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长沙会议(下)

李致远环视在座诸人一遍,接着便道:“非常时期,当行非常手段,既然要调兵作战,那一切都应以养兵练兵、扩充武备为第一要务。”

“需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筹集钱粮更是重中之重!”

“本官先前收复楚南,从献贼处缴获的金银钱粮其实并不算多,其后人吃马嚼了几个月,花的也差不多了,得尽快想办法筹饷才是。”

一说到钱,在场的人就沉默了,李致远一拍几案,大声问道:“不知诸位可有何生财的妙策?”

“都说天下有两大商帮最为出名,即南徽北晋。”李致远见仍无人响应,气氛有些尴尬,索性直接点名了,“江先生,你家也算是徽州大户,世代经商,你本人更是理财的一把好手。”

“今随本官来湖广也有段时间了,本官的情况你也都有所了解,可有何快速生财的主意?”

既然被问到了,江明哲也只好起身应答,“所谓理财生财,说来也简单,无非两条手段而已,即所谓开源和节流。”

“方才属下认真听了诸位上官的意思,既然抚台要用钱的地方甚多,要节流恐怕是不成了,唯有想法子开源。”

“以往官府征税的大头无非就是谓之夏粮秋税的田税以及盐税,可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田税短时间内是无法收上来的。”

“且湖广各地连月来降雨十分稀少,水稻今年十有八九是要歉收的,依在下之间,夏粮秋税只怕都指望不上了。”

“至于抚台和宋公大力推广的玉蜀黍、马铃薯等新式粮种,仅靠屯田兵耕种,播种面积仍比较有限,或能勉强供给军队,作为一时之口粮,但总的来说,起不了太大作用……”

江明哲几句话说得在场众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尤其是见高坐于堂上的李致远亦是十分不悦,才改口道:“当然,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可以在饥荒时作为救命口粮,也省去了不少从外地购粮赈灾的额外耗费……”

“不过,”江明哲干脆冲李致远三拜,谢罪道:“请恕在下直言,无论是种稻还是种马铃薯,这田赋一时之间都是收不上来的,总之,抚台想现在就要银子,夏粮秋税就绝对指望不上~”

李致远对他说的这些废话没有兴趣,直接问道:“收不来的就不必再赘言了,依你之见,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弄来足够多的银子?”

江明哲只好直言道:“刚才在下不是说了么,征税的大头有两样,除了田税,那便是盐税,所以在下的意思是可以在盐税上做些功夫。”

李致远不解道:“湖广楚南又不产盐,本官听说这边吃的都是淮盐,哪来的盐税,而且盐税是朝廷直接征收的,本官怎么好去插手?”

当然,李致远倒是不在乎什么朝廷的法令,现在崇祯皇帝死了,朝廷都没了,谁在乎那些,他连之后上缴国库的粮食、税银都想截留。

只要方法可行,能弄来银子、粮食,就没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关键是楚南和盐税有关系么?

其实在场众人皆有此一问,便都望定江明哲,且要听他详述。

江明哲便解释道:“之所以咱们吃的大多都是淮盐,一是因为朝廷规定了湖广是淮盐的行销区,川盐、粤盐都卖不进来;二是因为淮盐量大质优而且便宜,本地盐竞争不过。”

“抚台有所不知,楚南其实是产盐的,据在下这些天的调查,楚南本地盐多为井盐,光是抚台目前控制下的楚南七府二州就至少有四处产盐地。”

“一在长沙府之湘阴县东三十里,最早是五代马楚在那里置盐场煮盐,国朝复置,后以无益于民、效益不好而废。”

“二在长沙府之湘乡县东南,也是始于五代马楚,国朝洪武、永乐年间亦曾煮盐,后废。”

“三在岳州府澧州州北八十里,国朝初年始煮盐于此,前不久仍在产盐,但因献贼作乱而停产了,现有大井一,小井二,盐灶百座。”

“四在永州府东安县,建于万历年间,后废。”

