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帆见赵盼儿软倒,下意识地闪身而起,将她扶了起来。此时已有水手继续替孙三娘控水,但孙三娘仍然没有反应。

“让开!”顾千帆推开水手,上前探了探孙三娘的颈侧脉搏,接着便闪电般向她心区猛击。在众人惊呼声中,昏迷的孙三娘被他打得高高弹起,落地后,她喉间突然轻响了一声,渐渐有了呼吸。

孙三娘慢慢睁开了眼睛,只见赵盼儿写满关心的脸与自己近在咫尺,然而她的神志尚未完全清醒,甚至没认出赵盼儿。又一阵猛烈的睡意袭来,孙三娘再度晕了过去。

水手们将孙三娘抬进后舱,并为她点上了火炉。顾千帆低声对正为自己重新包扎伤口的赵盼儿说道:“船老大在怀疑我。”

赵盼儿抬头望去,果见那个长的贼眉鼠眼的男人正悄悄地打量他们,两人目光相接后,船老大又连忙移开目光。

“你先去拖住他,我找个离岸近的地方跳船。”说着,顾千帆就准备起身。

刚才顾千帆的伤口又裂开了,赵盼儿担心他伤势加重,忙将他按了回去:“这事交给我。你等着。”

不等顾千帆拒绝,赵盼儿便起身堵住正想躲闪的船老大:“我想来谢你,你干嘛躲着我?”

船老大一横心,索性说了实话:“赵娘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那位同伴是什么来历?官府的告示估计你也看过,这年龄,相貌,口音、武功,都对得上。我们跑船的也不指望着应了悬赏发财,只盼着别来个窝藏的罪名。”

赵盼儿故作神秘地说道:“什么来历你别问,总之他不是什么盗匪。你要是告官,这辈子就别想在这河上再跑生意。”

船老大见她说的有模有样,心中有些发虚,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赵娘子放句狠话就想吓唬我?须知我陆三也不是个胆子小的!”

见对方转身欲走,赵盼儿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挡住了他的去路:“等等!”她环顾四周,确保四下无人后才压低声音,脸上难掩骄傲地说:“既然你硬要问,那我就说。他姓萧名凡,乃是使相萧相公家的大公子,来钱塘游学时与我有了白首之约。只是彭城郡王有个远房侄子看中了我,硬要纳我为妾,我和凡郎才私逃出来,想上东京找萧老夫人做主。要不然我那天干嘛那么着急要雇你的船?”

从船老大的神色中,赵盼儿看出他已经有所动摇,暗中松了口气。多亏顾千帆昨晚给她讲了一番朝中形势,不然她一时还真不知该编派哪位大官才能唬住他呢。

船老大仍是将信将疑,脑中飞速盘算着:“只是私奔,犯得着官府出海捕文书?”

“凡郎一时没收住手,断了那人腿。”赵盼儿反应极快,继续跟对方打着心理战。“陆爷,我索性就把话挑明了。我如今肚子里已经有凡郎的骨肉,你要想告官,只管告去!反正他们伤了凡郎,又差点害死了我的丫头三娘,也不差我们娘俩这两条性命!”说到此处,她双手抚住小腹,神情悲愤,“只希望以后凡郎的父亲祖母怪罪下来,你挣的那点赏银,能够你全家的棺材钱!”

不知何时,顾千帆已经悄悄绕到了赵盼儿和陆三的身后,听到这席话,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古怪至极。

船老大忙拦住了转身欲走的赵盼儿,赔笑道:“赵娘子息怒,息怒!我说那位官人怎么那么一身好本事,原来竟是位衙内。”

赵盼儿轻抚着腹部,冷哼一声。

船老大见状,又赶忙道:“您放心,小人刚才什么都没看见!若有人来问,小人只说后舱里是自家妹子和丫鬟!这船上别的人,也不会多嘴的。”

赵盼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多送点清粥小菜过来,凡郎这两天胃口不好。还有笔墨,凡郎要写信让人好好收拾那个混账王八蛋!若是服侍得好,等到了东京,有赏。”

说罢,她便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却见顾千帆正在转角处紧皱双眉地看着她。赵盼儿忙把他拉到一边,脸颊上飞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红晕:“你耳力那么好,不会都听见了吧?”

