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宋引章、孙三娘一行人便浩浩汤汤地走到了郡主府门外,她们一眼就看到了被人绑在石狮子旁边、嘴里还被塞了块破布的何四。

此时,乔装成平民的王楼老板王丰混在围观百姓之中,义愤填膺地说:“永安楼送来的菜是臭的?那以后还敢吃吗?还那么贵!”

“不会吧?我去过永安楼,那的菜挺好的啊,也不算贵呀。”这个反驳王丰的人的语气也不是很肯定。

王丰一指郡主府朱门上巍峨的牌匾:“难道堂堂宗室还会冤枉他们不成?”

这时,有人叫道:“永安楼的人来啦!”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打头的是一个芙蓉面、冰雪肌的美人,纵使没去过永安楼的人,也猜到了这就是现在代管永安楼事务的宋娘子了。

宋引章走到郡主府门口,朗声道:“永安楼掌柜宋氏,请贵府管事出来一见!”

不一会儿,郡主府管事就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一见找上门来的是个弱不禁风的娇女子,压根没将宋引章放在眼里,颐指气使地质问道:“你们永安楼胆大包天,竟敢送发臭的螃蟹过来!”

宋引章仔细瞧了那五短身材的管事几眼,冷静地回应道:“先别着急定罪名,贵府说我们永安楼送来的菜是坏的,敢问菜在哪里?”

管家本以为永安楼是来上门赔罪、息事宁人的,没想到她还敢提出这样的要求,短暂的惊诧过后,他挥手让人端着一盘菜出来。“你们自己看吧!”

宋引章揭开橙盖看了看,眼底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微光:“贵府确定这就是永安楼送来的菜?”

管事瞪圆双眼,尽可能理直气壮地说:“那是当然,你们还敢抵赖不成?”

宋引章根本不理他,转身对一名穿了一身暮气沉沉的黑衣的男子微微点了点头:“有劳。”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那黑衣男子走上前来,从一卷工具中拿出银针,挑起橙盖取了部分蟹肉,开始查验起来。

管事皱着鼻子凑上前去,一面警觉地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一面质问:“他是谁?”

宋引章扬起修长的脖颈,抬高声音答:“仵作!”

“仵作?”管事觉得晦气,捂着鼻子往旁边避了一步,“好好的,找仵作来干嘛?”

看到管事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样子,宋引章突然抿着嘴冷笑了起来,随后,她用一种极为温柔的语调慢条斯理地说:“臭了的螃蟹是有毒的,既然有人胆大包天,企图诬陷永安楼向宗室下毒,我这个掌柜自然要去告官,得请仵作来查验清楚啊!”说完,宋引章又一挥手,一名手下立刻取掉了何四口中塞的布条。

被憋了半天的何四一得到开口的机会,立刻大声喊冤:“宋娘子,咱们的菜是好的,是他们串通一气,想陷害我们永安楼!”

围观百姓闻言大哗,管家的脸色也唰的一下白了下来。

宋引章示意何四稍安勿躁,她从仵作手中取过白碟,走到围观百姓面前,依次给众人展示着手中的蟹肉:“请大家看看,这菜里的蟹黄是不是桔红色的?”

毫无疑问,那蟹黄就是桔红色的,百姓们纷纷点头作证。

孙三娘神气十足地站在围观百姓的正中央,高声道:“红色的蟹膏只有母蟹才有,公蟹的蟹膏是明黄色的,所有在永安楼吃过这道菜的人应该都记得,这道菜根本就不是我们永安楼做的!水产行也可以作证,我们从来没有跟他们买过一只母蟹!而且为了保证这道菜的口味,全东京城只有我们永安楼一家才一直只用名贵的江南蟹,别的酒楼只用寻常的溪蟹,这两种蟹,蟹肉是完全不同的,仵作一查便知!”

话说的这个份儿上,在场的人也都明白过来,肯定是别家酒楼想害永安楼,故意换了菜来讹人。唯独王丰没想到自己的计划百密一疏,在一旁气得跳脚。

“那不是王楼的大掌柜吗?”何四眼尖地认出了王丰,若不是他手脚还被捆着,他定要立刻冲上去跟他比划比划。

王丰等人见势不妙,连忙扯下头巾掩面溜走。这下,在场百姓都知道谁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了,他们虽然只是些平头百姓,可却也是东京城中最疾恶如仇的一批人,他们开始对着王丰逃跑的方向指指点点,甚至有人朝他刚才站过的地方啐了几口。

宋引章朝管事莞尔一笑,放在平时,她的笑容足以颠倒众生,可眼下,管事却感觉浑身的血液凝成了冰。

“证据有了,就请贵府准备接状子吧。难道身为宗室,便可以随意对百姓私刑么?回头我倒想好好请教一下来我们永安楼的御史们!”宋引章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残酷的快意,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管事一眼,随后便昂首走开。

形式陡然逆转,管事急忙追了上去:“宋娘子留步,这是个误会,误会!”说着,他亲手给何四解了绑。

宋引章略一挑眉,停住了步子。管事连忙点头哈腰地向宋引章赔罪道歉,这才算是把这一篇揭了过去。

次日一早,永安楼的一众伙计像迎接胜仗归来的功臣一般,将何四围在正中间,七嘴八舌地问他郡主府管事昨晚私下里是怎么跟他和宋引章达成和解的。

何四挺着肚子,生怕别人看不见他腰上系着一根处处是金饰的腰带:“赤金的,足足八两重,郡主府的管家亲自给系上的!”

