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士大夫之无耻,是为国耻(中)

崇祯十七年三月廿十日,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徙宁远数十万众抵顺天府蓟州丰润县(今河北省唐山市丰润区),然不知京师已陷矣。

同日,天津兵备副使原毓宗驰表迎贼。

原毓宗,陕西蒲城县人,崇祯元年进士,崇祯十二年任关内道佥事(按察司属官,正五品,一般出外分道巡查),后升天津兵备副使(正四品),赴官时遇贼,贼礼之甚厚,且扣留其母为人质,许为内应,等到原毓宗到达天津,即张皇贼势,离间人心。

冯元彪时任巡抚天津右佥都御史,先前,他曾具密疏请崇祯皇帝乘海船南下,他可以率一千精兵到通州迎驾,然终未得到回应。

及惊闻京师为贼所陷,冯元彪欲聚将士誓师讨贼,门下已无一人应者。

而原毓宗则立即率士绅表拜迎降,并立黄旂于城上,书“天祐顺民”四个大字,兵民皆从之,天津百姓各用片纸书“民顺”缀门前。

先前,崇祯十六年新科进士程源过天津,劝说总兵曹友义起兵勤王,但缺乏粮饷。

于是程源又以书勉励督饷户部主事唐廷彦忠孝大义,且云:冯津抚倡义,总兵曹友义亦有人心,今粮广兵众,据贼腹而俟恢復,中兴之勳也,唐廷彦遂招程源入城议战守。

时程源刚至城头,原毓宗唆使防海兵大噪,劫饷库金一空,唐廷彦几死。

天津总兵左都督曹友义以牙兵五百斩关而出,原毓宗以所部天津兵击之,曹友义仅以身免,遂单骑逃走。

天津遂为原毓宗所控制,并威逼冯元彪迎贼,冯元彪严词拒绝,但他势单力孤,副总兵金斌、把总娄光先、指挥杨维翰皆欲降贼。

等到第二日,金斌移营于演武场,程源反复以大义劝说,但金斌不听。

时唐廷彦重伤,冯元彪虽被困,仍谕众以大义,然众皆不应,金斌更劝唐廷彦留幕下,程源则劝之以南归。

唐廷彦自觉无能报国,且自己受伤甚重,遂与冯元彪一同自杀殉国,程源只得独自南下,京津一带遂俱陷于贼。

崇祯十七年三月廿一日,天刚亮,各役驱赶着一众降臣入朝。

由成国公朱纯臣、大学士魏藻德、陈演领头,原大明朝的文武百官皆身穿素服,心怀忐忑,列队入朝祝贺大顺新君。

其时大顺军刚入主京师,明朝诸多降臣还对李自成及大顺政权抱着美好的幻想,皆以为能获得新朝重用,担任官职,是以逃离京师者甚少。

先前,李自成命明朝诸降臣入朝仍任原职,想辞官回籍者亦不得擅离,需暂居京师听候发落,并命士兵杂役严加看守,如一官潜遁,株坐邻役各斩首,诸臣始疑。

这时,大臣们排着队,投职名于大顺丞相天祐阁大学士牛金星。

不料牛金星却深恨这帮明朝降臣,想要羞辱他们一番,遂命人将收到的牍疏倒在地上,当着众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诸臣望着熊熊大火一言不发,心却凉了半截。

翰林卫胤文、林增志、杨昌祚、宋之绳不肯臣服,皆前削发,但仍被强制驱赶入朝。

牛金星见后叱曰:“既削发,何报名为,此皆尔等小人权宜之计也!”

于是命吏卒拔其余,又闭承天门,众臣不得不露天站立。

苦等良久,但李自成却一直不出来,大顺自己的文臣武将也等得无聊,于是争相嬉戏侮辱百官或突然跳出来推某人之背,或抢夺某人官帽,宛如耍猴。

大顺文裕院学士兼知文选顾君恩箕踞坐于午门,态度甚为傲慢无礼,竟然伸出脚放在明臣的脖颈上取笑。

众臣惶恐不安,敢怒不敢言,面目行止甚是滑稽,闹得更过分时,百官也只跪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惹得大顺朝的官员们哈哈大笑,原本肃穆的朝堂比那嬉闹的茶肆、酒楼、妓院还要不堪。

只有李岩看不过去,觉得实在是有辱斯文,劝说了两回,但无人听其言,他也只得摇头叹息。

这时,太监王德化带着十余人从大内出来,叱诸臣曰:“国丧君亡,尔等不思殡先帝,在此作甚?”

说着便哭了起来,内侍、太监数千人皆哭,魏藻德、陈演等人这才假模假式地哭起来。

尤以前兵部尚书张缙彦最假,王德化忍不住讥笑道:“哟,这不是张大司马么?你前几日不是说军情是假,前方无恙的么?不是口口声声地要报效君王,与城共存亡的么?”