顾千帆点头,神情依旧十分古怪

赵盼儿忙道:“我那么说只是为了吓他,你别在意。”

顾千帆突然一把抓起盼儿的手。

赵盼儿吓了一跳:“你干嘛?”

顾千帆搭上了盼儿的脉,沉声道:“别动。伤药里的天风散和天王金创丹你都用过?里面有斑蝥,女子用了极易滑胎,我要看看你脉象如何。”

赵盼儿一怔,当即红了脸挣开手:“你无赖!”她又气又羞,急步奔向舱室,见**的孙三娘呼吸匀称,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顾千帆跟了进来,一脸郑重地说道:“我不是在消遣你。孕妇确实不能吃那两味药。”

“你闭嘴,我没有!”赵盼儿一时解释不清,窘得满脸通红。

顾千帆心生诧异:“难道你不是因为怀了欧阳的孩子,才着急要进京找他?”

赵盼儿这回真急了,却又担心被人听见,只得小声解释道:“少胡说八道,我和欧阳什么都没有。我还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

顾千帆脸色瞬时间也红了,虽然他早过了该成家的年纪,却因为职业的特殊性和天生的猜疑心,除了在审问女犯人时或是在官场上的逢场作戏中,他很少与异性接触。他转头看向窗外,不自在地说道:“既然你是在室女,怎么能随便说自己怀了别人的孩子?”

赵盼儿没想到顾千帆会在这件事上如此纠结,慌忙悄声解释:“不都跟你说了是在骗船老大吗?事急从权懂不懂?你可是个皇城司!三娘是我的好朋友,你为了帮我救她才现了行踪,我随便编两句又怎么啦?”她一边替孙三娘掖被子一边随口说着:“再说我又没说是别人的孩子,明明就是你的——”话一出口,她顿时觉得不对,忙着急解释:“我是想说我只跟船老大这么说,不会有别人知道。所以别人也不知道是你的孩子,不,我不是想说这个,总之别人……”

她越说越急,越急越乱,船舱内突然燥热了起来。自相识以来,顾千帆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手足无措,不知为何心情竟然大好,他阻止赵盼儿继续说下去,柔声道:“行了别着急。你说是我的就是我的吧,我认就是。”

赵盼儿见他嘴角微勾,不由得羞愤:“顾千帆,你占我便宜?!”

“我莫名其妙就当了爹,难道不是你占我便宜?”顾千帆瞪大双眼,满脸无辜。

赵盼儿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小声争辩道:“我那是为了救你!”她想不通,这个冷心冷面吵着要杀她的皇城司怎么一下子像是变了个人。

“难道我不是为了救你的朋友?”眼见赵盼儿结舌,顾千帆唇边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这时,孙三娘突然咳嗽起来,赵盼儿忙上前察看,两人之间的交锋暂告段落。

孙三娘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

赵盼儿柔声道:“这是在船上。你落水了,我们把你救了起来。三娘,你怎么会在这,又怎么落的水?是失足,还是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孙三娘的眼神从迷茫渐渐转为清醒,突然,她似是完全想了起来,身子一震,泪水涌出:“傅新贵休了我,子方也不要我再当他娘。我连夜搭了马车想回德清娘家,可等到了村子里,才发现娘家的房子早就塌了,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了,所以就跳了江。”

