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铁骨金翰林

毕懋康十分惊奇,“夷虏所最畏于中国者,火器也”,此句出自自己的《军器图说》一书,按理说,这个李知县年纪轻轻,应该是没法看到这本书的。

可他又的的确确说出了这句自己深有体会、有感而发的话,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其实现在出身行伍的人并不很重视火器,由于工匠的问题,如今大明所产的火器、火药质量很差,用于战场时,效果大打折扣。

因此现在重视火器的人越来越少了,别说毕懋康自己发明的自生火铳(即现代所说的燧发枪)没得到重视推广,北方的军队连鸟枪都不愿意用,所用的火器大部分还是三眼铳。

想当年戚家军之所以威震天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火器犀利,如今反倒不如从前了。

他费尽心思研究中外各种火器火炮,发明了自生火铳,又写成了包罗多种火器、火炮、军械的《军器图说》,可除了圣上曾下令制成几件武刚车、神飞炮,之后就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这让他一度心灰意冷。

如今听闻李致远说出自己的这句“名言”,毕懋康不禁有知音相见恨晚之感。

这些年《军器图说》不被人看重,自生火铳也没人制造使用,这让他都有些怀疑自己的那句“名言”是不是说错了。

现在有人认同自己的观点,这让已经七十有余的毕懋康心情有些激动,差点就要拉着这个李知县与他共论火器了。

但是待毕懋康冷静下来细细思索一番后,又有些犹豫,毕竟火器犀利,乃国家重要的杀器,是不是该告知他一个小小的婺源知县呢?

犹豫半晌,毕懋康才问道:“李知县,恕老夫直言,你作为小小的婺源知县,就算是知晓火器犀利,又能如何呢?”

李致远道:“不瞒毕公,晚生来徽州之前,已向南京的史阁部建言,要去婺源编练乡勇,史阁部也准了在下所请,还让徽宁道的张副使拨给在下部分军械、火器。”

“然而张副使毕竟也只能拨给在下少量的火器,且如今官造火器质量犹为低劣,晚生又深知火器之犀利,也知道如今火器低劣的原因主要在于工匠制度极不合理。”

“若是能集合工匠自造火器,将来无论是抵御在湖广江西的张献忠贼军,还是万一不幸被在下言中抵抗建奴铁骑,必能事半功倍。”

“再说了,”李致远话头一转,自信满满地道:“晚生如今的确是个小小的知县,可天下纷乱,机会也就多了,晚生未必就一直是个小小知县啊。”

毕懋康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这个李知县所说的确颇有道理,此人见识不凡,胆识过人,在乱世之中确实很容易就功成名就,建立一番事业也未必不可能。

另外,无论是从大明安危、民族大义出发,还是为家族利益、子孙福祉考虑,抑或是为了自己的那一份知音之感,相助此人都没有坏处。

于是毕懋康下定了决心,长吁了一口气,对李致远道:“后生可畏啊,你见识和胆色皆极为出众,又正是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时候,他日前途必不可限量,若是大明多出几个你这样的少年俊杰就好了。”

毕懋康又看了看他的幼孙毕安民,叹道:“只可惜老夫实在是老了,老的连书上的字都看不清了,也不知道还能在这个世上苟活多久,要是七八年前,老夫定还能相助你一番,亲制几杆火铳出来,现在实在是不成了。”

“就让老夫这个幼孙代劳吧,别看他尚未及冠,但聪敏好学,老夫所写所会,他基本都看过学过,在火器方面的造诣已经不输老夫,定能祝你一臂之力。”

毕安民听到这话顿时急了:“爷爷,孙儿要是不在您身边,谁来照顾您,谁来给您念书啊?”

毕懋康一脸慈祥地看着毕安民,呵呵笑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可能永远跟在爷爷身边,爷爷也不可能一直把你束缚在家里,是时候让你展翅高飞了。”

“爷爷知道你一直就对火器有兴趣,毕家这么多子孙,也就只有你认真研究过爷爷的《军器图说》,可待在家里又哪能一展所学?”

“如今正好李知县找上门来了,你就随他去吧,爷爷老了,对于以后的事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该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

“至于家里你不用担心,你又不是爷爷的使唤佣人,你三叔会照顾好爷爷的,你父亲那里我也会跟他说的,再说婺源县也不远,也就一两日的路程。”

其实李致远也没想到自己真能说服毕懋康相助,细究起来,私造火器是犯法的,也许毕懋康也感觉到了,这大明江山确实已经是危在旦夕了。

因为脑子清楚又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明明就是一副王朝末世的景象。

李致远与毕安民约定好明日早晨在徽州城东门碰头后,就拜别了毕懋康,离开了毕家。

出了毕宅,看时辰尚早,李致远也就不太着急,踱着步慢慢悠悠地往徽州城东门而去,偶然回头见跟着自己的张文张武皆神色奇怪,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李致远道:“你们哥俩这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这条路上也没什么人,有什么要说的就直说好了。”

张文上前道:“公子方才在毕府所说的都是真的?建奴鞑子真会杀到中原来么?”