“杂家怎么听说这城门就是你第一个打开的?”

张缙彦故作惊讶道:“公公何出此言?”

又脸不红心不跳地狡辩道:“城门是谁打开的在下并不清楚,但却听说太监杜勋曾经在围城之时进过城,之后,城池就莫名其妙地陷落了……”

“敢问王公公可知是怎么回事?”

见张缙彦反咬一口,王德化怒叱道:“无耻至极!!!”

“国家大事就是你张尚书和魏大学士败坏的,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狗官,享尽荣华富贵,名利皆占,却从不思报国,以至于君王身死,国家覆亡。”

“现在反倒是把亡国破城的脏水泼到我们这些被骂了一辈子的阉宦身上了,你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

愤怒的王德化一口浓痰吐到张缙彦脸上,又呼从者批其颊,张缙彦至垂涕,一旁的魏藻德或许是物伤其类,忙赶过来相救,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王德化也怕闹大,制止了随从的举动,只是叱道:“魏先生亦何颜至此?”

这时不远处的顾君恩看到了这边的动静,觉得有趣,便也走了过来,竟嬉笑着戏弄魏藻德道:“此即魏状元乎?”

和阉宦吵吵没事,可大顺权贵他们哪里敢惹,魏藻德被质问得面红耳赤也不敢说一个字。

顾君恩指着魏藻德对身后的一众顺臣道:“此特简状元宰相,我等增光不浅啊~”

“哈哈哈哈…….”众人哄然大笑。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李自成才终于在侍卫、太监的簇拥下进了文华殿,并命太监宣部分新旧大臣入见。

众人入殿,但见李自成坐于堂上,新旧群臣齐齐跪下三呼万岁,李自成道声免礼,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李过等文武重臣便大大咧咧地起身,自顾自地找座位,随意地坐下,而原明降臣只得可怜巴巴地站在最末。

以陈演、魏藻德为首的一干降臣知道自己不为李自成所喜,只得想尽办法取悦李自成,他们现在唯一的用处可能就是做些表面功夫装点门面了。

于是陈演首先劝进帝位,一通觍颜谄媚地拍马,自然是尽其所能地吹嘘李自成如何功盖千秋,是怎样的圣君明主,宜顺天承命早登大位云云,魏藻德、朱纯臣等人纷纷附议。

李自成虽出身草莽,但是劝进的那套把戏他还是知道的,得三进三辞嘛。

尤其是陈演、魏藻德等人的吹捧之辞实在是太让人恶心了,他也懒得听那些文绉绉的马屁,于是果断地拒绝了,并将其轰出了大殿。

然而众臣却并不能离去,因为承天门并未打开,于是诸臣只得忍饥挨饿地在此苦等,至黄昏才被放出。

李自成不喜欢这些不忠不义的贰臣,但对于关在大牢里的官员却是有些好感,认为他们大多是被奸臣所陷害的忠臣,于是命人尽释刑部、锦衣卫囚。

前户部尚书侯恂(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之父)、前户科给事中杨枝起、前监军张若麒三人最先被召见。

侯恂因于崇祯十四年坐视开封为贼所陷而下狱,杨枝起因坐前首辅周延儒案而下狱,而张若麒则因松山城被清军攻破、洪承畴被俘降清而被弹劾下狱。

李自成劝慰了这三人一番,张若麒当先叙说自己在宁锦有功,盛毁先帝事坏于党人,李自成深以为然,觉得监狱里的官果然不错,遂俱送刘宗敏所录用。

当初在西安时,李自成的大顺国便改了官制,或许是因为自己姓李,李自成制定官名时多仿照唐朝制度。

六部称六政府,司官称从事,六科称谏议大夫,十三道监察御史称直指使,翰林院称弘文馆,太仆寺称骏马寺,巡抚称节度使,兵备副使称防御使,知府、知州、知县称府尹、州牧、县令。

授张若麒山海道防御使,故给事中龚鼎孳授直指使,故给事中杨枝起授文选司从事,余拜官有差。

工科给事中高翔翰、翰林院检讨刘世芳、少詹事胡世安,并改为弘文馆检讨,这都得益于李自成的部下收受贿赂后相助。

先前力阻崇祯南迁的光时亨竟也无事,还被改为谏议大夫,刘大巩改礼政府从事,方允昌改兵政府从事。

召见朝官时,以次序呼唤姓名,分三等授予官职,自四品以下,没有一人违背命令,皆欣然接受,三品以上官员,唯独留用前户部尚书侯恂,亦有部分获释官员仍送刘宗敏处幽禁。

这让魏藻德、陈演等人大失所望,自此,诸降臣无不惶恐待命。

得以面见李自成并被任命官职的还好,而像张缙彦这般,刚才还被阉宦叱骂误国,闹得人尽皆知的就更为惊惧了。

出了承天门的张缙彦一路都是浑浑噩噩,他已经很清楚大顺君臣极为鄙视降臣,而自己更是主动开门迎降,看这架势,以后哪有他的好果子吃?

