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慧原本正在房中插花,听到外面的一阵骚乱,不禁皱起了眉。

“你不能进去!”院中,春桃正奋力阻拦欧阳旭。

房门被猛地推开,高慧走到门前,冷声道:“让他进来。”欧阳旭的目光冷冷地落在高慧明艳的脸颊上,从他身上根本寻不出一丝从前的情意。

房门一关,午后的暖阳被彻底阻隔在外,昏暗的光线下,欧阳旭的脸色看起来更加灰败了。他举着手中的绢帕,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是你安排的?”

高慧语气平静如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欧阳旭情知高慧在装傻,面色一阵青白变幻,沉默片刻后,他果断朝高慧深深一礼,“高娘子,欧阳旭自知无德,不堪匹配柔仪,愿意再次解除婚约。”

高慧还是云淡风情:“什么叫再次?我手里只有你亲笔在西京写下的一封退婚书,不记得和你订过第二次亲啊。”

欧阳旭懒得跟高慧打哑谜,直接将肚兜掏了出来,“高娘子,事已至此,明人就不要再说暗话了。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马上把这玩意交给你。”

高慧看到肚兜,这才有点慌乱,下意识地想要夺回,却被欧阳旭灵敏地避开了。

高慧力持镇定:“你还敢跟我谈条件?难道你还以为,拿着半张市面上处处都有的绢帕所改的肚兜,就能威胁我?”

欧阳旭冷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一回你若是肯帮我,你我便再无瓜葛;但如果你想像你爹那样袖手旁观,我敢保证,就算你以后嫁了人,也终身不得宁日。”

高慧恨得咬牙,她要拼尽全部理智,才能忍住不对他恶语相向。

欧阳旭见高慧仍不入套,便又往火里加了把柴,低声威胁道:“官家从不杀言官,所以这一回我最多流放,死不了。要是有朝一日我把你身上的那些私隐告诉你夫君,他会如何想?”

高慧身体微微一颤:“你想要什么?”

欧阳旭不急不缓地说:“请宫中高妃助我尽快面见官家,陈情求恕。”

高慧似乎有了一丝松动,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我不信你会遵守诺言。”

一味激怒高慧并不是办法,欧阳旭又适时展现出了自己的诚意,“我可以写下切结书,只要你助我见到官家,我可以保证今生今世不再为难你和高府,如违誓约,我以命相赔!”说着,他将写好的切结书和肚兜交给高慧。

高慧想尽快了结此事,粗粗看了一遍,便道:“可以,盖手印吧。”

欧阳旭却狡猾地摇头:“现在不行,只有等你助我见到官家之后,我才会用印。”

高慧心中冷笑不已:“放心。明日是鄂国长公主二十岁生辰,官家疼爱幼妹,一定会出宫微服去公主府贺寿。我和公主交好,用不着宫中姑姑出手,也能帮你要到一份请帖。”

欧阳旭盘算了一会儿,点了头:“好。那就静候佳音。”

高慧本以为欧阳旭该说的都说完了,正准备吩咐春桃送客,欧阳旭却突然朝她一拱手:“高娘子好心计,若是我没猜错,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安排的,而非令尊吧?没能娶到娘子,实乃欧阳旭之幸也。”

“是吗?我也觉得。送客。”高慧眼皮都懒得抬,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欧阳旭对高慧轻慢的态度有些不满,但也只能跟着春桃走了出去。

送走了欧阳旭,春桃匆匆而回,却见高慧站在走廊上,她脚边火盆中,那半只肚兜正在熊熊燃烧。

春桃试探地问:“要不要告诉主人?”

而高慧嗅着空气中树木的清香,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他现在惶惶不可终日,估计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不被欧阳旭连累呢,又怎么会关心我的婚事?”

春桃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禁不住好奇,“那些绢帕真是姑娘你自个儿安排的?你这几天都没出府,什么时候做下这等大事,奴婢竟然都不知道……”

“不是我,我只是很幸运,遇到一个很好的朋友而已。”说着,高慧抬起脚,从火盆上跨了过去。

与此同时,永安楼一间雅阁内,池衙内正在赵盼儿面前邀功。

“怎么样,你第二个愿望,转眼就实现了吧?三天之内,全东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不过你干嘛要做那么多的绢帕啊?”见赵盼儿不答,池衙内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哎,回魂啦!”

赵盼儿正忙着看手中的一册册邸报,头也不抬:“我只是单纯想帮一个人而已,因为她也曾经主动帮过我。一共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池衙内豪情万丈:“我缺钱吗?我是行头,弄几匹一模一样的湖丝,你绣几个破字,算啥啊。”

“行,那过几天,我一定再帮你再赚一大笔,就当是谢礼了。”赵盼儿随口道。

池衙内马上靠近套近乎:“我不要谢礼,你只想你安慰安慰我。哎哟,你不知道,刚才我被三娘浇了那一头菜,多没面子,多狼狈,可全酒楼的人没一个人关心我,全在那感叹他们母子相会有多不容易。”

赵盼儿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池衙内心知不妙,立马就来了个急刹车,拿起她面前的册子看了一眼:“邸报?你找袁屯田要的?老看这个干嘛?”赵盼儿将那册邸报抢了回来,遮掩道:“查件事,没什么。”

池衙内不开心了:“别骗我了,你今天一直把自己关在这儿,要真没什么,你至于连下楼看一眼孙三娘的儿子的时间都没有吗?是不是和顾千帆有关系?”