孙三娘的话信息量实在太大,赵盼儿过了好一阵才捋清了事情经过。原来,孙三娘丈夫傅新贵的远房堂嫂陶氏刚没了丈夫,傅新贵贪图陶氏的钱财,要把傅子方过继给陶氏。孙三娘自然不从,跑去找陶氏理论时,却将傅新贵捉奸在床,这才明白那傅新贵早就与陶氏有了首尾。熟料那对奸夫**妇反而联手诬赖三娘造谣,傅新贵还一不做二不休地以她不敬夫主为由写了休书。

孙三娘不服,可族长早被陶氏买通,不仅不为她主持公道,反而逼她在休书上按手印。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最令她没想到的是,她视若心肝的独子傅子方居然当着全族人说他可以替父亲和陶氏作证清白,还说陶氏温柔善良,待他极好;而孙三娘小肚鸡肠,只知道成天打骂他们父子,逼他读书用功,不是个好娘亲。

孙三娘说清了事情原委,已是涕泪交流:“别人打我骂我,我可以不放在心上。傅新贵变了心,我最多也只是咽不下那口气。可我的亲生儿子,居然宁愿认别人当娘……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赵盼儿抱着孙三娘,含泪劝道:“怎么会没意思?你大名是孙三娘,又不是只叫傅子方的娘!你为人仗义和气,做得一手好果子好菜好汤水,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你贤惠善良,乐善好施?再说了,天下就没有不认爹娘的孩子!”

顾千帆原本正面无表情地在桌上写着一封书信,听到此处,手中的笔顿了一下。赵盼儿知道傅子方顽劣,却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种没心肝的话来,虽然替三娘不值,她还是安慰道:“子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十来岁的孩子,正是最贪玩的时候,八成是被那个陶氏拿什么好玩好吃的哄骗了,才说了那些糊涂话。”

孙三娘绝望地摇摇头:“不,我问过他了,他说那不是一时气话,他是真心恨我!他讨厌我成天都让他学欧阳官人苦读,讨厌我总说等着他给我挣凤冠霞帔,他跟他爹一样,是个没心肝的混账!”

赵盼儿试图安抚,孙三娘却越发激动,甚至开始猛烈抽气:“他娶我的时候连聘礼都给不起,是我天天替人杀猪,一枚一枚铜钱地攒两年,才凑够了一贯让他拿着当作生意的本钱。如今他富贵了,就翻脸无情,老天爷,我孙三娘犯了什么大罪,你竟然要这样对我?当初我为什么要嫁他,为什么还给他生了这么一个孽障……”

正在这时,顾千帆走了过来,在孙三娘颈侧一击,孙三娘便软软倒在赵盼儿怀中。

“她现在很虚弱,不能再这么激动。”顾千帆解释道。

赵盼儿点点头,扶孙三娘躺了下去,泪水不住地点滴落下。顾千帆看着赵盼儿难过的身影,身形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做。

“我出去送封信。”顾千帆见赵盼儿没什么反应,便径自走出了房间。

顾千帆看着船老大把装信的木盒丢到不远处一艘小船的船夫手中,他随手将几粒黄金弹到船老大手中,船老大喜出望外地退了下去。

“这样送信安全吗?”赵盼儿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顾千帆回首,见她虽然眼睛通红,但已神色平静。

“信上只有暗语,接头的地方平日里也只是普通的粮店。秀州的驻点辖官是我的好兄弟,整个皇城司里,我最信任的就是他。收到密信后,他一定会安排人接应我。估计最多后天,我就会下船。”放在几日前,顾千帆绝不会相信自己会对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女子信任到可以透露自己的计划的地步。

赵盼儿一怔,她竟然有些习惯有顾千帆在身旁了:“这么快?”

顾千帆看着送信的小船渐渐行远:“夜长梦多,船老大虽然被你一时给唬住了,但其他人未必个个都嘴严。”

赵盼儿点点头:“那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再受伤了。”

“我下船之后,你也自己保重。”顾千帆犹豫了一下,看似不经意地说着,“不过你想过没有,孙三娘的丈夫都会见钱财而动心易妻,那个欧阳旭会不会……”

赵盼儿脸色一白,她本能地拒绝这种可能性:“不会的,欧阳不是傅新贵那种人!”