众人纷纷向何四投去了艳羡的目光,他们也想被绑上一回,换个金腰带回来。

永安楼从前的掌柜也艳羡不已地摸着何四的腰带:“哎呀,我还担心赵娘子不在,咱们这没了主心骨呢,没想到宋娘子也一样厉害!”

宋引章走到后院时,正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警示性地轻咳了几声。围在何四身边的人们立刻分散开来,各自站好。

宋引章走到众人中间,对他们被一个腰带收买的局面很不满意:“光夸我有什么用?还是咱们送索唤的时候不仔细,这才着了道。郡主府那边虽然再三道歉,却咬死了只是场误会,不承认收过王楼的钱。你们想想,那些正店,既然连这么下三烂的手段都使出来了,以后还不知道有什么招数等着咱们呢。”

这时,孙三娘黑着脸出现了:“他们确实有新招了,咱们的酒剩下不多了,招娣去问李庆家的买,那边说什么也不肯卖我们。说要酒可以,得拿我们全部的郁金和苏合香换。”

何四一听就不干了,立刻就要往外冲:“这是跟我们硬杠上了啊?这帮混账!我找他们去!”

“你去也没用。”宋引章伸手拦住了何四的去路,低头沉吟片刻道,“这事得让池衙内出面。”

见何四一脸为难,宋引章微微挑眉:“怎么,他还不肯出家门啊?”

何四无地自容地别开眼睛,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池衙内正双眼无神地躺在榻上,显然还没从那日的惊吓中缓过神儿来,他这几天是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恨不得吃喝拉撒都在屋内解决。听到敲门声,池衙内忙把被子一裹,像只球一样滚到角落里:“我谁都不想见,出去!”

吱呀一声,门被人强行打开,池衙内忙抬手挡住刺目的光线。

宋引章盯着在床脚缩成一团的池衙内,高声道:“放蛇。”

池衙内虽然看不清那金光之下的身影是谁,但却能听出那是宋引章的声音。他感觉那声音有如草蛇,很快便缠住了他,他猛地弹起身来,惊叫着一阵乱打,半晌才发现榻上空无一物,只有宋引章在一边冷冷看着他。

池衙内好不容易才从将他缠在一起的床单被褥中挣脱出来,恼羞成怒地大叫:“琵琶精,你疯了!”

“我没疯,你倒是吓破胆了。”池衙内喊得声音越大,宋引章越不害怕,她知道,这是池衙内心虚的表现。

池衙内的脸一阵红白交接:“谁他奶奶的吓破胆了?老子——”

宋引章没好气地打断道:“除了外横内怂,你还会什么?难怪盼儿姐从来都瞧不上你。”

池衙内气得直喘粗气,不敢置信地问:“连你也敢笑话我?”

宋引章冷哼了一声:“第一回 见你的时候,你把我吓哭了,可刚才是我差点把你给吓哭了,我为什么不敢笑话你?”

池衙内被宋引章训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来。

“盼儿姐的爹是武将,她打小就见过死人,顾千帆是皇城使,天天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事儿,承认自己胆子没他们大,对你说来,真的就那么羞耻吗?你怕人笑话,可永安楼都快倒了,你还缩在龟壳里不敢出来!到时候要真关门大吉,笑话你的不只我一个,还有全东京的人!”说完,宋引章冷冰冰地将一套换洗衣服扔到池衙内的**,扭头走出了这个乌烟瘴气的房间。

池衙内一个轱辘从**爬起来,胡乱套上衣服、匆匆趿上鞋就追了出去。他一把拉住宋引章,神色凝重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永安楼出什么事了?”

宋引章早料到池衙内会吃这套激将法,但她并没有时间自满,而是立刻停下脚步,极为严肃地说:“王楼的人陷害我们不成,李庆家的就不肯再卖我们酒了,要我们拿香料去换。”

池衙内把双手的指节捏得咔吧响:“这帮杀千刀的,害了盼儿不算,还敢跟本衙内耍这招!等着瞧吧!”

“你想干什么?”宋引章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没底,池衙内可别又要去跟人家打架。

池衙内冷冷一笑:“酒楼行会最多也就能拘着东京城里所有的正店不卖酒给我们,难道还能管得东京城外面?我这就让人到外地买酒去,本衙内一定要叫他们看看,什么叫做财大气粗!”

池衙内能当上十二行行头,的确不是好惹的主。不过小半天工夫,永安楼门外就被几十坛子酒堆得没了落脚的地方,每坛酒上都贴着“永安秘制”“神仙酒”字样。

何四站在台阶上向围在楼外的百姓们拱了拱手:“各位客官看好了!本店大酬宾,凡进店客人,都免费赠送神仙酒一盏!”

众百姓大喜过望、蜂拥而入。宋引章惊喜地发现,永安楼的客人,比以前还多了三成。

稳定局面过后,宋引章在第一时间跑去顾千帆家给赵盼儿汇报永安楼在几天之内屡次化险为夷的经过。宋引章将跛着脚的赵盼儿扶到秋千边坐下,喜滋滋地问:“这招不错吧?”