“跟你没关系。”赵盼儿不想多谈。

池衙内不自觉地升高了语调:“我就知道要坏事!早知道那天晚上就不该让你们见面!你可千万别觉得他可怜就软了心……”

赵盼儿烦了,用力将池衙内推出门去。

池衙内极没面子,也不开心了:“开门!赵盼儿你别整天对我这么甩脸子,泥人也有三分火性,用完了人转头就不理,你简直是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门内传来了赵盼儿的声音:“我是没空理你,你以为其他酒楼会眼睁睁地看着永安楼一鸣惊人,自己却什么事都不做?”

池衙内闻言一愣,气焰顿时低了:“哦,原来你在琢磨这个啊,嘿嘿,对不住啊,不打扰你了,你忙,千万别生气啊。”

半晌,赵盼儿也未答话,池衙内将耳朵紧贴在门上,可屋里再没了声音。池衙内自觉没趣,往楼道里走了几步,想了想却又讪讪地走了回来。

他隔着门,瓮声瓮气地问:“盼儿姐啊,能不能给我几角苏合郁金酒?现在这酒在东京可出名了,毕竟官家都喝过了嘛。好多生意场上的朋友都问我要,我毕竟是十二家行会的总把头……”

赵盼儿终于答了话:“你找招娣去领吧,她管着酒水这一块。”

听到赵盼儿的声音与平常无异,池衙内终于松了口气。

听到门外再无人声,赵盼儿总算松了口气,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又继续看起邸报来。她用手指着册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仔细地辨认着,唯恐有所疏漏——自那晚询问过陈廉库帖之事后,她就有了一个清晰的直觉:能让顾千帆如此纠结痛苦、想见她却又百般畏惧的事情,除了他的生父萧相,就只能是和他们的婚事相关了。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而她早就和顾千帆互相坦承过关于感情的过去,那么,问题只能出在两人的家世上!

一想到当年全家遭难的凄惨,饶是赵盼儿摸清头绪,也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倒是三娘和杜长风看出她情绪不对,婉转询问。赵盼儿想起杜家乃是京中大族,才语焉不详地请教杜长风遇到这情况该怎么办。杜长风情知事关重大,便替她寻来详录朝中事务的邸报,盼儿便在永安楼的经营空暇,见缝插针的查阅起当年的往事来。这一查,便是整整数日,但赵盼儿却始终没看出个究竟。

赵盼儿边看边喃喃:“阿爹抗命,明明就是景德元年的事,怎么可能没有记载呢?”

册子上的字越来越模糊,赵盼儿疲劳地闭上眼睛,往事情不自禁地掠过心头——她想起幼时父母对她的怜爱,想起亲眼父亲领军出城时的威风凛凛、获罪受杖时血肉横飞,更想起自己开设茶坊后遍查刑律,结交官员雅士,想设法为父亲鸣冤,最终却从多番渠道证实当年之事系出党争、翻案无补的认命与沮丧,以及此后漫长岁月中的自我和解……

忽然,窗口吹来一阵疾风,将桌上的书页吹得哗哗作响,赵盼儿忙去关窗,回座后正欲把书页翻回原来的页数,却陡然发现页边的一行小字:去岁腊月二十七日,都巡检史赵谦信抗旨擅启东光县城门,杀北人劫掠者。左司谏萧钦言以祸乱两国和议弹之。上谕交大理寺审理。

赵盼儿指着那行字的手指迅速地颤抖了起来。随后,她捂住了脸,泪水一滴滴地从她的指缝里掉了出来。原来如此,果然如此!她终于找到了顾千帆与她突成陌路的原由,但这原由,却重如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声敲门声响起,宋引章走了进来。赵盼儿忙抹掉了眼泪。

起初,宋引章并未注意到赵盼儿抹泪的动作,急匆匆地说:“姐姐。子方来东京了,三娘很欢喜,但晚市还得招待客人,离不开,我想让招娣送子方回小院先住,你看可好?”

“好。”赵盼儿一愣之后,随口应下。

“哦,对了。”宋引章有些孩子气地撇了撇嘴,恨恨地说,“王楼和潘楼也开始卖蟹酿橙了,比咱们这便宜三成。听说他们还抄了苏合酒的方子。”

“让他们去吧。”赵盼儿尚在情绪之中,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一回,宋引章敏感地察觉到赵盼儿的反常,便走到在她面前蹲了下去,一边仰头观察着她的神情,一边小心地问:“姐姐,你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

赵盼儿表情木木的,点头道:“我突然知道了一些事,心很乱,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自从永安楼开业以来,宋引章从未看过姐姐如此低落,一阵心痛闪过心头,她伸手握住赵盼儿手,轻声道:“那就出去走走,别闷在这里一个人瞎想。我从林三司家逃出来的时候,和你现在一模一样。那会儿我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安生,既不敢回来找你们,也不敢去教坊,就这样在庙里头想啊想啊,头都快想破了,却仍然没有结果。后来天亮了雨停了,我索性就离开庙里,随便乱走,可越走心境却越是开朗。再后来,我就走到了码头,重新遇见了你们……”

“可你要是选了另一条路,或是没有遇到我们,怎么办呢?”赵盼儿下意识地问。

宋引章似乎已经将一切都看开了,豁达地说:“那就再想办法呗,总之天无绝人之路。换个地方,总会有不一样的风景。反正,再差也比待在原地好。再苦,能难苦过我被周舍栓狗绳关柴房?”