“他关我何事?我问的是你。”顾千帆紧盯着赵盼儿,“回答我,如果他变了心,你会像孙三娘一样悔不当初吗?”

赵盼儿思索片刻,抬眸答道:“不会。遇到欧阳,是我十八岁以后最快活的事。就算他真的变了心,我也不会后悔曾经和他两情相悦,更不会后悔这一趟去东京。否则,我也不会遇到你,也不会因缘际会救了三娘。万事有因必有果,我不看重或好或坏的果,只求一个清楚明白的因。”

顾千帆低头看着赵盼儿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心中暗叹,遇见他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吗?他随后语气平淡地说:“好,希望你到时候能比孙三娘强些,不会一想不开,就落了水。”

赵盼儿眉心微蹙:“你为什么一直对欧阳有偏见,觉得他一定会辜负我呢?”

“我和他素不相识,又谈何偏见?只不过我在皇城司的牢狱见过太多人,所以才会觉得,这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就是人性。”顾千帆的双眸如潭水般幽深,似乎要把赵盼儿所有的希望吸去。

赵盼儿不自觉地后退,转身疾步回到房间。她背靠着门,仰着面,强忍着没让已经聚集在眼眶的泪水流下。过了片刻,顾千帆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船老大清了间隔壁的舱房出来,你照顾病人多有不便,今晚我睡那边。”赵盼儿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深夜,正在打坐的顾千帆忽然警觉地按住腰间之剑,与此同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是我!”门外传来赵盼儿的声音。

顾千帆打开门,赵盼儿匆匆将他拉到隔壁的房间,只见孙三娘了无生气地躺在**,眼睛直直地望着天,如同一具木雕。

赵盼儿语气焦急:“自从她醒来就一直这个样子,既不说话也不动弹,碰她推她,都像没有知觉一样,连水都喂不进去了。你会武功,能不能看看她是不是还受了什么暗伤?”

顾千帆仔细探查一番,摇头道:“没有暗伤,这个样子,倒像是大悲大喜之后的失魂之症。得尽快找大夫,一旦拖久了,即使能活下来也难逃痴呆。”

赵盼儿连忙找到船老大,以要为病重的丫鬟寻医为借口,要求他在岸边停靠。船老大哪敢不从,命两名船工抬着孙三娘下了船,还帮她们找好了马车。

“我和你一起去。”顾千帆下了船,走到赵盼儿身旁。见赵盼儿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顾千帆故作随意地解释道:“我救上来的人,总不能看着她出事。而且我们既是一起私奔出来的,让你一个人送丫鬟去看病,成什么样子?”

事实上,赵盼儿对孙三娘的病情极为担心,有他陪同,她心中顿时安定不少。但那些瞎话虽然是她先编出来的,可经由顾千帆之口,她又觉得脸上发臊。最终,她竟避开顾千帆相扶的手,自己上了马车。

顾千帆也意识到自己说的有所歧义,本想解释,但看了看车中刻意扭头不看他的赵盼儿,不知为何却半途又停住了。他跟在赵盼儿身后,默默上了马车。

医馆内,大夫正给活死人一般的孙三娘施针诊治。赵盼儿走到一直警惕地注意着馆外情况的顾千帆那边,小声问:“你的伤口恢复得如何,要不要也在这里看一看?”

顾千帆摇头,他刚才已经注意到这个小镇的路边也贴有他的通缉告示:“这里未必安全,三娘只要能开口喝药,我们就尽快回船。”

两炷香的功夫过后,孙三娘开始有了反应,她此时已能吞咽,但仍然不能睁眼动弹。赵盼儿在一边看着,又是欢喜,又仍是提心吊胆。

大夫抹了抹额间的汗,伸出两根手指:“两件事。第一,此方中本来应用犀牛角,但此物太过名贵,我这也没有。若想病人尽快恢复,你们还是要去西街的归元堂买犀牛角为佳。”

“犀牛角?那得多少钱?”赵盼儿一听这话,顿时面露难色。

大夫看出赵盼儿没钱,脸略微拉了下来:“七天的话,至少得二十贯。”

顾千帆从袖中摸出几粒金子:“第二件呢?”