赵盼儿听到宋引章独自解决了这么多的事,由衷地夸赞道:“何止不错,简直是神来之笔。你这个掌柜,做得可比我好多啦。”

宋引章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是我想的主意,其实还不是仿着以前茶坊刚开业那会儿你的招数来?我呀,一时半会儿还能跟着你以前划下的道子顶得住,时间一长就肯定不行。”

赵盼儿笑着捋了捋宋引章落在耳后的头发:“反正我看着你现在神采飞扬的样子,就觉得很开心,比以前动不动就迎风落泪的样子好多啦。对了,告诉池衙内,打打擂台可以,但不宜跟酒楼行会真闹僵,只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也不好惹的,就差不多了。”

宋引章不甘心地握紧了拳:“可他们都想杀你了,咱们为什么要对他们手软?”

赵盼儿微微眯了眯眼睛,显然在思考着什么:“我总觉得不像是酒楼行会的人动的手。他们如果杀我不成,又何必再用换菜讹人的法子再惹来官府注意?”

宋引章一怔,她之前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这时,宋引章看见顾千帆疾步走进园内,看着寒冰般的眼光,她不禁浑身一寒,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顾千帆的眼神落在赵盼儿身上时总算带了几分温柔:“不是让你在房里好好养着吗?怎么又出来了?”

赵盼儿察觉顾千帆神情不对,忙问:“出什么事了?”

顾千帆揉了揉前额,沉重地说:“欧阳旭调任新州通判后,昨日离京赴任,所乘商船昨晚在运河上突遭盗匪,遇袭身亡。”

赵盼儿与宋引章震惊地对望了一眼,随后又看向顾千帆:“谁动的手?”

顾千帆略显疲惫地说:“已经在查了,但是我直觉这事不太简单,因为今日在朝会上,突然有言官弹劾我不辨士庶,与商妇为婚,是为失类。纵妻垄断香药,与民争利,是为不仁。”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顾千帆反射性地将赵盼儿护在身后,做出防卫的姿势。

几息之后,一队禁军破门而入,领头的军官打量了顾千帆几眼:“皇城司使顾千帆?在下侍卫步军司都虞候张允。”

顾千帆心中一沉,他已经猜到了此人的意图,但他还是问道:“有何贵干?”

“奉旨,请顾皇城至步司狱候察!”张允尽管用了“请”字,可他的语气与神情却丝毫没有“请”的意思。

赵盼儿脸色骤变,不安地拉住顾千帆的袖角。

顾千帆轻轻按了按赵盼儿的手腕,示意她不要惊慌:“稍安勿躁,我去去就回。”

赵盼儿知道皇命难违,只得无奈地松了手,眼睁睁地看着顾千帆将佩剑交给禁军。而顾千帆在被人带走前,还不忘朝赵盼儿使了个不要担心的眼神。

待禁军的脚步声走远,赵盼儿一下子瘫软了下来。

宋引章扶住赵盼儿,颤抖着声音,不可思议地问:“难道官家怀疑欧阳旭是顾姐夫杀的?不对啊,官家应该不知道你和欧阳旭订过婚的事……”

赵盼儿脑海中闪过了各种糟糕的念头、罗列了各种可能性,但她和宋引章并没有多少猜测的时间,不一会儿,陈廉就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开封府从那日推下宝顶袭击她和顾千帆的凶手处找到了刻有萧相公府印记的珠宝,而袭击欧阳旭盗匪留下的尸体里,也被发现有萧家的家奴,所以萧钦言如今已经牵扯进了两桩案子,不得不主动称病回府候查。

而在萧钦言称病之后,东京城里突然又起了一波流言,说萧钦言曾经娶过顾千帆的姑母为妻,把顾千帆当半个儿子看,所以才一路提携他。有言官跟官家进谗言,说萧相公多半是不满意顾千帆执意要娶一个商妇,所以才对她下了毒手,却不想顾千帆也在车中,这才让她侥幸逃得了性命。官家听了言官所说之后当即大怒,斥责皇后和萧相公的手伸得太长了。皇后却说她对此事全不知情,为证清白,让官家索性派步司的把顾千帆带走严审。

赵盼儿脸色煞白,心如电转:“我明白了,官家在怀疑千帆早已和后党串通,这才指使我在官家面前对《夜宴图》之事撒谎,替皇后脱罪。这才是千帆被捕的真正原因。毕竟皇城司管着皇城防卫,万一早就被后党掌握,对官家而言,岂不是危险之极?”

陈廉点头道:“没错,我和孔大哥也这么想。我们也觉得萧相公不可能是凶手,倒像是已经出京的齐牧在嫁祸,除了他,谁还能号令那么多的言官?你看,上一次他串谋欧阳旭废后未成,被官家疏远,为了报复,就索性谋杀你和欧阳旭,再顺手栽赃萧相公。无论成与不成,都能让官家对皇后和萧相公生疑,这样他不就有了起复回京的机会了么?”

赵盼儿觉得陈廉的分析很有道理,可这整个阴谋,他们能猜到,萧钦言一定也能,可疑点在于,萧钦言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而是任由顾千帆被人带走了。

陈廉试探地问:“那我们要不要去趟萧府,向他要个主意?”

赵盼儿此刻自是痛苦万分,可她依旧极为冷静地摇摇头:“暂时别,朝廷虽然暂时没动我,但多半也有人在监视。这个时候,我们最好以静制动。齐牧毕竟不在京城,萧钦言又纵横官场数十年,不会轻易认输,千帆毕竟是他的……他不会袖手不管的。而且,之前我就防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所以特意在官家面前留了个活口,隐约提过千帆不计较我身份和我订亲的事。这个时候,只有我们表现得越平静,官家才会越相信我当时的那些话只是无意的真实之言!”