赵盼儿眼中闪过了一抹光,她缓缓站了起来:“你说得对,我是该换个地方好好想想。可应该去哪呢?”

宋引章一时也回答不出,她皱着眉想了想,这才一指窗外一座高耸的佛塔:“那儿!”

仿佛回应她的话一般,“当当”的佛寺晚钟声,响了起来——那是开宝寺灵感塔的佛钟,先帝特在此塔供奉吴越国所献的舍利,正是在这东京城中,三姐妹极少能见到的钱塘风物!

钟声不断,赵盼儿快步奔走在通往城东北开宝寺的街道上,每一记钟声,都打在她的心上。奔进佛寺的大门,暮云已起,巍峨的灵感塔便在眼前。赵盼儿飞快地拾级而上,因为跑得太快,她感觉自己的肋部隐隐作痛,可她却仿佛跟自己较上了劲,一定要赶在最后一声暮钟敲响前登上塔顶。

“当!”最后一声暮钟响毕,赵盼儿终于喘息着登上了佛塔。

此处视角极好,往下望去,就可以俯视东京的人间烟火。此时正值傍晚,夕阳金辉如同一层金纱般,镀在了繁华的御道上。

塔下,僧人的诵经声幽幽传来:“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

渐渐的,赵盼儿的心静了下来。又不知为何,她突然间热泪盈眶。

一位仙风道骨的高僧出现在她身后,朝她一礼:“阿弥陀佛,女施主。”

赵盼儿回以一礼:“大和尚。可否请教,若有一段缘,怎么能知道它是良缘,还是孽缘?”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所以是良是孽,在于施主你如何想,而不在于缘分本身。”高僧一指塔下的东京红尘,声如钟磬般深沉幽远:“此刻塔下世人如抬首,只会觉得我等如蝼蚁般细小;而我等俯看东京众生,又复如何?

一声轻响似乎在耳边响起,赵盼儿知道,是自己胸中的那片薄冰被击碎了。刚才,她其实早已隐约理清了思绪,高僧的这一句话,更是让她彻底拨云散雾——早就清楚父亲获罪真实原由的她,刚才尚且如此痛苦,那骤然得知两人之间竟有父怨的千帆呢?十余年来,始终挣扎于皇城司泥淖,却依然心向光明的他,那时该有多绝望,多恐惧?

赵盼儿再度抹去眼角的泪水,盈盈一礼:“有劳大和尚解惑。今日多有打扰,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高僧报以一笑:“不难,只要下次多布施几盒素果子就行。自从‘半遮面’歇业,老衲可是许久都没有尝到君子饼的味道了。”

赵盼儿一愕,随即也笑了:“果然是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

高僧也笑了。在这笑声中,赵盼儿回首再度看向塔下,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穿梭如织,而她头一次将人生看得这般清明。

金光褪去,夜幕初临,这正是永安楼最热闹的时段。掌柜的忙着招呼客人、跑堂的忙着传菜,四处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

赵盼儿踏入永安楼,看着这热气腾腾的生活气象,深深吸了一口气。

葛招娣首先发现了她:“赵娘子回来啦。”接着,客人们也纷纷向她打起了招呼。

赵盼儿微笑着一一回应,一会儿跟客人谈笑两句,一会儿叫住跑堂的,要他整理腰间的手巾,又恢复成了以往那个长袖善舞的掌柜娘子。

葛招娣松了一口气,招手叫过一侍女,满脸喜色地说:“快去千山阁告诉引章姐一声,就说盼儿姐这边雨过天晴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阵哀嚎,何四扶着鼻青脸肿的池衙内走了进来。赵盼儿吓了一跳,忙将池衙内拉进雅间,免得打扰楼里的客人。

进了雅间,池衙内疼得龇牙咧嘴,却不忘向赵盼儿邀功——原来他之前是为苏合酒的事儿跑去找王楼的掌柜王丰打架去了!

不一会儿,葛招娣给池衙内拿了药来,宋引章乐意看池衙内吃瘪,说什么也要来看热闹,因此便形成了赵盼儿、宋引章、葛招娣都在一旁围观何四给池衙内上药的局面。

人一多起来,池衙内便愈发喊得夸张,不时痛呼:“轻点!”

“好端端地,你跟人家打什么架呢?”赵盼儿抱着双臂,显然觉得他纯属自找苦吃。

池衙内觉得自己的伤比刚才更疼了,龇牙咧嘴地说:“你能忍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了!他们抢的哪是方子啊,是钱!是活生生的钱!”