大夫的立刻殷切起来,尽管有意克制,目光还是不住地飘向那些黄金:“这病最忌受风移动,所以两位离了此处,最好赶紧寻个客栈住下,至少把这七天的药用完。”

“七天?不行,我们着急赶路。”赵盼儿急急说道。

大夫摇摇头:“那这位大嫂是生是死,可就说不好了。”说罢就拿过顾千帆手中的钱回到了里屋,丝毫不给她商量的余地。

赵盼儿如遭雷击,不停地点着手指计算日期,喃喃道:“七天……”

顾千帆知道赵盼儿有多在乎欧阳,倘若错过了欧阳的婚期,她恐怕余生都会后悔。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孙三娘抱回马车上,等着赵盼儿自己消化这段情绪。

这时,赵盼儿也已经冷静下来,毅然道:“待会儿找个客栈把我们放下来吧,你不用等我了,直接上船,让他们送你去接头的地方。”

顾千帆有些意外:“误了行程,你就不能在谷雨前赶到东京。那欧阳旭怎么办?你舍得放他去当高家女婿?”

赵盼儿紧咬双唇,却是一脸坚定:“舍不得又如何,三娘的命最要紧。她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看着她已然发红的眼圈,顾千帆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神中多了几丝温柔,他正想告诉她其实还有能更快地赶到东京的办法,突然,迎面奔来一群官兵。

“就是他们!”一名船工指认道。

顾千帆心如电转,一手将车夫推下车去,一手将赵盼儿扔上车。“坐稳了!”他挥鞭驾车,向另一条街道急驰。

马车剧烈颠簸,赵盼儿紧紧扶住孙三娘,以免她撞到车厢上。眼见官兵越追越近,赵盼儿急道:“你别管我们,自己骑马赶紧走!”

顾千帆大吼:“一旦被抓,共犯也是死罪!”

与此同时,已经追到射程距离的官兵们开始弯弓瞄准。

“弯腰!”话音未落,无数利箭已从顾千帆耳边掠过。顾千帆看见前面山道处有一急弯,心念一闪:“我抓着她,数一二三,你跟着我跳,然后尖叫!”

官兵们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叫,接着就看见只在转弯处露出一半车身的马车直飞出悬崖。他们纷纷下马向下望去,百尺山崖下,马车的残骸依稀可见。

对面山道的一处浅坑内,顾千帆等人藏身于草丛中,正紧张地观察着官兵的动向。一名官兵向草丛搜来,拿着刀剑随意扎了几下,眼见剑尖就在自己头顶掠过,顾千帆依旧纹丝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官兵们终于认定他们已经殒命山崖,纷纷纵马离去。

马蹄声渐远,一时只闻风声草动。赵盼儿看向紧搂着自己的顾千帆,用眼神示意,问他安全与否。顾千帆微微地点了点头。

赵盼儿松了口气,刚才过于紧张,并没有意识到她和顾千帆的姿势有何不妥,眼下才发觉他二人此刻正以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搂在一起。她被顾千帆身上的男子气息萦绕,身上有些不自在,然而顾千帆似乎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赵盼儿挣扎了一下,有点着急,压低嗓子道:“没事了你就赶紧放开我啊。”

顾千帆动了动,眼中难得地闪过一丝窘意:“不是不放,刚刚用力太猛闪着筋了,这只手又受过伤,我动不了。”

无奈之下,赵盼儿只得自己努力,不一会儿终于从顾千帆的臂弯里钻了出来。她小心地抬起头,果见山路上已无任何官兵的踪影。她回头望去,只见孙三娘正试图起身,显然已有好转。她欣喜地凑上前去:“三娘!你怎么样?”三娘看了她一眼,却仍是眼神迷蒙。