张武补充道:“还有,公子似乎料定孙督师将会败于李自成,另外,还有……”

张武左右看了看,发现附近没人,这才继续道:“还有李自成真可能会打进京城,甚至连当今皇上都逃不了?”

刚才李致远和毕懋康的那一番对话,听起来实在是让人不可思议,可是李致远说的环环相扣,分析的头头是道,张文张武两兄弟也由惊异变得将信将疑。

关键是李致远说的信誓旦旦,就像他是身临其境,讲得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这能不让这两兄弟神经兮兮么?现在这哥俩越来越觉得李致远高深莫测了。

李致远倒是没想到自己一番故弄玄虚用来套路毕懋康的话,无意间在这两兄弟心中留下了个高深莫测的印象。

当然,其实他也没说什么假话,不过现在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好继续保持自己的高人风范了。

李致远停下脚步,作高人状,笑了笑道:“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现在你们不必深究,咱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太远太大的事情,多想也是无益。”

“待会我还要去府衙找唐知府,你们哥俩可以在这徽州城逛逛,不过记得早些歇息,明天一早咱们就启程去婺源。”

张家兄弟虽然还是一肚子疑惑,但既然公子不肯名明言,他们也只好放下心来,再说很快就能验证了。

三人在徽州城内分了手,李致远直接往府衙而去。

李致远先去府衙附近的流民安置地找了自己的铁杆保镖周大壮,要是晚上自己喝醉了,还得靠他送自己回来呢。

李致远问道:“大壮,怎么样,这些家伙还算老实吧?”

这些流民毕竟来历不那么清楚,要是在这给他闹点什么乱子出来就麻烦了,就算是随他从南京来的那些人也未必就有多可靠,也就一路上相处了几天而已。

“公子放心,没啥问题,在这有吃有喝,不比在外面流浪强百倍啊,再说还有咱们南京出来的兄弟一起呢,出不了事。”

“嗯,那待会你跟我随唐知府去参加那个晚筵。”

李致远又亲**问勉励了他那些手下一番,看天色也差不多了,就带着周大壮去了知府衙门。

知府出行当然还得讲究一定的排场,坐轿子是肯定的,还有衙差开道,李致远也跟着沾了一回光,上了紧随唐知府的一顶轿子。

话说洪武皇帝朱元璋为避免天下太平后出现懒惰现象,曾经规定文武大臣必须骑马,不准乘轿。

太祖皇帝对官员是出了名的严厉,可他老人家毕竟管不了百年后的官员。景泰帝以后就放宽了百官乘轿的限制,到明朝中后期,轿子已完全成为各级官员的代步工具,人人乘轿,骑马者非常少见了。

对于不同品级的官员,乘轿的规格也有规定,初期还严格执行,后来就很宽松了,大致上是高级官员乘八抬大轿,普通的官员乘四人抬的轿子,万历时期的名臣张居正回乡时,乘坐的是空前绝后的三十二人抬的豪华大轿。

像唐良懿和李致远这样的知府、县令能坐四人抬的轿子就不错了。

待轿子再次停下后,李致远掀开了轿帘,新安阁灯火通明,大门处站了一群人,大概都是来迎接知府大驾的。

有专人为唐良懿掀开了轿帘,他身穿绣着云雁的四品文官绯袍,头戴乌纱帽,脚穿黑靴,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地出了轿子。

众人迎了过来,纷纷抱拳行礼,齐声道:“恭迎府尊大驾光临。”

唐良懿也笑呵呵地回礼,又回头招呼李致远过去。

李致远连忙带着周大壮跟了上去,他今天并未穿官服,又年纪轻轻的,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本来是没什么人关注他的,但现在受知府青睐,伴于身侧,就不能不引起众人的关注和揣测了。

在一干人等的簇拥下,唐良懿和李致远一行步入了新安阁的大厅,宴席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摆了好几桌,其中正中央的当然是留给身份尊贵、德高望重的人坐的。

李致远跟着沾光,坐在了唐良懿左侧,几乎处于主位了。待众人入席之后,丝竹琵琶也纷纷吹奏起来,宴席正式开始。

中国的饭桌文化、酒桌文化流传了几千年,各种礼仪规矩繁多,李致远生怕失礼出丑,处处谨小慎微,学着众人的样子亦步亦趋。

一番客套之后,众人举杯共饮。放下酒杯后,唐良懿这才开始给李致远介绍席中众人。

当然,首先少不得是要赞扬着介绍李致远一番的。

唐良懿掷地有声,指着李致远道:“今日本官要为诸位引荐一位少年英杰,就是本府身边的这位李知县。”

“他年少有为,胸怀大志,受南京史阁部的推荐,来我徽州府出任婺源县知县一职,据本官所知,李知县尚未到任婺源,还在赴任途中就已经剿灭过几伙为祸乡里的山贼土匪。”

“我徽州府有如此敢作敢为之县官,何愁地方不平,百姓不能安居乐业?”