一直闷声不响地坐在旁边的宋引章一边吃着蜜饯,一边慢条斯理地问:“你平日里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在乎钱吗?”

“说和做能是一回事吗?老子戒赌还戒了快十年了呢!”池衙内快被她们气出内伤,哀怨地扫视着众人,“你们有没有良心啊,我都这样子了,还在那笑话我!”

赵盼儿闻言扬眉:“何四,你来说,你家衙内受的这趟罪,活该不活该?”

“活该!”何四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这吃里扒外的混账!”池衙内气得一把推开何四的手,结果不小心碰到伤口,他一声哀嚎,又消了气焰。

何四嘿嘿一笑:“禀衙内,七天之前,赵娘子早让我把东京市面上的郁金和苏合香料全买下来啦!其他酒楼买得越多,咱们的药行就越赚钱!”

“啊?”池衙内怀疑自己的耳朵被打坏了。

孙三娘见池衙内傻呆呆的,便用轻快的语气说:“还有蟹酿橙用的江南蟹,咱们也早把今年的货都买断啦。王楼那些地方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用的是普通的溪蟹,最多再过两天,溪蟹肉一老就会发苦,这菜也就毁啦。”

赵盼儿意味深长看了池衙内一眼:“做生意要想长久,不光要靠菜色好,点子多,还得紧紧地把住货源,自从经过茶汤巷闹事和买冰的事情后,我就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教训。不在这上头狠狠地赚一笔,拿什么去贴万水阁的便宜菜钱?”

池衙内听到“买冰”二字后,眼神明显飘忽了一下。

宋引章看池衙内如此反应,更加快乐了,她难掩自豪地说:“只要万水阁来的人越多,永安楼在东京的名声就会越响,连带着让千山阁也成了士大夫的必访之地。”

葛招娣也补充道:“永安楼也不会指着苏合郁金这一种卖,明后天就会出丁香琥珀酒啦。当初茶坊都有那么多种味道饮子,咱们一样一样的换,别家就只能一次一次地跟!”

池衙内感觉口中发干,赶紧咽了咽唾沫:“丁香和琥珀,你不会也都买断了吧?”

赵盼儿点了点头:“谁叫你有钱,让我随意从账房里支银子呢?”

“能赚多少?”池衙内的语气有些发抖,双手也捂住了胸口。

“不少。”赵盼儿眼中盛满笑意,“在你还没当上酒楼行头之前,没准就能帮你弄个香药行的副行头当当。”

池衙内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盼儿啊,你就嫁给我吧!咱们两口子以后联手在东京做生意,保证大杀四方!”

众人先是一阵静默,随后,除了池衙内,所有的人都乐了。

葛招娣在旁啧啧称奇:“这是欢喜疯了。”

赵盼儿也笑着吩咐何四:“你家衙内伤了头,赶紧扶他下去歇着。”随后便拉着宋引章走了出去:“我送你回一元阁。”

走出老远,赵盼儿和宋引章还能听到池衙内大喊着“放开我,放开我!我没说胡话!我清醒得很!”的声音。

宋引章笑了好一阵,才道:“下一场花月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次演《洛神赋》,除了素娘,还请了教坊的几位舞姬。”

“自从官家来过永安楼,她们都争着来了吧?”前几日,官家虽是微服私访而来,但这逸事早就经由林三司“不经意”地泄密,因此永安楼现在早已成了东京文人墨客们趋之若鹜的必访之地!

宋引章正色起来:“不单是为这个,以往她们这些行首按制去别的酒楼应召侍宴,虽然面子上风光,可做的仍旧是陪笑的勾当,就连休息的时候都只能挤在后面的小杂间。可咱们永安楼不但份子钱多,招待得更是细心,不少士子还为着每半个月一次的评诗来讨好她们。这些尊重虽然算不上多,但也已经让她们觉得安慰了。”

赵盼儿停下脚步,心生感慨:“这些都多亏你考虑周到。”

“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才明白她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在烛光的倒映下,宋引章的双眼含光。

赵盼儿知她心意,握住她的手,轻声而坚定地说:“一步一步地来,总有一日,贱籍这两个字,不再会成为我们的心魔。”

宋引章也认真地点了点头,她相信那个日子一定会到来。

此时已经到了一元阁门外,进门前,宋引章有些迟疑地问:“姐姐,你……真的不考虑池衙内?他毕竟挺有钱的,还愿意为你做低伏小……”

赵盼儿摇了摇头:“我也是到了现在才明白,原来真正喜欢一个人,不会去想自己能得到什么,而只是会去想能为他再多做些什么。”

宋引章知道赵盼儿的“他”指的是谁,可那注定不是一条容易的路。“那你要为他再做些什么呢?”

赵盼儿仰起头,目光笃定地看着窗外的璀璨繁星:“逼他走出自己的世界,到我的世界来!”

月上柳梢,才是顾千帆和众手下的下衙时分。一行人走出皇城司,顾千帆还在细细吩咐:“明日官家驾幸鄂国长公主府,务必要多派些人手。孔午,我让你问大理寺要的……孔午?”

孔午只顾着看皇城司外墙,有点走神,此时忙应道:“下官在!”