顾千帆安慰道:“别担心,只要人醒了,以后总有法子。”

赵盼儿见顾千帆仍以一个怪异的姿仍势趴在青草地上,忙替他活动手臂疏通血脉。待顾千帆终于可以活动自如,却发现赵盼儿正抿着嘴笑。

“你笑什么?”顾千帆以为她在嘲笑自己

“天正蓝,风正清,我们还活着,三娘也能动了,难道不该开心吗?”赵盼儿反问,此时阳光正好,她每一个毛孔都能感受到此间空气的清新。顾千帆闻言一怔,索性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也笑了起来。

赵盼儿垂眼看他:“现在该怎么办?”

“听说过灯下黑吗?”顾千帆眼神中透着自信,心中已经做好了计划。

嘉兴驿旁的街道上,手按佩刀的官兵正在例行巡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徐徐驶来,在驿站门口停下。

一身青衫幞头的顾千帆从马车中走下来,略微宽松的衣袍遮去了他身上的肌肉线条,看着倒也像是一位充满书卷气的年轻书生。不远处,一名官兵正要上前查问,他的同伴忙拦住他:“你傻了?那是官驿。做官的人才能住的,海盗怎么敢进去?”

这些话落到假扮成小厮的赵盼儿耳中,她不由得感慨顾千帆果真料事如神。她扶着仍不太清醒、作老妇打扮的孙三娘走下车,毕恭毕敬地站在顾千帆身后。

顾千帆向驿丞递去的一卷能证明他的官员身份的告身:“顾某丁忧届满,回京候选,还劳安排间房舍,供家慈暂休。”驿丞不疑有他,忙引着三人走进后院。

考虑到眼下他们正被人追杀的情况,赵盼儿想当然地认为顾千帆一定用了假告身,然而当她眼尖地看到告身开头写着“敕大理评事顾千帆,可授通判吉州”等字样时,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赵盼儿扶孙三娘倚在榻上,待周围没有旁人后,状似无意地说:“那张告身文书做可得真像,皇城司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好几张随身带着?顾千帆也不是你的真名吧?”

顾千帆将窗户推开一道小缝,警惕地观察周围的环境,故意没直接回答赵盼儿最想问的那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很像,之前见过别的告身?”

“是啊,我小时候——”赵盼儿忽觉不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真的。”顾千帆定定地看着赵盼儿,“名字和告身都是真的,我可能会骗别人,但不会骗你。”他关上窗,从包裹中找出针线,随后走到孙三娘身边,对仍在发愣的盼儿说道:“把她绑在椅子上,堵住嘴。”

见赵盼儿面露疑惑,顾千帆解释道:“买犀牛角太打眼了。她既然醒过一回,我想那大夫多半是为了赚钱才夸大病情,所以想试试从指间针刺。如果能就此疏通血脉淤塞,或许她能清醒得再快点。”

“管用吗?”赵盼儿有些犹豫,她从前可没听过这种治法。

顾千帆眼神微动,这其实是他逼供时强行唤那些因熬不住酷刑而昏迷的嫌犯的法子:“以前只在审问时用过。”

赵盼儿自然明白顾千帆的弦外之音,一咬牙:“好,你试试吧。”

顾千帆体恤地提议:“你先出去呆一会吧,我怕你不忍心。”

赵盼儿也不想看顾千帆拿针刺孙三娘的画面,她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走出房门。她在房门外的地板上刻了一道痕迹,她紧盯着走廊透入的日影数时间,见日影移过地板的刻痕,立刻转身敲门。