“国朝初年,朝廷曾规定,商人将大米运到铜鼓、五开、靖州以后,就可以领到澧州、湘乡两地所产的盐,若两地产盐不够,就供应两淮、两浙的盐。”

“可见这两地的产盐量虽不足以供应湖广全省,但仍较为可观,只是因为淮盐量大便宜,湖广又是朝廷规定的淮盐行销区,本地井盐才竞争不过。”

李致远听完仍是一头雾水地问道:“且不说采盐贩盐需要朝廷批准,否则一律视为私盐,要按国法治罪,纵使本官现在去采卖私盐,可既然淮盐便宜,当年本地盐就因竞争不过而废,难道现在就能竞争得过了?”

“老百姓又不傻,自然是哪家的盐便宜买哪家的,除非本官禁止更便宜的淮盐流入,强迫老百姓只准吃本地盐,否则这高价盐如何卖得出去?”

江明哲笑道:“第一,官盐、私盐的问题对一般人来说可能是个麻烦,可抚台却无需太过计较。”

“现今哪个做至总督、巡抚的大官没有以权谋私,勾结商人贩卖私盐的,这还是为己牟利,抚台只需说是为了筹措军饷,那贩卖私盐简直就不是个事!”

“当年王阳明做南赣巡抚剿贼,朝廷还特许原本行销淮盐的吉安、袁州、临江三府改销粤盐,且盐税全部由其支配,以备军饷。”

“现在抚台为剿献贼而截取盐税又有何不可呢?”

“第二,如果完全不加限制,那淮盐因为产量大,单价自然是要比本地盐便宜一些。”

“其实也便宜不了太多,因为商人们将淮盐从江淮运至楚南,还需要走两千余里的长江水路,这本身的运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同是淮盐,各淮盐区的价格都是不一样的。”

“若抚台再以防备荆州江北闯贼、保护商船为名,于岳州设置钞关,向进入楚南的淮盐盐商征收一定关税,又会进一步拉高淮盐的价格。”

“如此,淮盐相比于本地盐将再无优势,抚台则大力开采本地几处盐井,自产自销,楚南的盐税将会尽入抚台囊中!”

李致远脑子转的也快,江明哲话还未说完,他便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弯弯道道,心下大悦,毕竟这盐是不能不吃的,而且煮盐毫无技术含量,成本也低,只需垄断且卖的出去,便得暴利,遂大赞道:“江先生此计甚好!”

江明哲笑道:“抚台谬赞,这也只是在下的初步计议,至于究竟如何采盐、贩盐,还需要细细谋划~”

“不过抚台应该知道,‘开中法’弊端甚大,乃是一种以物易物的交易,将官府的负担转嫁到了商人身上,使得商人的资金收转时间大大延长。”

“国朝初年尚还可以维持,但越往后,盐引大量滥发,又因官收场盐不够,商人久候领不到盐,以致积引更多,严重影响了商人的积极性,朝廷盐税收入更是大大减少。”

“而由袁世振于万历四十五年提出并施行的‘纲法’,确立了官商一体的食盐专商制度,才是利国利民的善政。”

“抚台借楚南之盐税以备军饷,虽是一时之举,但为尽快获取足够多的军饷,也为形成良性循环,在制定产盐、贩盐策略时,亦不可不察~”

李致远颔首道:“江先生说的在理,此事就交由先生去办,不过筹饷是件急事,不可拖延,具体办法宜从速制定!”

江明哲正要称是领命,不料张煌言却起身道:“且慢!”

李致远一愣,以为张煌言不同意自己私自采盐、贩盐,便出言劝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不宜拘泥于陈规旧法,江先生此策也是不得已之下的变通之法……”

张煌言却道:“抚台误会了,在下并非反对此策,虽然此策会拉高盐价,增大百姓负担,但国家有难,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在下只是觉得应该在此策基础之上稍作修改,说不定还可以使得收入大大增加呢!”