“你怎么了?”顾千帆狐疑地打量着孔午。

孔午指着外墙上的蔓藤,脸上写满了疑惑:“我就是瞧着这里有点古怪,这花什么时候开出来的?早上我来的时候还没有啊。”

顾千帆放眼看去,只见司外的一墙蔓藤上,竟然密密麻麻插满了黄花!他心中巨震,未及多想,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他夺过手下的马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头儿!”孔午和陈廉惊愕地对望一眼,然而,街巷中早已不见了顾千帆的踪影。

顾千帆一路风驰电掣,只用了平日一半的时间便到了半遮面。茶坊中一灯如豆,映出一女子的侧影,蚀骨的思念席卷而至,顾千帆想也没想,便颤抖地推门而入:“盼儿!”

雅室中,赵盼儿有如玉人一般静立。

顾千帆想奔向她,但最终却迟疑却步:“盼儿,你想见我了?”

赵盼儿回过身来,烛火映照下的她美得几乎不似真人。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可顾千帆却近情情怯,不敢再近一步。两人就这样,隔着重门,相对而立

赵盼儿轻声道,“顾千帆,上回你说要我给你一次机会,我给你。”

顾千帆身子一震:“盼儿。”

她对着天地说:“现在这里只有天地、你我两人,所以,我才敢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还愿不愿意娶我?”

顾千帆如遇雷击,不由得上前:“我愿意,无论任何时候你问我,我都愿意!可是,”顾千帆迟疑了一下说,“你不会原谅我的……”

赵盼儿不禁上前几步,声音中透着酸楚:“为什么?呵,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你是萧钦言的儿子?因为你爹是弹劾我爹的御史?因为他是害得我父母双亡,早早沦入的贱籍的元凶?”

“你全都知道了。”顾千帆的眼眸中写满了震惊,良久,他低下头,苦涩地承认,“是,正因为我们永远也迈不过这道血海深仇的深渊,我才不配和你在一起。”说完,他整个人陷入愧疚自责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只是你迈不过而已。”赵盼儿眼眶泛红,声音却干脆果决。

顾千帆抬起头,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盼儿?”

赵盼儿一行清泪落下:“萧钦言弹劾过我爹,可就算他现在是奸臣,当初那道奏折也是他身为言官的职责所在。让我沦入贱籍的,不是官家,也不是萧钦言,而是我爹当初的选择!他明知当时开城是违旨抗命,可他还是做了,因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北人杀大宋的百姓不管!后来,副将大叔来赎我时告诉我,临终之时,我爹一直说对不住我娘和我,可是他不后悔。而我是他的女儿,顾千帆,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无论何时,我也都不会后悔!”

顾千帆听完赵盼儿话大受震动。若换了别人,或许就会拉住她的手,就势与她和好如初。可顾千帆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盼儿一句“言官职责所在”的大度便可就此揭过的——她并不知道萧钦言为了上位而借党争谗害忠良的细节,但他却早已从各种蛛丝蚂迹中拼凑出了当年的不堪真相,他不可以自欺欺人,更不可以再欺骗这个为了拉出溺水的他,而不惜揭开自己最痛楚的伤疤的女子。于是,他生生地停下了自己差一点就要移动的脚步:“但我始终是萧钦言的儿子。”

赵盼儿泪眼婆娑,反问顾千帆:“那又如何?你现在姓顾,不姓萧!你害过我爹吗,你见过我娘吗?二十年以前,你根本就不认识我,我们俩之间,哪来什么血海深仇!”

“别说了!”顾千帆眼眶一热,但他很快便克制住了自己,沙哑着声音说,“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想一把把你抱进怀里吗?可我不能!这件事太过沉重,就算你现在能放下,可往后几年,几十年呢?它始终会是一道一碰就流血的伤痕,所以,我才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和私欲,就害了你的一生!”

赵盼儿不禁苦笑:“害我的一生?你以为我是因为冲动,才跟你说这些的吗?”激动之下,赵盼儿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是,我在乐营那十年,见过无数悲欢离合、人间惨剧。所以我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莫问前尘,只看来路!你已经因为这段父子孽缘蹉跎了前半生,现在还想拿自己的后半辈子献祭吗?”

赵盼儿的话使顾千帆深受震动,他张口欲言,可赵盼儿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只听她语声凄切:“千帆,你之前对我确实很好,可当你一个人藏起来舔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之前风雨同担的誓言?有没有想过你的避而不见伤我有多重?顾千帆,现我可以告诉你,以前就算欧阳旭那般对我,我也从没有想过死。可那一天,当大风把这里刮得什么都不剩,而我却一直找不到你的时候,我真的想过要从汴河的桥上跳下去!”

“盼儿!”顾千帆再也不忍听下去了,倘若她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也断活不下去。但即便如此,他的腿也似有千斤,始终让他无法迈出一步。

赵盼儿叹了口气,主动穿越重门走到顾千帆跟前。她从袖中摸出那只火珊瑚钗,看着顾千帆,轻声道:“这是你送我的,你看好了。”

在顾千帆错愕的目光下,赵盼儿奔出门外,把珊瑚钗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从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块高高举起:“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再重复一次,我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只会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究竟愿不愿意放下过去,重新和我在一起?我只数三声,一,二!”