赵盼儿深吸了一口气,她和顾千帆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才能走到今天,她相信老天一定不会亏待他们。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能自乱阵脚,不仅如此,她还要去永安楼露露脸,彻底断了酒楼行会那些人乘虚作乱的心思。

永安楼内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由于酒水免费,座上出现了不少平日里舍不得来花钱的生面孔。席间,不少客人们都在议论顾千帆与赵盼儿的婚事引来萧相公不满的传闻,只有浊石先生和袁屯田还在帮着赵盼儿说话。

一个眼生的书生正在夸夸其谈:“那人可是个活阎罗,赵娘子居然敢嫁他,胆子可真够大的。”

浊石先生不悦地反驳道:“言官都是风闻奏事,十之七八都未必准。没看赵娘子跟没事人一样吗?”

袁屯田点头附和:“她要是做了皇城使夫人了,哪还会在这抛头露面啊。”

先头说话的人略显轻蔑地驳斥道:“未必是夫人,多半只是侧室吧?毕竟是堂堂的皇城司,谁愿意娶个做过官伎的人当正房娘子啊?”

浊石先生听了直皱眉:“怎么不能了?人家早就脱籍了,是正正经经的良民,你要是瞧不起赵娘子,又何必上这永安楼,喝他家白送的神仙酒呢?”“不错!”袁屯田捋须道,“轻贱与否,不在其籍,而在其志。赵娘子不媚不**,贞慎自立,和宋娘子孙娘子一起,靠自己一双手经营出这偌大的事业,哪点不如那些娇滴滴的名门贵女?这样的窈窕淑女,换了老夫是顾皇城,也想娶啊!”

见周围的客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那名书生连忙摆手:“别误会别误会,小可不是那个意思……”

“几句无心之语,不必在意。”众人回头,却见不知何时,赵盼儿已经站在了永安楼门口,她脚上似乎不太方便,走路时一直由葛招娣搀扶着。

赵盼儿感激地看向浊石先生和袁屯田,在葛招娣的扶持下深深拜倒:“不过,刚才诸位先生的仗义执言,也真正说到了我心坎里。不媚不**,贞慎自立,能得如此一赞,我赵盼儿平生无悔!多谢诸位。”

浊石先生忙扶起她:“不敢当。赵娘子的品格,我们这些老客人,心中都有如明镜一般,不会因为些许风言风语就有所改变。”

袁屯田哈哈一笑,举起了杯子:“这就叫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吃了你家的菜,哪还能不向你家说话呢?”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赵盼儿也勉强跟着笑了起来,但眼中已盈盈有了泪光。

浊石先生迟疑半天,终是耐不住好奇,小声问:“赵娘子,你真和皇城使顾千帆……?”

还不等赵盼儿回答,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的池衙内突然大声道:“放屁!盼儿明明是我的相好,你们在那造哪门子谣?”

赵盼儿大吃一惊、满脸错愕,不知道池衙内在发哪门子疯。然而池衙内却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上楼上雅间。

赵盼儿还没来得及弄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宋引章已经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试图拦住她的孙三娘、杜长风。

宋引章反手掩上门,狠狠剜了池衙内一眼:“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

池衙内难掩得意地摊开手:“当然啦,反正盼儿和顾千帆定亲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只要我和盼儿成亲,言官们放的那些狗屁不就全成了子虚乌有,官家不就不会再怀疑了吗?”

宋引章一拍桌子:“我看你就是想趁火打劫!”她的嗓门大到使赵盼儿觉得整个房间都在地动山摇。

“我是在牺牲我的色相,救大家的命!”池衙内也着急了,随后又压低了音量,“官家来的那天晚上你们到底搞了什么破事我不清楚,可我知道,欺君是要砍头的!弄不好连我也要被牵连,永安楼也得被关,这要钱又要命的事,必须得尽快解决!”

“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宋引章逼视着池衙内。

池衙内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后又梗着脖子道:“有又怎么啦?就算是我想打劫,那也就是因为盼儿,要换了你,想都别想!”

宋引章气得拿起一边的琵琶就想砸他,孙三娘和杜长风忙上前劝阻。

赵盼儿不得不按住大家:“都别说了!小池,你能这么帮我,我很感激……”

“直接说但是吧。”池衙内泄气地垂下头。

“但是,我和千帆自钱塘到东京,一路相识相知,从华亭县令到许知州到皇城司,许多人都知道,官家若是仔细查起来,是绝对瞒不过的。”赵盼儿轻声道。

池衙内知道赵盼儿说的不错,仍不甘心地问:“那咱们总不能坐在这儿等死吧?”