李致远喜道:“都说集思广益,果然如此,玄著快快说来!”

张煌言朝江明哲拱手一揖,接着才道:“方才江先生说官府征税的大头是田税和盐税,在下认为虽不能算大错,但却是存在一些问题!”

“张先生此言何解?”江明哲闻言一愣,回拜道:“敢问哪里有问题?”

“问题就在于江先生漏掉了一大税源,而且不该向无钱的人要钱~”张煌言侃侃而谈道:“按理说江先生出身徽商之家,难道不知道商人才是最有钱的?”

“而今官绅不纳或少纳税,田税多出自贫苦百姓,加之近些年天灾人祸频频,百姓连维持温饱都难,手中更是无钱,征收也甚是困难。”

“是以天下田税想起来应该十分巨大,但实际上却远不是那么回事,在下认为,田税如今也不该是征税的大头!”

“江先生方才说征盐税,在下也是赞同的,只是不该漏了这商税啊!”

“当年阳明公巡抚赣南,可不只是截留了盐税,江先生怎么忘了他征收商税这一节?”

“既然要在岳州设钞关,对盐商征收盐税,何不一视同仁,对过往全部商船征税?”

“譬如茶、米、丝绸、布匹、海外各式香料,皆可课税,收入应会多出许多。”

说到钞关征税,张煌言便说开了,“其实钞关可不止是单收盐商之税的,钞关原指在运河及常见沿岸商贾辏集处设置的税关,因以疏通钞法而设,故名。”

“现全国大致有七处钞关属于常设,即运河沿岸的河西务(今属天津)、临清、淮安、扬州、苏州、杭州,以及长江南岸的九江。”

“而九江的钞关,主要的征税对象并不是过往长江的船只,而是进入鄱阳湖,即从长江进入赣江或有赣江进入长江的船只。”

“至于长江,由于江面宽阔而难以控制,朝廷除了在荆州等处设有抽分局以外,几乎不将其作为税源。”

“而岳州的地位、地理形势与九江相仿,乃是湘水汇入长江之所在,亦有与鄱阳湖相似的洞庭湖,若能仿九江之例设置钞关收税,是极为合适的,还请抚台详加考察。”

李致远越听越高兴,果然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啊,好主意是一个接一个,他忍不住赞道:“玄著说的很好,确实不该老从穷苦百姓那里多打主意,这商税,该征!”

江明哲却辩驳道:“非是在下故意漏掉商税不谈,实乃是相比盐商,其他商人大多是薄利,纵使征税,所得也不值一提。”

“且商人辛苦辗转奔波数千里才得些许收入,现在还要向其摊派加征,恐会寒了商人的心,也不利于各地贸易往来~”

“张先生说王阳明亦征商税,岂不知盐税占了总商税的三分之二,即盐这一项的税收是其他所有商税之和的两倍!”

张煌言反唇相讥道:“这只能证明商税征得太轻了,商人之富足,千倍万倍于农夫,可在交税上却甚是轻微。”

“江先生说商人大多薄利,实乃大谬,除了采用盐引、茶引的盐税、茶税是十税一以外,其他商税大多是三十税一,明明多是暴利行业。”

“譬如纺织业,麻、棉、丝绸皆是税低价高,是以皆言士大夫、商贾大户之家多以纺织求利。”

江明哲急道:“三十税一乃是朝廷所定之策,怎可轻改,若征税过重,岂有商人愿来楚南,到那时反倒会害了楚南百姓啊!”

张煌言冷笑道:“无非是大赚和小赚的区别罢了,只要赚钱,就会有人干,再者,只要楚南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就不愁没有商人愿来经商。”

江明哲还欲再争,却被李致远果断制止了,“江先生不必再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当行非常手段,只要能增加税收,筹措军饷,便可以一试,老百姓能忍得高价盐,商人们不过被多收几分银子而已,怎就忍不得了?”