赵盼儿决绝地转身,将石块砸向珊瑚钗。

顾千帆的脑子嗡嗡作响,那一瞬间,所有的理智与顾虑都离他而去。是,永陷阿鼻对他不算什么。大不了,一切沉沦尽毁便是了。但这一刻,他却无比想捉住那曾与他畅快甘霖的垂柳杨枝!于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千帆冲上前劈手夺过了珊瑚钗,一把拥住了她。又过了良久,他方吐出那三个字。“我愿意。”

一时间,赵盼儿被顾千帆身上那令她熟悉的气息所包裹,她闭上双眼,泪水早已滚滚而下:“顾千帆,你真的是个懦夫。”

顾千帆拥着赵盼儿,这一刻,他终于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她的温度与颤抖。

“你说得对,所以,我会用后半生一直爱重你、呵护你,这样才能赎清之前我所有的罪责。”顾千帆把珊瑚钗重新戴在了赵盼儿的头上,他的手有些颤抖,神情却又无比地坚定。

赵盼儿伸出手,抚上了顾千帆近来瘦削了不少的脸颊:“你没有罪,也没有责。我们两个,以后只需要为自己,而不是别人的人生负责。”泪水流满了她的脸颊,但她知道,她的这场豪赌终于成功了了!这一刻,她救的不仅是深渊中的顾千帆,也救了对他难以割舍的自己,以及他们同样被父辈牵扯撕裂的人生。

乌云离开了原本被遮蔽的圆月,月光同时映亮了他们两人的眼眸。顾千帆俯下身,与赵盼儿长久地拥吻在了一起。

躲在角落地偷看的陈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而葛招娣也在他的身旁。两人屏声静气,看着两位老板冰雪尽消,春风复来,看着他们相依相携而去。月光下,他们的背影犹如一对玉人。

笑容在这对少男少女的脸上浮现,陈廉试探地轻碰葛招娣的手,葛招娣身子一颤,连忙站开,但不知为何,她笑得更开心了。

无边的黑暗如同幕布一般将东京城彻底笼罩起来,然而鄂国长公主府上依旧灯球灿彩、罗绮争驰。大厅正中燃着百炬红烛,照得府中恍如白昼,放眼望去,席间客人俱是朝中权贵,正如高慧所言,素来疼爱幼妹的皇帝果然微服赴宴。

酒过三巡,皇帝象征性看了会儿歌舞,便在数名内侍的陪同下悄然离席,走到相对清幽些的湖边赏月。

湖面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漾动,沿路的灯火映在水面中,使得水面如银河般星汉灿烂。

皇帝在湖边一嶙峋的怪石边坐定,他吩咐近旁的内侍:“朕酒劲上来了,你去告诉皇妹,让他们年轻人自己高兴,不用管朕。”

正在此时,靠着高慧拿到宴会请帖的欧阳旭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躬身道:“罪臣欧阳旭恭请圣安。”

陪侍御前的一众内侍陡然失色,大呵:“大胆,竟敢惊扰圣驾!”

皇帝挥手让内侍稍安,看都没看欧阳旭一眼,只是轻蔑而疲惫地问:“怎么,一个胆敢攻讦皇后的无耻小人,居然还有脸来见朕?”

欧阳旭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满脸惭愧地说:“罪臣受人蒙骗,误参圣人,实有大错。但罪臣腔中,绝无无耻之心,唯有忠君热血。御医可以作证,那日殿上撞柱,臣并未留分毫余力。”

皇帝脸色稍缓,但依旧不愿看欧阳旭:“那今晚你特意寻到公主府来,是想朕饶了你吗?”

欧阳旭言辞恳切:“并非如此,臣有错,便该罚,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只想求官家切勿迁怒高观察,因为罪臣擅入宫中觐见之前,并未向他透露过一丝一毫。高观察虽好字画,但毕竟是武将出身,误判《夜宴图》为真,情有可原。”

听了欧阳旭的话,皇帝对他的印象稍有好转:“你倒孝心不错,知道为你岳家分辩。”“罪臣与高家娘子,早在西京之时便已解除婚约。回京后臣虽去过几次高府,也仅仅是为了退还订物,并无他事。”欧阳旭适时地撇清了与高家的关系。

正如欧阳旭预料中的那般,皇帝果然追问了下去:“为何退婚?”

欧阳旭佯装沉痛地答:“那时臣是宫观官,自知仕途无望,便不想再耽误高娘子。可就算如此,这一次,臣还是连累了她。”

“你倒是个多情人。”皇帝并未怀疑欧阳旭的话,叹息道,“当时朕派你去西京,也是有些不妥,倒耽误了你的探花好出身。也罢,朕不会和高家计较此事。”

欧阳旭当即跪下,重重磕头:“官家圣明!”