顾千帆开了门,赵盼儿急切入内,见孙三娘歪在了榻上,口中布绢已经取出,只听她虚弱地唤了她一声便再度昏睡过去。即便如此,赵盼儿已中仍欢喜万分,见顾千帆额间已见轻汗,她忙奉上一杯清茶:“谢谢,辛苦你了。”初见时,她故意碰洒了原本要谢他救命之恩的那壶名茶,驿站所用之茶粗陋,实则入不了顾千帆的口,但这一次她确是用了真心。

顾千帆失笑:“居然有人为这种事感激我,真是破了天荒。”

赵盼儿捕捉到了顾千帆的笑容,回敬道:“剑可杀人,也可救人。你今天居然笑了两回,也是破了天荒。”

顾千帆假装板起脸,一拍桌子,冷声道:“大胆,竟敢对皇城司指挥无礼。小心我严刑伺候!”

孙三娘听到这几个字,突然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中,她只听到了赵盼儿惊惧的声音:“严刑就严刑,又不是第一回 了,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说时迟,那时快,孙三娘突然从榻上暴起,抄起一边的花瓶就向背着自己顾千帆砸去。顾千帆手中的茶还没递到嘴边,便应而倒地。孙三娘虚弱地拉着盼儿奔往门外:“快跑!”

赵盼儿猝不及防被她拉出门外,跑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拉住孙三娘:“不行!我们得回去。”

孙三娘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对,得除恶务尽,我再去砍他一刀。”

赵盼儿忙掩住她的嘴:“别砍,你不能杀他!”

孙三娘不解:“为什么?他是个坏人,官兵在追他,还有通缉他的告示,我回娘家时就看见过,他还拿针扎我,还想对你用刑。”话音未落,她也力有不逮,软倒在地上。

赵盼儿忙扶住她,又察看四周,见并无人注意,这才架着孙三娘回了房。

与此同时,顾千帆渐渐恢复了意识,赵盼儿和孙三娘的交谈声伴着一阵阵剧烈的头痛传入他的耳中,他本欲起身,却因她们的对话内容没有行动。

赵盼儿正在劝说一心把顾千帆当作坏人,想要尽快逃跑的孙三娘:“他救过你。我们不能这么走,一旦被官兵发现了,他的后果不堪设想。”

孙三娘依旧不肯退让:“可他是钦犯,万一我们被牵连进去,你还怎么嫁欧阳,怎么当进士娘子?”

赵盼儿急得站起身来:“钦犯又如何?现在我只拿他当朋友。他虽然不提,但我心里头清楚,单看这么多官兵连环追捕他,就知道杨府命案背后的真凶一定势力惊人。他既然甘冒风险,应承我一定查出真相。这种时候,我又怎能弃他而去?”

“可他头一回见你对你那么坏,他的话能信吗?”孙三娘仍是不放心。

顾千帆听到这里,心莫名地揪了起来。然而赵盼儿却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当然信!三娘,我有多信你,就有多信他!”顾千帆眼波微动,心中波涛万千。

最终,孙三娘率先让了步:“好吧,你向来比我聪明,那我就听你的吧。”

赵盼儿将汤药喂到孙三娘嘴边:“既然醒了,你也要慢慢振作起来。你被傅新贵骗了十多年,总胜过被骗他一辈子。有些人就是心面不一,你瞧咱们那位郑青天郑知县,要是没出杨家这件事,我没准也会觉得他是个真青天。可顾千帆呢,以前我恨死他了,可这会儿我才知道他是个胸襟洒落、彘肩斗酒的真英雄——”

赵盼儿突然发现顾千帆已经坐了起来,她尴尬地问:“你,你什么时候醒的?”顾千帆却不发一语,起身径直走出了房间。

顾千帆坐在石阶上,仰头望着天边的日转云移,身为皇城司指挥使,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被人误解、被人唾弃,可他也是血肉之躯,怎可能真正无坚不摧。那些曾经刺在他心房的话与赵盼儿声音相交织:钦犯又如何?现在我只拿他当朋友;他是个胸襟洒落、彘肩斗酒的真英雄……