赵盼儿缓缓解释:“不是坐以待毙,而是择机而动。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千帆,他被关进步司狱已经快一天了,什么消息也没传出来,不知道他有没有受苦?小池,现在皇城司那边不敢动,我也不方便出面,你在东京人面广,能不能请你想法子去步司狱见他一面?他对情势的判断,肯定比我们准。”

池衙内思忖片刻,突然想起来有个步司狱的牢子欠了他赌债,他准备从此着手,想办法混进刑房。然而一直沉默不语的杜长风却突然站了出来:“不妥,你是永安楼的东家,人家未必肯担这个干系,还是让我去吧,好歹我还有个官身,万一被发现了还能有个转机。”

孙三娘感动不已,杜长风却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这算什么。家里有难,做男人的,自然就该站出来。”

步司刑房的阴森程度与皇城司地牢大同小异,刑房内摆放的各色刑具与皇城司如出一辙,甚至令顾千帆觉得有着一种诡异的亲切感,唯一不同的是,在这里,他成了那被拷打逼供的对象。

将他捕来的张允张允阴阴地劝说着:“顾千帆,早点招了吧,毕竟这些刑罚手段你都熟得很,何苦一定要等到吃尽苦头,才悔不当初呢?”

白衣染血、科头跣足的顾千帆虽然已经奄奄一息,仍讥讽一笑:“正因为我对于这些刑罚都太熟了,所以我才知道,官家一定吩咐过不许严刑拷打,否则,你不会到现在都只敢对我用不留伤痕的水刑。我再说一次,我从没有见过那幅《夜宴图》,更没有指使任何人伪造它欺瞒官家。”

张允神色微变,但仍旧冷冷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顾千帆继续跟张允打着心理战:“你想替那个假扮帽妖的殿前司崔指挥报仇吧?景德元年,他曾做过你的副都头,一起随御驾亲征过。你以为我能查到的事,官家会查不到吗?”

张允恼羞成怒:“还不招是吧?给他上钟刑!”

话音未落,立时有两禁军上前,一人按住顾千帆,一人在他耳边罩了一只金属小钟,重重敲响。一声尖锐的巨响后,顾千帆痛呼一声,一缕鲜血从他的耳中流了出来。

“招不招?”张允一挥手,底下禁军暂时停了钟刑。

顾千帆忍着剧痛,勉力说道:“张允,你清醒一点,这是清流和后党的争斗,你不要因为私仇而受人指使而趟进这池浑水!若官家最后查实我无罪,你们步司难道想永世和皇城司为敌吗?”

张允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继续敲!”

一声声尖利的钟声响起,顾千帆身体不断巨震,却咬住了牙一声不吭,鲜血从他口鼻耳中不断流下,但他仍然目光坚毅地盯着张允。

张允不防顾千帆竟能如此熬刑,担心再这么下去就真要弄出人命,举手道:“够了!将他押还牢中,明日再审!”他还特意嘱咐要传大夫入狱,务必得吊住顾千帆的命。

小半炷香的功夫过后,欠了池衙内赌债的牢子引着假扮成大夫的杜长风走进囚室。杜长风自小便是个读书人,何尝进过如此阴森的牢狱。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好半天,才来到顾千帆的牢房。

见顾千帆还能坐着,他长松了一口气,隔着栏杆大声道说:“这位官人,小人奉命来替您看诊。”

然而全身血迹斑斑的顾千帆却毫无动静,依旧盘腿坐于地上打坐。

杜长风又尝试着拍打栏杆,结果顾千帆依旧无反应,最后杜长风急了,找了块石头扔过去砸到了顾千帆,顾千帆才睁眼看到了他。

发现杜长风一身大夫打扮后,顾千帆眼光一闪,平静地站起身来,“你是上面派来的郎中?我耳朵有伤,听不见。”

杜长风闻言大惊,险些拿不稳手中药箱。

顾千帆走到栏杆边,将手伸了出去。见杜长风仍旧呆愣在那儿,顾千帆提醒道:“诊脉吧。”

杜长风这才镇定下来,作势为顾千帆诊脉。

顾千帆看着远处监视着他们的衙役,用极低得声音说:“让大家不要妄动。官家现在只是让人审问我,而没有对永安楼和盼儿有任何动作,就说明他现在还只是在怀疑,而没有任何证据。当初是雷敬让我去找的《夜宴图》,我手中有他不少把柄,为了自保,他一定会全力帮我在官家面前分说。”

“可你的伤……”杜长风担心地看着顾千帆衣领上残留的血迹。

顾千帆尽力分辨着杜长风的口型,答道:“死不了。盼儿若问,你就告诉她我只是被软禁,别让她担心。”

这时牢子担心地走了过来,用眼色催促杜长风尽快离开。

杜长风忙道:“好了,好了,我这就下去开方。”他对顾千帆做了个“保重”的口型,匆匆离开。

回到桂花巷小院,杜长风按照顾千帆的意思,谎称他只是遭到软禁,没有受什么苦楚。

孙三娘立刻信了:“我就说顾千帆肯定没事嘛!他毕竟是皇城司使嘛,就算是御林军也不敢随便得罪的。”

赵盼儿却盯着杜长风那只提着药箱、不断颤抖的手:“不对,要是千帆真的没事,你不会这么紧张!”

杜长风慌乱地用另一只手去按自己的胳膊:“我,我没紧……”

赵盼儿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杜夫子,杜姐夫,你告诉我,千帆他到底怎么了?你说啊,你说啊!”

