啊?打从第一回 见面那天起,你好像就特别看不上我。”

迎着客厅天花板倒悬而下的璀璨吊灯,郑书昀的眸光在裴楠话音落下时骤然敛紧,凸起的眉骨在他眼睛上打下昏暗的阴影,恰到好处地盖住那略微异动的神色。

而这样掩饰而来的深沉看在裴楠眼中,却是默认。

以往这种时候,他会燃起强烈自尊,主动和郑书昀保持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今日心情欠佳,又因为对方莫名其妙的疏远,心头骤然火起,此时此刻偏不想遂了郑书昀的意。

于是他两步走到郑书昀身前,故意贴紧他道:“问你话呢郑书昀,为什么不回答我?”

郑书昀又往旁边挪了半步,裴楠不依不饶地继续凑近,但由于没注意脚边圆毯掀起的一角,鞋尖毫无防备地绊上去,身体在一瞬地挣扎间失了平衡,整个人朝前扑去,又被两条强有力的胳膊护住腰背,绕开茶几桌角,和身后那人一并向后倒在了沙发上。

松软的沙发采用记忆材料,能根据体型变换形态。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叠加上去,使得坐垫和靠背之间形成了一个仿佛要将两人困住地锐角凹陷。

裴楠今夜喝的酒度数不高,虽不至于醉,但酒气冲上头的时候,还是有点发晕,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坐在对方小腹上,臀部压着什么。

清晨无意撞见的景象,再度浮现在脑之中。

裴楠如同被火烧了屁股,想要起身,却由于后仰的姿势一时找不到着力点,反复几次失败后,便选了一个最笨的方式——手撑着坐垫向后挪动。

但这就意味着裴楠整条腿都要从郑书昀身上经过。

郑书昀穿的是棉制休闲裤,裴楠大腿擦过轻薄的布料时,毫无阻碍地感觉那皮肤的温度变得更加清晰。

整个摔倒和尝试起身的过程加起来不过短短几秒,裴楠很快意识到尴尬所在,正要挪开腿,却感觉身下的男人骤然一动,下一秒,便被对方翻身压在了身下。

那力道之大,丝毫不像是来源于一个发烧且受伤的病人。

被笼罩在铺天盖地的阴影之下,裴楠脑袋阵阵发蒙,视线还未来得及越过对方线条冷硬的下颌,头顶便响起低沉且不耐的警告:“不要乱蹭,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