听闻此言,众人纷纷向李致远敬酒,夸耀之词不绝于耳,什么“才高八斗”、“英姿飒爽”、“前程万里”、“旭日东升”,说得李致远都不好意思了。

场中众人就数李致远年纪最轻,敬酒他又不好不喝,于是决定干脆反客为主,起身道:“刚才是府尊过誉了,在下年纪尚轻,诸公的赞许实在是受之有愧。”

“诸位都是徽州有名的士绅乡宦,都是德高望重的名流,如今世道艰险,天下不太平,望各位今后和府尊及在下一起,共保徽州一方安宁。”

“在下酒量浅,就以这一杯酒,敬场中诸公了,如有冒犯,还望诸位海涵,在下先干为敬。”李致远说完仰头饮下了这杯酒,成功化解了一场敬酒车轮战。

之后,唐良懿又为李致远简单介绍了席中诸位,都是当地士绅富商,人又多,场面又乱哄哄的,他真的记不住,只得做好场面功夫。

唯有李致远想见的那位金公金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公几乎不怎么说话,从酒席开始,就没见他与身边的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其他人都是热络的交流感情,交头接耳、低声谈笑,他倒好,板着一张老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就差在脑门上写上“不要惹我”四个大字了。

之前众人纷纷赞扬夸许李致远的时候他也没参与,就坐在一旁冷眼旁观,当时就吸引到了李致远的注意,觉得这人与众不同。

直到唐良懿介绍到他时,李致远才知道这人就是让徽州百姓感恩戴德的金公金翰林,李致远特意向他敬酒,他也只是微微点头致意,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

李致远心中暗道,这个金公果然不同于一般人,全程一副黑脸简直就是在表达“我不和他们同流合污”的意思,也亏得他肯来出席这个宴席。

中国的酒桌、饭桌,从来就不是单纯地喝酒吃饭的。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也都熟络认识了,知府唐良懿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李致远知道这场筵席的重头戏来了。

唐良懿道:“诸位也都知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就不说关外的建奴鞑子了,关中、中原、湖广现在都打成了一锅粥。”

“诸位在外地都是有生意的,想必应该都是消息灵通之人,远的不说,湖广、江西现在的情况各位应该都知道吧?”

席中众人全都静了下来,竟无一人接话。

唐良懿见众人都不说话,只好继续道:“据本官所知,如今贼匪张献忠所部已经横扫湖广南部诸府州,另一路已经进军江西袁州,而驻九江的左大帅却按兵不动,这袁州还能保住么诸位?”

“嘿嘿,袁州若失,诸位觉得这张贼下一步是打哪里?”

“张献忠什么为人,已经是人尽皆知了吧,残暴、嗜杀,普通的老百姓或可保得性命,而官员、富商能落得什么好下场么?”

“本官听说张贼打下武昌后,楚王可是被其生食其肉的,而张贼每攻下一地,定会将乡绅富商九族尽诛,坟墓尽掘,要是张贼打来徽州……”

听到此话,席中众人尽皆面色惨白,唯有金声依旧面不改色,也无任何害怕犹豫之色。

有人试探着问道:“府尊觉得我等应该如何应对?”

唐良懿道:“李知县已经向本官建议,要广集乡勇,招纳民兵,习武演射,守住关山险隘,以待张贼。”

“不过官府如今府库空虚,筹措薪饷着实有些困难啊。”众人明白了,这是要找大伙摊派了。

“既然官府练兵是为了保境安民,那我等乡绅商人定会毁家纾难,倾力支持。”

唐良懿一拍桌子,大声道:“难得各位乡绅深明大义,心系朝廷百姓,本官一定会禀明朝廷,重重嘉奖诸位之义举。”

“在坐的诸位都是徽州本地首屈一指的乡绅富商,对于此次募集乡勇所需之钱粮,不知诸位打算出资几何?”

“当然,本官不做硬性要求,不论出资多寡都是义举,到时候本官定会将诸位的名字刻于徽州府衙门前,流芳百世。”

众人互相望了几眼,好半晌,才有人咬牙道:“既然都是为了徽州的安危,那…那在下出八百两银子!”

“我出七百两!”

“我也出七百两!”

“我出六百两!”

“.……”

待众人差不多报完了价钱慢慢安静下来后,有个声音突然响起了:“我出两千两!”

李致远循声望去,原来是金声,不言不语的竟然愿意出两千两,他并非富商,之前招募乡勇应该也花钱不少,两千两估计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接着金声站了起来,朗声道:“今国家有难,徽州有难,身为大明子民,身为徽州人,正该毁家纾难,保徽州一方安宁,以报朝廷。”

“老夫虽非富贵之人,但也愿意响应府尊号召,捐资练兵。钱财乃身外之物,此诚危急存亡之时,吝惜钱财又有何用,难不成真带入坟墓?”

“若钱财不够,老夫愿意率家中子弟齐上战场,贼来杀贼,虏来杀虏,老夫一身硬骨头,不怕刀枪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