杜长风知道自己不说出实情,赵盼儿一定不肯罢休,无奈之下只得将狱中情况一一道来。

“听不见了?那就是聋了?”孙三娘满脸震惊,问这话时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

杜长风叹了口气:“不只是耳伤,我探他脉息纷乱纭杂,又有高热,可能还有其他的暗伤。唉,没想到步司也会用这么阴毒的手段。”

宋引章扶住摇摇欲坠的赵盼儿,一咬牙:“姐姐你别急,大不了我去求求林三司……”

赵盼儿摇了摇头,语气却出奇地镇静:“不必了,现在能救千帆的,只有一个人。陈廉,得麻烦你帮我引开外头监视的人。”

陈廉与赵盼儿目光相接,他立刻明白,事情已经到了必须要请求萧钦言的帮助才有回旋的余地的程度了。

在见到萧钦言之前,赵盼儿心中五味杂陈,毕竟在某种程度上,萧钦言和她有父仇,可当她真的来到萧府,见到萧钦言后,她脑海中除了要救顾千帆就再没有其他的念头。

最终,赵盼儿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旋即一咬牙,向萧钦言跪了下去。“您在朝中耳目众多,一定知道千帆现在正在受着什么样的苦。萧相公,他从来就不想卷入您和清流的争斗,求您看在故人的份上……”“你已经知道杀你之事,并非我萧家所为?”萧钦言并未想到赵盼儿敢来见他。

萧钦言坐在阴影中,赵盼儿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情绪,她只知道目前,他是唯一能救顾千帆的人。“千帆很少向我提起您,可我知道他从来都坚信,您决不会伤害他。”

赵盼儿的话似乎唤起了萧钦言的舐犊之情。他眼睛蓦地一酸,亲手扶起了赵盼儿:“快起来说话。放心吧,这件事我已经在安排了,千帆不会再受罪,最多三五天,就能平安出来。只是这期间,你最好不要待在东京。”

有了萧钦言的保证,赵盼儿心中大定,脸色渐渐放松。萧钦言对赵盼儿简单交代几句后,便亲自将她送到了侧门,还给她安排了一辆马车,要送她回去。

赵盼儿感动地朝萧钦言深深一福。

萧钦言扶起她,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是好孩子,你也是。唉,是我对不起你们。”他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声,便转头而去。

赵盼儿也心潮起伏,转身上了马车。

突然,萧谓从斜刺里东倒西歪地走了出来,醉醺醺地拦住了马车的去路:“这是我的马车,谁准你们赶出去的?”

不等车夫解释,萧谓便将他拽了下去,随后竟挥鞭催动了马车。

赵盼儿大急,探出身子试图跳车逃跑。

“不想死就别动!我在救你!”萧谓依然在策马扬鞭,这句话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

赵盼儿察觉萧谓根本没有饮酒,她不由一惊,同时,她意识到萧家的仆人正在奋力追逐着这辆车。赵盼儿情知形势不对,她没再阻止萧谓,而是捂着砰砰乱跳的心脏坐了回去。

萧谓七拐八绕地将马车驶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确认后面无人跟来,才略松了口气,将马车勒停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好了,甩掉他们了。”

赵盼儿跳下车,惊疑不定地看着萧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萧谓迟疑地答道:“他不会救顾千帆的,你被他骗了。”

“为什么?”赵盼儿试图从萧谓的脸上探找到说谎的痕迹,可在内心深处,她直觉萧谓没有骗她。

“因为《夜宴图》对于皇后而言,就是一个记载了她耻辱过去的铁证。所以她在听到顾千帆和我爹的那些身世流言之后,就开始怀疑我爹一直向她隐瞒这幅画的存在,是早有异心。而为了证明自己对皇后的忠心,我爹在今天见了刘国舅之后,已经一口咬定他和顾氏当年是因怨和离,对于他和顾千帆,除了帽妖案之外,根本就没有半点香火情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怎么可能还去救顾千帆?”

萧谓的语气冷酷而生硬,赵盼儿很难辨别萧谓说“没有半点香火情分”时,他究竟是单纯指代顾千帆和萧钦言,还是在控诉自己的父子关系。赵盼儿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觉得他狠心吧?可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要不然根本爬不到如今的位置,在他心中,什么父子亲情都是狗屁,权势才是最重要的。”萧谓戏谑地瞟了赵盼儿几眼,“大嫂啊,瞧你平常也挺聪明的,怎么今天居然犯糊涂跑来求他了?你难道不知道顾千帆有多恨他吗?”

赵盼儿没有应声,眼神却一点一点地暗淡了下来。

萧谓想到了什么,脸色却渐渐变了:“你早就知道?……难道,你也知道你爹是被我爹……”

赵盼儿轻声而坚定地娓娓道来:“我早就猜到萧相公虽然不是那天砸伤我的幕后指使,但千帆被捕入狱之后,却可能会对我起了杀心。毕竟只要把我伪装成是齐牧一派所杀,千帆和他身上的嫌疑就能很快洗清。可只要能尽快救出千帆,哪怕我再恨你爹,哪怕拼着性命不要,哪怕以后千帆以后会不高兴,我仍然要这么做。”

萧谓嘴巴微张,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有些酸涩地说:“你对顾千帆可真好。难怪他宁愿割血还亲,也要娶你。”

赵盼儿微微摇了摇头:“他对我更好。只是我还是道行浅了一层,没想到萧相公竟然会一边笑着宽慰我,一边安排着怎么杀我。”说到这里,赵盼儿朝萧谓一福:“多谢你。可是,你不是很恨千帆吗?为什么还要救我?”