张缙彦一面暗骂这帮流贼无赖不知好歹、不上道,抱怨自己白忙活一场,结果半点好处也没捞到,反倒还坏了名声;一面又苦思冥想自己该何去何从,踉踉跄跄间竟撞上了一人。

他这才清醒了一些,打量过去,原来是前翰林院检讨杨士聪。

杨士聪,山东济宁人,是前首辅周延儒的门生,崇祯四年以赐同进士出身及第,与东林党核心人物张溥同年。

崇祯皇帝曾对杨士聪寄予厚望,恩宠备至,任命其为皇太子朱慈烺的老师之一。

其实杨士聪为人诡诈多变,十分精明,是个绝不会吃亏的人,顺军入城后便投了降,却一直刻意保持低调。

张缙彦见到杨士聪顿时眼前一亮,对方也是大节有亏的人,身为太子老师,却丝毫不顾什么忠孝大义,完全不在乎他那太子门生,和自己也算是一条道上的人,或许他能有什么好主意也说不定。

“张司马这是怎么了?”杨士聪一把扶住张缙彦,笑道:“难不成是饿昏了头?”

张缙彦紧紧地拉住杨士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慨叹道:“唉,还不是那帮无耻的阉宦小人,明明是他们阉人开的城,现在竟众口一词地反污蔑于我!”

杨士聪表面上充满同情,实则是不置可否,毕竟张缙彦是出了名的睁眼说瞎话,先前李自CD杀到密云了,他还信誓旦旦地跟崇祯说都是谣言呢。

张缙彦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反正他脸皮厚,只听他继续说道:“杨先生你也看到了,新顺王甚为痛恨卖主求荣之人,可现在那些阉奴都说是我开的城门,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若只是一死便也罢了,杀身成仁,一了百了倒也痛快,要不是不忍百姓遭到屠戮,我早已一死,追随先帝而去。”

“我死不足惜,可就担心阉人编造的谣言会被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听去,毁了我一世清名啊!”

“阉人都是些牙尖嘴利、善于搬弄是非的无赖之徒,若任由他们胡言乱语,恐怕过不了几天,我这开门迎降的欲加之罪就得传至大街小巷,再经坊间别有用心之人加工,世人还不知要如何辱骂我呢!”

杨士聪奇道:“张司马乃是饱读诗书之人,又身居高位久矣,应极善辩驳说理才是,怎地还驳不过几个阉奴?”

张缙彦叹道:“可我只有一张嘴,纵使我再能言善辩,怎敌得过他们成百上千的诋毁污蔑?”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杨士聪却不以为意地笑道:“张司马多虑了,我料那些阉奴必翻不起甚大浪来,无论他们现在如何上蹿下跳,颠倒黑白,在世人眼里,献城卖主的也只会是他们!”

张缙彦一愣,不解道:“这是为何?”

杨士聪阴笑道:“张司马难道忘了这写史的人都是谁么?”

“君王终究是与咱们士大夫共治天下,天下的读书人也绝不会相信几个阉宦的胡言乱语~”

“任凭他们说去吧,几个阉奴还真能左右舆论不成!”

见张缙彦仍旧将信将疑,杨士聪索性道:“其实近日来都中谣言四起,我早有意执笔著述史实,以澄清、批驳坊间不实传闻,张司马放心,在下会秉笔直言,以正视听的……”

张缙彦试探道:“杨先生可知道是哪个阉奴开的城门么?”

杨士聪呵呵笑道:“当然是曹化淳曹公公啊,张司马竟还不知道?”

“可他不是几年前就回了天津老家么?”张缙彦不可置信地问道,他真是有些不解为何非要挑不在京城的曹化淳来背这个黑锅。

杨士聪阴恻恻地低声反问道:“不在京城?谁知道呢?”

“只要不是现在京城的某位公公,谁吃饱了撑着来翻这个案?等都中舆论流传出去,他曹化淳就是说破天也改变不了铁定的事实!”

“纵使后人再修史,也只会取信于我等正人之言,绝不会相信几个名声不佳的阉宦的胡言乱语!”

张缙彦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忍不住大赞道:“高,高,实在是高啊!”

“嘿嘿……”张缙彦略带祈求的笑道:“杨先生这书……”

杨士聪笑意盈盈地回道:“放心,在下懂的……”

两人相视而笑,拱手告辞,可就在各自转身离去的一刹那,皆在心里暗骂道:“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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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三月廿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