“你放心,明码标价地收税未必就不比任由地方上敲诈盘剥来得好,只要咱们不胡来,就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不定规范了市场,商人们反倒是喜闻乐见呢~”

江明哲很明显是利益相关,既然出身商贾之家,自然是为商人说话的,像张煌言这样身处士大夫阶层,却能背叛阶级为庶民说话的人是极为难得的。

“这事就这么定了,玄著你同江先生从速商议出具体策略,本官再差人去办。”

江明哲见李致远已经决定,便也只好悻然住口,同张煌言一道称是领命。

“堵知府~”李致远把目光转向了堵胤锡,“你在长沙做官也有几年了,当地的情况你最了解。”

“长沙乃是南楚第一大邑,富商巨贾最多,你可有办法找那些豪绅大户筹些军饷?”

堵胤锡没料到李致远有了征税的主意还要让自己找豪绅摊派助饷,苦笑道:“长沙士绅富商在先前劫难中也损失惨重,如今再找他们摊派,只怕……”

“唉,下官尽力而为吧……”

李致远笑道:“堵知府何须发愁,本官替你想了个主意……”

“先前咱们不是没有处置那些从贼的官吏仕宦么,其实那不过是当时为了稳定民心而不得不使的权宜之计,现在地方渐安,是时候追究了。”

堵胤锡闻言一愣,暗道李致远难不成是打算借此拷掠士绅豪富?

毕竟谁都知道张献忠恨官不恨民,其实当初从贼的多是小民百姓,而藩王宗室、官吏士绅被杀戮抄家的可为数不少,就这待遇,有几个有钱的愿意从贼。

是以堵胤锡忙劝道:“献贼盘踞长沙旬月,从贼士民甚多,贸然追究,只怕会酿出民变~”

李致远冷笑道:“怕甚,本官找大户筹饷,又不关老百姓的事,怎么会有民变?”

“顶多冒出来几个螳臂当车的土豪劣绅而已,如今楚南各地皆由本官大兵控制,谁敢乱来,正好拿他祭旗立威,以壮我出征大军之声势!”

见堵胤锡仍在犹豫,李致远便出主意道:“这样,你专拣那些为富不仁、民愤极大的土豪劣绅,以及真从过献贼的叛逆,又不是没有,那个被本官亲令斩杀的前长沙副总兵尹先民不就是么?”

“先带人大张旗鼓地抄其家,籍没其家产,治他们个勾结献贼,杀戮忠臣良民之罪,最好来个当众公审,并当市斩杀,给士绅大户们都瞧瞧。”

“再私下放出话,就说本官要起兵西进剿贼,只可惜军饷不济,到时候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堵胤锡为官多年,杀鸡儆猴、恩威并施、分而治之、拉一派打一派等等这些手段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担心会弄出乱子,但李致远执意如此,他便只好答应下来。

见时候也不早了,李致远便站起身道:“本官希望诸位能团结一致,尽可能地挖掘楚南潜力。”

“管民政的,以筹饷、屯粮为第一要务;管军政的,以练兵、造枪造炮为第一要务。”

“大家各司其职,分工协作,争取让楚南府库充盈,武备坚实,于军则兵强马壮,于政则民生安定。”

众皆称是,李致远便结束了此次会议,至于具体的剿贼出兵计划,还需同张煌言、周靖等人详细讨论。

待众人散去,李致远也准备离开,不料方才早已出去的堵胤锡却又去而复返。

李致远暗道堵胤锡不像是能被刚才那种小事难住的人啊,不解道:“堵知府这是……”

堵胤锡笑道:“抚台不是一直说让我等推荐人才么,现在下官便带来二人。”

“虽都不算什么人才,但勉强也能为抚台驱使办事,只恐抚台因下官之故而不愿收下。”

“堵知府推荐的人想必都是大才,本官又岂会不用?”听堵胤锡这意思,人已经带来了,李致远好奇地朝外头望了望,道:“可是已经来了?快叫他们进来,让本官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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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