皇帝生性仁厚,见欧阳旭尚未痊愈的额头又已然磕出血来,终是不忍:“平身吧。刚才你数次说自己被人蒙骗,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旭从表情到语声都透着无限委屈,便是瓦子里的艺人也无法比他把“无辜”二字诠释得更加形象。只听他言辞凄切、几近涕零地说道:“臣已是入彀之人,自身尚处迷雾重重,又哪敢有所定论?但臣敢以欧阳家十世先祖发誓,臣确实是在西京拿到的那幅《夜宴图》。官家,臣只是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官,在西京穷到连房宅都赁不起,只能雇个道童当下人,哪有胆子和财力去伪造名家之作?微臣至今都觉得西京的日子是一场梦,原本寻访仙师数月而无果,可突然之间却风云变幻,不但很快便见到了仙师,还得以拜见久已闻名的齐中丞,后来更是得到了归尘道长遗赠书画,本已羞涩的宦囊一下子丰厚了许多……”

皇帝敏锐地捕捉到了欧阳旭的话中暗含的信息,皱眉打断道:“等等,你在西京就见过齐牧?”

欧阳旭做出一副懵懂单纯的表情:是啊。中丞不是奉旨返乡休养吗?他是士大夫领袖,罪臣自然要去恭敬拜见才是……

“行了。”皇帝站起身来,不无地遗憾地摇着头,“朕当初怎么就点了你这个呆书生做探花呢?”此时他已经无心赏月,也不想再与欧阳旭多费口舌,便头也不回地带着内侍离去了。

“恭、恭送官家!”欧阳旭俯伏在地,犹作迷蒙震惊状,待得皇帝走远,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既有计已得手的庆幸,也有劫后余生的后怕。

经过他这一番挑拨,皇帝定会以为他献图一事是被齐牧利用,由此一来,皇帝定会对清流一派失去信任。欧阳旭的脸上牵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既然齐牧妄想弃卒保车,推他做替罪羊,那也就别怪他欧阳旭不义。

与此同时,皇后寝殿中,刘后正坐在凤座上,听内侍回报公主府发生的事情。

“做得好。不枉吾特意让公主府的女官帮他一把。”事实上,若非她暗中相助,欧阳旭就算进了公主府,也绝无可能见到官家,在今晚的这场大戏中,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又岂是欧阳旭这等小卒子能料到的?她巴不得让小狗和老狗咬得再厉害些,也让官家对清流的信任再少些。

凤座上繁复的装饰在她的脸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隔着层层珠帘,皇后轻启檀口:“今日辛苦你了,你的侄儿,吾会让国舅在军中好好照顾的。”

内侍向皇后深深一礼:“谢圣人。”

“你的谢,是真心还是假意?你服侍了官家多年,当真不恼吾扣住了你家侄儿当质人?”皇后的笑意未达眼底。

内侍依旧将身子躬得极低:“臣只知道,圣人手段越是高明,将来辅佐新皇临朝听政就越能一言九鼎。臣也知道,圣人始终不劝官家立太子,是担心太子监国后,就会去失去批阅奏章之权。”

皇后微微敛目,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良久,她淡淡地说:“官家是位仁君,也是位好官人。可惜,他护不住吾一世,吾只能设法自保,如此而已。”

溶溶月色之下,赵盼儿和顾千帆手拉着手,走到一处大门禁闭的宅院之前。可到了门口,顾千帆却露出了犹豫之色:“这虽然是我的宅子,但我一直都住在皇城司,已经好几个月没回来了,下人也只是过来偶尔收拾打扫。你真的要——”

“我要。”赵盼儿的眼神坚决而坦然,“千帆,既然你想和我重新在一起,那就从现在开始,就让我真正地进入你的生活,真正地了解你,感受你。”

顾千帆一咬牙,推开了门,院子中空落落的,一处宅邸在黑暗中犹如古墓,砖缝里的杂草也长出了老高。穿过宽阔的院落,顾千帆领着赵盼儿进了自己的房间。

点燃蜡烛后,赵盼儿就着烛光环视着这间简单素净如雪洞的房屋,只见里面唯一桌一椅一榻,床榻桌椅倒还洁净,但墙上的藏书满满却颇有些灰尘。赵盼儿取下一本古书翻了翻,立刻就被灰呛得打了个喷嚏。顾千帆在旁边尴尬至极。

赵盼儿将书放了回去:“你没有别的家人了吗?”

“他们都不在了。”顾千帆有些黯然:“我娘去得早,舅父和舅母后来也……”

看到赵盼儿心痛的表情,顾千帆连忙补充,“但是现在有你。”

赵盼儿没有说话,只是上前牵住了他的手,一时间,顾千帆突然觉得宅子里曾经让他害怕的空寂都全部消失了。

看到架子上的拨浪鼓,赵盼儿微微一笑,她将其拿了下来轻轻地转动着:“这是小时候娘用来哄你的?”

回想起娘亲尚在时的日子,顾千帆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嗯。”

赵盼儿装作没注意到顾千帆的哽咽,只是温柔地笑道:“那咱们一定要把它擦干净了,好好的保存起来。”

“我去打水。”为了掩饰自己这一刻的脆弱,顾千帆转头去拿铜盆,好在旁边盖着盖的木桶中还有水,他便舀了一些出来。可就在他端起盛满水的铜盆的那一刹那,腕上一痛,铜盆登时坠地。

“怎么了?”赵盼儿连忙奔来,一眼看到了顾千帆正想捂住的腕上伤口。

“你在哪受的伤?”她拉过顾千帆的手腕仔细查看,“不,这个位置,难道是你自己?”