萧谓沉默良久,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困扰了他很久:“因为……因为毕竟是我大哥,因为他在帽妖案时救过我的性命啊。因为我虽然嫉妒他,却并不想他死。”

萧谓注意到赵盼儿看他的表情突然柔和了下来,他不习惯向人剖白内心,更不习惯被人拿那副神情看着。最终,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赶紧回去吧,这些天最好只待在永安楼,别落单,人越多,我爹就越不敢动手。”

赵盼儿头一次意识到虽然萧谓与顾千帆在外形上几乎毫无相似之处,可他们都是同样的孤独。她难掩担心地问:“那你呢,你难道不怕萧相公……”

萧谓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笑笑:“无非是多挨一场打而已,早习惯了。大嫂,保重。”说完,他朝赵盼儿一拱手,转身走进深巷。

赵盼儿看着萧谓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有一瞬间,她似乎想追上去说一句谢谢,可最终她什么也没做,举步朝永安楼的方向走去。

一回到永安楼,赵盼儿立刻将在萧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陈廉。

陈廉震惊地打了个寒颤,他怎么也想不到萧相公竟然如此冷血,倘若盼儿姐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要怎么跟顾头儿交代?他不忍看到赵盼儿绝望的样子,可他也知道顾头儿绝不会赞同这个法子,天人交战了许久,他还是说道:“还有一个法子,可能有生机。”

赵盼儿如溺水之人般死死地抓住陈廉:“你快说!”

最终,陈廉豁出去了,咬牙道:“欧阳旭没死,只是腿受了伤,被人救了起来,刚刚被大理寺的人护送回京城。”

“他没死?”赵盼儿震惊地松开了陈廉。

陈廉咬着牙点了点头:“对,他只是受了点伤,但他一老一小两个仆人,还有搭的那艘运桂花南下的商船,从掌舵的到船工,一共八口全没了,只有他够机灵,早早地跳了水,抱着一块舱板漂到了下游……盼儿姐,我知道你恨极了欧阳旭,可只要咱们能设法用重金收买他,劝他向官家改口,说杀他的人是齐牧派来的,说不定就能把水搅浑……”

赵盼儿觉得这一切的答案如同萤火虫般在自己眼前飞舞,可她又总是抓不住那抹亮光,按说齐牧早就知道萧钦言是千帆的父亲,如果他是幕后真凶,应该直接就抖出这件事来,毕竟父子勾结、官员伪造履历,比提携前妻子之侄,更能致他们两人于死地,所以这次的黑手并不是齐牧,而是某个只知道萧钦言和千帆关系匪浅的人。

一幅幅想象画面在赵盼儿面前掠过——深夜船上摆着一盆盆的桂花树、对睡梦中的德叔和道童挥刀的黑衣人、惊惶奔跑的船员。以及受伤跳水的欧阳旭……一道灵光乍现,赵盼儿突然站了起来,那群飞舞的萤火虫仿佛在一瞬间停了下来,答案其实一直摆在她的眼前。

更深人静,东京城中各户皆已入眠,就连各家养来护院的犬都缩成一团打起了呼噜。然而欧阳旭的房中依旧点着一根蜡烛,他只敢坐在案前假寐,不敢真正入眠,因为他的梦中全是那日船上的剑影、刀光、血水、哀求、尖叫。

一阵窸窣声响起,欧阳旭警觉地睁开眼,德叔、道童已死,他家里已经没有仆人了,屋外虽有衙役把守,可他们也不可能进来。他心脏狂跳,警惕地问:“谁?”

“是我。”赵盼儿的声音有如鬼魅。

欧阳旭顾不得身上的伤口,猛然弹跳而起,朝窗外大声呼救:“来人啊!”

赵盼儿走到蜡烛前,那抹微光打在她的脸上,将她的五官照的有些变形:“不用叫了,外头的那些大理寺衙役都中了迷香。”

卧室门口,有两个衙役倒在地上,一身夜行服的陈廉躲在暗处,紧张地防卫着。院外,还有三四个衙役在巡视,随时可能冲进院中。

欧阳旭微微后退了一步:“你是来杀我的吗?”

赵盼儿敏锐地感受到了欧阳旭的瑟缩,她心中只觉一阵恶寒,强自镇定地说:“不,我只是想来证实一件事情,而现在,我已经有九成九确定了。”

欧阳旭虚张声势地怒斥道:“少在那故弄玄虚,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盼儿轻轻地抽了抽鼻子,仔细地分辨着屋内的气味,正如她能通过龙涎香的味道猜到官家的身份,她现在也猜到了欧阳旭在为谁卖命。“你的房间里有鹅梨帐中香的香气,这种香,宫外绝少,却是后宫常用。你刚刚见过皇后的人,对不对?”

欧阳旭的眸子猛然收缩,显然被赵盼儿说中了。

赵盼儿点了点头,出于愤恨,她的语气一句比一句咄咄逼人:“你的遇袭受伤,根本就是一个骗局。始作俑者并不是齐牧,而是皇后,而你早就投靠了她,对不对?皇后因为《夜宴图》一事,恨极了齐牧,就算齐牧已经贬官出京,仍然想将他除之而后快。所以她设下了连环计,故意让人先怀疑萧钦言,然后再设法让大理寺发现证据里的破绽。因为齐牧不在京城,无法面见官家辩驳,官家之前有多怀疑后党,此后就会加倍的怀疑清流!她也可以乘机敲打拜相后气势越发嚣张的萧钦言,对不对?”