顾千帆缓缓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原本紧握的拳头也渐渐放开。他转过头,不知何时,赵盼儿已经走到他身后。“对不起,三娘她……”赵盼儿不知该如何替三娘解释。

顾千帆沉声道:“我不会和一个病人计较的。”

赵盼儿松了口气,在顾千帆旁边坐下。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郑青田的?”顾千帆突然问道。

赵盼儿头头是道地分析着:“就在刚才不久。你说伤你的那个是宁海军的都头,可刚才追杀我们的分明是秀州兵马都司属下服色。两边的人马自吴越国时就互相看不顺眼,又怎么会轻易帮忙?所以,我就想到了发海捕文书的钱塘县令,告示上一口咬定你是个海盗,这就有些奇怪了,再加上你又说过灯下黑……”

“一个钱塘县令,手能伸到秀州来吗?”顾千帆望着天色,不知是真的在问赵盼儿,还是在自言自语。

赵盼儿顺着顾千帆的目光望着蔚蓝的天空,幽幽地说:“一个六品运判,说杀就杀,谁知道背后有多大的利益?”

“知道我为什么敢用真名吗?因为我还在怀疑一件事。”顾千帆看向赵盼儿,眼神中似有几丝哀伤,“住进这里的事,我刚才用飞鸽通知了皇城司最近的驻点。你去把东西收拾好,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就快来了。”

赵盼儿很快就跟上了顾千帆思路,他昨夜刚给皇城司驻点送了信,今日就遭人追杀,他显然是怀疑皇城司内部出了叛徒,而他刚才也并非是因听了三娘的话才坐在这里望天发呆,而是在利用天光测算时间。

赵盼儿和孙三娘很快收拾好了行李,和顾千帆一齐躲在角落处。不一会儿,果有一队官兵闯入驿站大门,顾千帆使了个眼色,赵盼儿扶着孙三娘跟他快步离开。

在顾千帆的带领下,赵盼儿等人躲入热闹的集市,就算有官兵追来,也难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出他们。

然而计划总赶不上变化,赵盼儿眼尖地看到一名衙役往这边走来。她灵机一动,将顾千帆拉到卖首饰的摊位旁,顾千帆配合地她一起在摊子上挑选起了首饰。摊主见两人男俊女俏,站在一起煞是般配,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一对儿。见赵盼儿拿起珊瑚钗,摊主忙道:“这位官人,不如给你家娘子买一只吧?”

赵盼儿有些尴尬,正要寻个由头婉拒。顾千帆却付了钱:“好,就这只。”此时,那名衙役已经走远,三人迅速地离开了这一是非之地。顾千帆看着赵盼儿的背影,默默将那珊瑚钗放入袖中。

抵达安全地带后,顾千帆决定就此与赵盼儿分头而行。“现在才耽搁了一天,你要是改走陆路,找个好的镖局护送,依然来得及在谷雨前赶到东京。这些金子,你拿着当盘缠。”

赵盼儿推开他塞来龙眼核般的黄金:“不行,你现在孤掌难鸣,我们要是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顾千帆将金子强行塞入她的包袱:“秀州皇城司辖点的驻官万奇是我的好兄弟,他会来接应我。”

赵盼儿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可要是你在见到他之前就出了事怎么办?要不我们先送你过去……”

顾千帆为赵盼儿的关心而感动,却依然坚持道:“我一个人走得更快。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可是活阎罗,我不点头,哪层地狱敢收我?”

孙三娘听着他们的对话,莫名感动。她把头转向一侧抹泪,却正好发现不远处那个正在井边艰难打水的女子有些眼熟。她定睛一看,那女子竟是宋引章的婢女银瓶!

银瓶也看到了孙三娘和赵盼儿,她扔下桶,朝她们飞奔过来,带着哭腔大喊:“赵娘子,你可算来啦!求你快去救救我们家姑娘吧!她被周舍害了,眼看就快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