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顾千帆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我之前并不知道令尊的事,萧钦言想不动声色地拆散我们,所以刻意流露消息让我看到,我就是这个时候才不敢见你的。后来我知道了他的算计,就割血还了他,了却了父子情缘。”

他想起上次在桥头赵盼儿戳穿自己装瘸的事情,忙,急切地解释道:“我不是唱苦肉计,只是刚才一下子脱力……”

赵盼儿心痛地抚摸着那刚长出一点新肉的伤口:“傻子,割得这么深,以后拿不起剑怎么办?”

顾千帆想逗笑赵盼儿,故意满不在乎地说:“拿不起剑,我就去做文官,要是连笔也拿不动了,就靠你养活呗。”

孰料赵盼儿却给当真了,含着自信地说了声“好啊,我养你”。

顾千帆愣了半晌,最终把赵盼儿紧紧搂在怀里,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此前怎么舍得对她避而不见;也想不通自己何德何能,怎么有幸能遇到这般好的女子。

月上中天,听到打更声,依偎了许久的两人这才发现已然过了午夜,如此一来,赵盼儿再回桂花巷小院就太招眼了,她素来洒脱,与顾千帆重新互明心意后,更是不再把俗礼凡规放在心上,当下便也再不提走字;顾千帆此时也放下了初初重逢时的忐忑,明明美人在侧意马心猿,面上却要装作完全风清云淡的样子,眼睛更是绝不往铜壶滴漏的方向看去。

赵盼儿懒懒地指着屋中的事物规划道:“家具全要重新修理刷漆,书要找人来全部晒过。这里,我要添一张梳妆台。还有这,要做一排架子,放你的各种武器。”

顾千帆过惯了简单的日子,从未觉得自己的宅子有哪里不妥,听了赵盼儿的描述,想象了一下这屋子里摆一个武器架子会是什么样,一时有点不适应。

赵盼儿回过头来:“怎么了?”

顾千帆迟疑地说:“墙上钉个钉子不就能挂剑了吗?”

赵盼儿好气又好笑地反问:“每天吃米饭也饿不死人,可是为什么连皇帝也要来我的永安楼呢?”

顾千帆不由愣住了,他不得不承认,赵盼儿说得很有道理。

赵盼儿一指窗外:“你难道不想一进家门,就看见闻见很多香气扑鼻的花草?你难道不想多个柜子,里面放满了我帮你裁的合身衣衫?咱们俩晚上并肩吃饭的时候,难道不可以有一张雅致一点的桌子,用着天青如玉的瓷碗,乌木镶银的筷子?床边难道你不想添置几个暖暖的熏笼?”

顾千帆的眼神随着赵盼儿的述说,一点点亮了起来,他起身推窗望去:“嗯,其实我一直都想在外头装一架秋千,可外公一直不让,池蟠家有一架,也不让我玩!”他的语声越来越孩子气:“呵,我索性弄上个十架,早上玩一架,晚上再晚一架,等我老得玩不动了,就让咱们的孩子玩!对了,除了你的梳妆台,还得有屏风,我进宫的时候看过,那种螺钿的,你一定喜欢——”他正说得兴致勃勃,蓦然回首,却见赵盼儿不知何时已伏在榻上,累得睡着了。

顾千帆静静地看着赵盼儿沉静的睡颜,走到榻边也倚柱合上了眼睛。他浅浅地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五光十色,幻彩旖旎,美好得几乎不敢让他呼吸。于是,他又突然睁开眼,当确定赵盼儿还在身边时,他不禁微微一笑,而那一笑,有如冰雪消融。

顾千帆轻轻地吻在了赵盼儿的额上。

盼儿醒来:“呵,我怎么一下就睡着……”

但她的话音很快便因他的动作而支离破碎。

烛光明灭,顾千帆一些断续的语音也隐隐约约:“你的琵琶好象也弹得不错,什么时候我们家也添一面……记得吗?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绿腰……

盼儿已然面若桃花,却不愿被他占了上风,挑眉道:“我自然记得,你真的要听?”有重物似乎撞击到了木头上,顾千帆一声压抑不住的轻呼响起:“啊。”

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布料摩擦的悉索声,在安静的夜色中都分外的清明。

突然,纱帐掀起,顾千帆霍地坐起,他尽力深呼吸地平复着自己:“不行。我们还没成亲,我不能……

但顾千帆回头的一刹那,却看到了榻上被莹莹月光笼罩着的赵盼儿,她有如前朝志怪小说里的妖仙,就那么似笑非地看着他,如梦,似幻。

他沉溺在这抹笑容中。轻风拂动纱帐,而那些皇城司里折磨他的血腥梦魇,那些世仇的负罪与背德,那些曾经让他如坠深渊的纠结与苦痛,也都象一层薄雾般,被轻风吹去,再无踪影。

他禁不住握住了她伸向他的手,低声道:“盼儿,你真的是我这一世的颠倒梦想,究竟涅盘。“