“你是怎么知道的?”欧阳旭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赵盼儿语声如冰,一步步逼向欧阳旭:“因为我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自打三年前你在钱塘得过一次风疾之后,就再也不能闻桂花的香味,否则就会浑身红肿发痒,这样的你,又怎么可能特意搭一艘运桂花的商船出京?这说明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别人替你安排的,而你根本连反对的想法都不敢有!”

欧阳旭情不自禁地向后倒退了几步,最终颓然道:“不,所有的一切,全都出自我的计策。是我忍辱负重,求见国舅,说我如今已经得罪狠了齐牧,所以才会对皇后永远忠心。只要我愿意豁出性命来做这个局,她就能对齐牧斩草除根。所以她才愿意信任我,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帮我留在东京。”

赵盼儿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所以,你就害了整整八条人命?所以你就要杀我?欧阳旭,我自问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过,你为什么要对我下这么样的毒手?”

欧阳旭突然以手掩面、泫然欲泣,似乎在一瞬间老了十岁:“因为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他身子如破布般来回一晃,似要摔倒。

赵盼儿下意识地出手相扶,欧阳旭却就势把赵盼儿一摔,压倒在地上。

欧阳旭捂住她的口鼻,压低了声音:“因为我恨你!是你,是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

赵盼儿奋力挣扎,欧阳旭却越发用力,疯狂地在她耳边低喃着:“赵盼儿,以前我有多爱你,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我不惜假扮负心郎,不惜百般讨好高慧,就是为了让你赶紧离开东京,不要被高家害死!可是你为什么不听啊?你为什么非要去找那个顾千帆,为什么非要逼我去西京当宫观官,害我生生地折断了数年寒窗好不容易才爬上来的青云路,害我被高家退婚、逼我到走投无路,最后不得不去当齐牧的狗、当皇后的伥!”

赵盼儿被欧阳旭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呜呜地说:“没有人逼你,一切全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你被东京的繁华迷花了眼……”

欧阳旭依旧没有松手,一边加重手劲儿,一边低声咆哮:“不是我!我也想当个好人,我也想做个不媚颜奴骨的士大夫,我没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逼的!对,全是你们逼的!好在现在一切还来得及,只要这一次我能帮皇后扳倒齐牧,帮她杀了你和顾千帆,就没有人再知道《夜宴图》的秘密,我就能重新步步高升,就能报复高家,就能让你,让顾千帆都悔不当初!你不是说外头的侍卫都中了迷香吗,很好,上次没能杀了你,这回你终于逃不掉了……”

随着欧阳旭的表情愈发狰狞,赵盼儿的眼中开始浮出恐惧,她感到自己的视野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斑斓的色块,她的意识也渐渐地混沌下来。她的挣扎从一开始的拼命扭动到只能小幅度地抽搐,渐渐地,她停止了挣扎,不再动弹。

欧阳旭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出了这样的事,纵使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可这却是他第一次看到人濒死时眼中的光渐渐熄灭的过程。

他慢慢地松了手,摸了摸赵盼儿的鼻息,又小心地唤着她的名字,然而赵盼儿只是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子的……”两行清泪无声地从欧阳旭的脸上滑落。

就在他抹泪的那一刹那,赵盼儿猛然暴起,拿出少时习舞的功夫,以腿为鞭,狠狠向他后背一击。

欧阳旭重重地挨了一记,眼前黑了好一阵儿才缓了过来,他跌跌撞撞地抓住正踉跄起身逃跑的赵盼儿,与之扭打起来。

陈廉听到房中发出的巨大声响,急忙奔入查看。院外未昏倒的几个衙役也随之破门而入。

陈廉一脚踢开欧阳旭,救下被掐住脖子的赵盼儿。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廉扶起赵盼儿,闪身带着她离开。待衙役们终于赶进屋内时,里面就仅剩下欧阳旭一人。

“欧阳通判,你怎么样?”衙役连忙将欧阳旭扶了起来。

欧阳旭脸色惨白,勉强支撑着身子:“没事。”

“你看清刺客是谁了吗?”那衙役又问。

欧阳旭担心赵盼儿手里真有他杀人的证据,不敢贸然行事,也不敢信任大理寺的人,便只是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

待所有衙役退至屋外之后,欧阳旭捧住了头,神经质地喃喃道:“别慌,就算她什么都知道了,她也没有证据。何况现在顾千帆已经进大牢了,她一个民女,再也没有什么倚仗,只要明天我赶紧通知皇后,很快就能把她灭口,对,就是这样……”

屋内又恢复了死寂,只余下蜡烛燃烧的哔啵声。

星夜之下,陈廉扶着赵盼儿一路狂奔,直到确定无人追踪才停下脚步:“真的是欧阳旭干的?他投靠了皇后?”

陈廉很希望能得到否定的答案,然而扶着墙不住喘气的赵盼儿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陈廉绝望:“完了完了,皇后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赵盼儿却道:“未必。她虽有通天的权势,但我也知道她致命的死穴,奋力一搏,未必没有生机。”

“要怎么搏?”陈廉觉得赵盼儿是痴人说梦。他们的对手可是皇后,如果这还不算穷途末路,那就没有末路了。

赵盼儿看向远方的一处巍峨的建筑,心中已然有了决断:“萧谓说得对,人越多的地方,他们就越不敢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